华灯初上,南昌城日间的热闹刚刚过去,又逐渐掀起另一高潮——夜市。
情况与日间稍有不同,商贾客旅之流的人物减少了,相对地增加了些冠盖之士,与寄情声色的公子哥儿,似乎晚上才是他们活动的时间。
一些小家碧玉,打扮得花枝招展,穿插在人流中,让那儇薄之徒尽情地品头论足,引得蜂蝶满街飞。
由正街折向左边的一条横巷里,这时却是冷冷清清,与外间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巷的尽头有一大户,两旁的围墙八字形张开,勾成了一个不小的空地,全系大青石板铺砌,可以停留车马。
大门头的两旁,高挑着一对纱灯,灯晕使得这空场份外幽寂。
表面上看,这宅子象是富室家门的宅第,其实是南昌城最高级的有数风月场之一,出入的都是显宦巨贾贵族纨绔。
宅里所养的歌姬,当然也是高级的,能歌善弹,姿色出众,有的还通文墨,与那些自命风雅之士,诗词唱和。
此刻也不过是黑定的时分,一骑骏马,得得而至。
马上是个衣冠楚楚的青年人,长得一表人材,可以当美男子之誉,马后随了两名眉清目秀的少年跟班。
那青年公子到门前下了马,跟班之一立即接过马缰。
门里出现一个五十上下的老苍头深深打了一躬,胁肩谄笑地道:“恭迎大驾!”
说完,侧身门边,向里大声道:“任公子驾到!”
喊声才落,立即一名青衣汉子迎了出来,深深弯下腰去,毕恭毕敬地道:“公子爷好,小的给您请安!”
姓任的青年公子鼻孔里哼了一声,顾盼自豪地往里便走。
那青衣汉子象伺候祖宗似的弯着腰跟在后面。
进了门,是个木石玲珑的大院,花径一色的红砖铺砌。
走没几步,一个妖娆风骚的中年妇人迎了上前,未语先笑道:“任公子,您两天没来了,请移驾怡香阁!”
青年公子眉毛一扬到:“为什么不到栖凤馆?”
中年妇人笑着道:“请任公子先到怡香阁,小妇人再奉陈一切。”
青年公子很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青衣汉子,悄然退了开去。
这巨宅为了适应需要分成了无数小院,各自独立。
姓任的青年公子随着那中年妇人,穿门过院。
不久,来到一个荷塘水阁中,青年公子屁股才落座,便迫不及待地道:“古妈妈,怎么回事?”
中年妇人亲自为他奉上香茗,然后才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唉!公子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苦经,来者是客,不能得罪,但又不能面面俱到,使每一位下顾的贵客皆大欢喜……”
青年公子沉着脸道:“古妈妈,不要转弯抹角,干脆一句话,古红莲姑娘是不是又找到了大缠头,想冷落我了?”
中年妇人向空挥了一下手道:“哟!我的任公子,您这话我可担当不起,哪会存这样的事……”
青年公子冷冷一笑道:“古妈妈,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两年来我在红莲身上少说也花了五百两以上金子,还没沾到边……”
中年妇人“嗨”了一声,搔首作态道:“任公子,我也替您叫屈,可是那妮子偏这么别扭,说什么卖口不卖身,动不动寻死觅活的,我也拿她没办法。
“不过,话可又说回来,她对别人从来没象公子这么好过,只要公子耐着点迟早还不是您的人。”
青年公子眉毛一轩,道:“我总不能一直这样望梅止渴,古妈妈,说真个的,我不想再等了,你开价吧,我姓任的相信不会还不起价钱?”
中年妇人双掌一拍荡笑了一声道:“哎哟,任公子,谁说您还不起价钱来着,但这事须得慢慢商量。
“说句良心话,红莲是这里的招牌,院里的花魁,我指望靠她赚几个钱过下半辈子,如果没有她,谁还上门……”
青年公子道:“我知道她是你的摇钱树,摸摸良心,这几年你在她身上捞的,过几个半辈子都够了。
“干脆一句话,你要多少才肯放手?”
中年妇人愁眉苦脸地道:“任公子,这是急不来的,我答应也是枉然。
“这么着,这件事等我和她慢慢商量,好歹会对您有个交代,现在我要玉兰来陪您喝几杯,好么?”
青年公子冷声道:“说了半天,你还没说她为什么不见我?”
中年妇人“哟!”了一声道:“您看我有多糊涂,是城里陈大人的公子慕名要与她谈谈。”
青年公子作色道:“古妈妈,我上月说过不要她再接客,一切损失由我负责……”
中年妇人柔声道:“陈公子不是普通客人,再说,我们……也得罪不起。”
青年公子一撇嘴寒声道:“这么说来,是我不如他了?”
中年妇人顿足道:“任公子,天地良心,您是常客,陈公子是头一遭,逢场作戏不会认真的。”
青年公子虎地站起身来道:“什么陈公子狗公子,你不敢得罪,我可不在乎。”说着,往外便走。
中年妇人不由急煞,急行两步,拉住青年公子衣衫道:“任公子,我求您,不能砸我的饭碗。
“陈大人与府尹大人是至交,一句话我这院子就毁了……”
说着几乎哭了出。
青年公子冷哼了一声,甩脱了中年妇人的手,疾步朝外走去,中年妇人追他不上,不住地跌脚叫苦!
这是一个极幽静的小院落,月洞门上用花石嵌了“栖凤”两个字。
花木扶疏之中,有一幢精舍布置得清雄脱俗,明间里,画烛高烧,照见了一双男女,相对而饮。
女的千娇百媚,脂粉不施,自有一种脱俗的美,男的是个锦衣书生,英俊挺拔,一表非凡。
两个低声谈笑着,看来十分投机。
两个小丫环,坐在门外,不时朝里瞟上一眼,互相扮个鬼脸。
突地,一条人影,来到了院中,两名小丫环双双站起身来,一个道:“是哪位?”
另一个“呀!”了一声道:“是任公子!”
精舍里那女的两道眉毛不由紧皱起来。
锦衣书生道:“古姑娘,对方何许人物?”
原来这女的就是院中的花魁古红莲。
古红莲蹙额道:“他叫任品方,仗着有钱,死缠着人不放!”
小丫环之一赶紧迎上去低声道:“任公子,姑娘这儿有客人!”
任品方冷哼了一声,不理会那小丫环,大步走到门边。
古红莲起身道:“任公子,对不住,今晚……”
任品方扫了那锦衣书生一眼,冷笑了一声道:“朋友是姓陈么?”
锦衣书生文绉绉地道:“不敢,正是小姓!”
任品方作出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情道:“尊大人的台甫是什么?
南昌城还不曾听说过有什么声名显赫的姓陈……”
鸨子古妈妈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来,到了任品方身后,央求道:“任公子,怡香阁已摆上了酒席……”
任品方回头瞪了她一眼道:“你最好闭上口,别惹火了我!”
鸨子古妈妈闭上了嘴,急得直搓手。
锦衣书生俊而陡地一沉,道:“朋友想来是姓任了,在此地恕不便提及家世。”
古红莲离席数步深深一福,道:“任公子,容奴家改日向您赔罪!”
任品方不答她的腔,仍盯着锦衣书生道:“朋友,古红莲姑娘业已名花有主,你最好识相点请便吧!”
锦衣书生哈哈一笑道:“名花有主,妙极了,谁是主!”
任品方大拇指一翘,道:“喏,就是区区任某!”
锦衣书生斜睨了他一眼,道:“朋友,省了吧,谁花得起钱谁就是主人。”
任品方冷冷一哼道:“姓陈的,我警告你,自量些的好!”
言下,一副气焰逼人之感。
古红莲强打起笑脸道:“任公子,请您念在长时间相识的份上,别使奴家为难……”
任品方邪意地一笑道:“红莲,我可以先到别院去等,不过……我今晚在你这儿过夜,怎样!”
古红莲粉腮微微一变,道:“任公子,您是知道的,这不成……”
任品方眉毛一挑,道:“什么成不成,别吊胃口了,你要做大家闺秀,何不回家,既然来了此地,就不必假惺惺了,你仅可提出条件,我照办决不还价。”
古红莲咬着下唇道:“我没条件,只陪酒不陪身。”
任品方口角一撇,道:“古菇娘,在此地你就是上了天还是个姑娘,一句话,我的钱也花够了,再不做冤大头了你看着办,我等会来!”
古红莲眼圈一红,掉下泪来,凄声道:“如任公子定要逼,奴家只有一死!”
任品方不屑地道:“你倒是三贞九烈,希望立贞节牌坊么?哈哈,那岂非千古奇闻……”
锦衣书生缓缓站起身来道:“姓任的,别辱人太甚,古姑娘生不逢辰,才沦落到这种境地,烟花之中,一样有守身如玉的。
“现在,我是栖凤馆的主人,请你自便。”
任品方象是很惊奇地道:“什么,你要我自便?”
锦衣书生道:“一点不错!”
任品方哈哈一阵狂笑道:“好小子,你竟然反客为主,现在我要你……滚!”
滚字的尾音拖得很长,同时挥了挥手。
锦衣书生冷漠地道:“如果在下不滚呢?”
任品方眸中杀光乍现,冷厉地道:“那你就永远也回不去了!”
锦衣书生不愠不火地道:“难道你还敢杀人不成?”
任品方嘿嘿一声冷笑道:“小子你说对了!”
鸨子古妈妈面色大变,颤抖着声音道:“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任公子,您可千万不能这样……”
古红莲粉腮大变,口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
任品方忽地发觉锦衣书生腰间居然还佩着剑,眉毛一挑,以不屑的口吻道:“嗨!瞧你不出,还是个练家子,你这剑不是佩着装派头的吧?”
锦衣书生淡淡地道:“就算是配相的吧,但一样可以杀人!”
看外表,锦衣书生只是双目比寻常人澄澈些,看不出是个有能耐的人。
任品方不由失声笑道:“小子,你居然也敢提到杀人两个字。我很佩服你的胆量,咱们别光耍嘴皮子,出来吧!”
古红莲情不自禁地横移两步,拉住锦衣书生的袖子,栗声道:“陈公子,您可千万不能出去……”
这一个动作,看在任品方的眼中,不禁使他醋劲大发,斜瞟着她道:“哟!满亲热的嘛,一见钟情么?哼!臭婊子。”
古红莲松开手连退数步,粉腮顿呈苍白,泪水簌簌而下。
锦衣书生双睛一瞪,眸子里射出了两道青光,怒声道:“任品方,你真的要找死?”
话声一顿,又道:“我要你这‘花间客’变作泉下鬼!”
说着,一个箭步弹到门外。,
动作、眼芒、口气,使任品方大感意外。
尤其对方一口通出了他的名号,更使他惊震不已。
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个大步,粟声道:“小子,你到底是什么来路?”
锦衣书生冷声道:“这你就不必问了,生死各自认命!”
“花间客”任品方目中飘出了狞芒,偏头望着鸨子古妈妈道:“古妈妈,你准备通知什么陈大人府中来收尸。”
鸨子古妈妈哭丧着脸道:“任公子,我跪下去求您……”
说着,真的屈膝跪下。
“花间客”任品方无动于衷地冷哼了一声,把目光移向锦衣书生,寒声道:“生死各自认命是你小子自己说的,来吧!”
寒芒闪处长剑出了鞘。
两名小丫环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远远地缩在一旁发抖,古妈妈张了嘴,瞪着眼,直挺挺地跪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古红莲噙着两眶泪水,粉腮一片木然的神色,任品方那“臭婊子”三个字,刺穿了她的心。
“该杀他么?”
锦衣书生在心里自问。
“花间客”任品方手中剑扬了起来,目中的神色,显示他有心要杀人。
锦衣书生缓缓拔剑在手。
“花间客”任品方突地惊声道:“断剑,你……到底是淮?”
锦衣书生面无表情地道:“你不必知道也用不着问。”
谁也不曾注意到,古红莲的神情突然变了,不再是那副屈辱可怜的样子,一片湛然之色。
深探打量了锦衣书生一眼,冷沉地发话道:“任品方,你最好识相些,不必这么急着找死!”
这两句话出自古红莲之口,在场的人都感意外惊诧的目光,全投向了她。
“花间客”任品方是老江湖了,察言辨色,他发觉古红莲不是他一向认定的烟花女子,窒了一窒之后,栗声道:“你说什么?”
古红莲冷冷一笑,道:“我说你们该选个没人的地方动手,这里不合适。”
“花间客”任品方气焰稍挫,惊疑地道:“为什么?”
古红莲道:“断剑出鞘,你心里总该有点明白了吧?”
“花间客”任品方下意识地扫了锦衣书生一眼,期期地道:“莫非他……”
古红莲立即扬手止住他的话头,大声道:“任公子,如果我是你的话,早走了,懂我的话么?
“他杀了你,你只有认命的份儿,你杀了他,你便活不了,相信么?”
锦衣书生皱起了眉头,但没有开口。
古红莲分明是个青楼女子,现在看起来,却是个隐迹风尘的奇娇娃,这是多么不可思议?
不但如此,而且听话音似乎知道锦衣书生的来历。
“花间客”任品方的面色起了变化,惊震困惑兼而有之,最后竟然收起了长剑,目注锦衣书生道:“我并非怕了你,而是有所顾虑。”
锦衣书生道:“大可不必,我们说过生死各自认命。”
“花间客”任品方不由心火又发,寒声道:“你别得理不让,如果事情迫在头上……”
说到这里,顿住了。
锦衣书生道:“怎么样?”
“花间客”任品方沉着脸道:“照样杀你!”
锦衣书生朗声笑道:“好极了,在此地动手的确不妥,咱们东门外见,是汉子就别开溜。”
古红莲目注锦衣书生道:“陈公子,不能化敌为友么?”
锦衣书生断然道:“不能!”
古红莲眸光一闪,道:“陈公子执意相拼动机不是为了我吧?”
锦衣书生怔了怔,微微一笑道:“古姑娘,在下不便回答你这问题,就此别过了!”
说完略一拱手,又朝“花间客”任品方道:“记住,我在东门外等你!”
话声中,转身便走。
“花间客”任品方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咬牙道:“区区准到!”
古红莲大声道:“陈公子,肯听我一言么?”
锦衣书生置若罔闻,疾步出院去了。
鸨子古妈妈这才站起身来,僵仍木然发呆。
这情况太意外了,她连作梦也没估到。
她记得古红莲在两年前,被人卖到这里,说是官宦之后,因家破人亡而卖身,但言明,对客人只限于陪酒及文墨酬酢。
当时见她丽质天生,人才出众,也就答应了,想不到她是个古怪女子……
“花间客”任品方期期地道:“古姑娘,能请教真实姓氏么?”
古红莲冷冷一笑道:“用不着,反正我只是个臭婊子!”
“花间客”任品方深深一揖,红着脸道:“古姑娘,恕区区失言冒犯……”
古红莲一摆手道:“你可以走了,以后不必再来此地,给你个忠告,最好不要去赴约。”
“花间客”任品方以异样的眼光深深一扫古红莲,道:“古姑娘下了拒客之令?”
古红莲冷冰冰地道:“可以这么说的。”
“花间客”任品方冷哼了一声,二话不说,举步便走。
到了东门外,约莫半里之遥,只见一条人影,兀立在道旁空地上,赫然正是那锦衣书生。
“花间客”缓缓走近前去,在相距丈许的地方停了下来。
锦衣书生冷冷发话道:“你还算有种!”
“花间客”任品方沉凝十分地道:“渔郎,你别迫人太甚!”
这锦衣书生,正是“渔郎陈家麟”,如果他不改装束,可能见面任品方便认出他来了。
他的行动,是“武林仙姬陶玉芬”授计的。
陈家麟已然答应了“武林仙姬”取任品方的性命,同时他也看出对方不是什么正道之士,只有照原来的计划做了。
当下冷冷地道:“什么也不用说了,我们动手吧?”
“花间客”任品方声音微显激动地道:“渔郎,区区奉主人之命,不许与你为敌,不要得理不饶人。”
陈家麟心头一震,脱口道:“你是‘牡丹令主’手下?”
“花间客”任品方道:“一点不错你说对了!”
陈家麟愕然了,想不到“花间客任品方”竟然是“天香派”的人,“武林仙姬”与他是同一门派,为什么她说任品方威胁她母女的生命?
为什么要利用自己作刽子手?
这的确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如果这件事被“牡丹令主”知道,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难怪她、再叮嘱自己守秘,原来是同门相残。
为什么?
为什么?
他不由踌躇了。
心里疾转着念头:“该不该杀姓任的呢?‘武林仙姬’说的话可信么?她是不是另外有什么可怕的企图?”
心里一连串的问号,他不知如何是好?
同时他也想到那青楼女子古红莲,她又是什么样人物?
她不但知道自己的来路,而且她对任品方说的“你被杀只有认命,你杀了他便活不了!”
这不是明显的指着“牡丹令主”不许手下与自己为敌,违命者死么?
可是看样子她不是任品方的同路人,那她该是什么路数呢?
为什么寄身青楼呢?
杀了任品方无疑的便介入了对方同门相残的漩涡中,这值得深深考虑。
“花间客”任品方见他久久没有开口,接着又道:“渔郎,为了—个烟花女子,不值我俩拼生斗死,是么?”
这句话使陈家麟一时答不上语来,就事论事当然是如此,可是如何向“武林仙姬”交代呢?
在主意还没打定之前,转以他语道:“古红莲不是真的青楼中人吧?”
“花间客”任品方道:“我是今夜才发现这蹊跷的,怎么,你也不知道?”
陈家麟道:“我是首次涉足这种地方!”
“花间客”任品方略作沉吟道:“你对她有意么?”
陈家麟摇了摇头。
“花间客”任品方目光一转,道:“我们还要不要打?”
这可使陈家麟为了难,杀他与否必须作一抉择,深深一想道:“以后看情形再说你可以走了!”
“花间客”任品方冷冷一笑道:“渔郎,说话客气些,别太目中无人,我姓任的还不曾向谁低过头,让你三分,完全是为了上命所迫,别自以为了不起。”
陈家麟道:“你有心要证明一下么?”
“花间客”任品方窒了一窒,道:“未始不可!”
陈家麟手按剑柄道:“拔剑吧?”
“花间客”任品方犹豫了一阵子,徐徐拔剑在手。
陈家麟也掣出断剑,双方各取方位,扬剑对峙。
“这能证明什么?分出了强弱又如何?简直毫无意义。”
陈家麟心里在转着念头:“这是个好机会,要不要对他下杀手完成‘武林仙姬’之托?
“可是自己刚才想到过,这件事其中大有文章,介入同门相残的恩怨里,实在是愚行,而且犯了江湖大忌。
“陶玉芬并非什么正派女子,犯得着么?
“自己约对方来这里决斗,妓院里的人全知道,并非秘密,杀了他,事情如何了?”
这么一想,杀人的意念又打消了。
对峙良久,彼此都看得出碰上了势均力敌的对手。
沉哼声中,双方出了手,几乎差不先后,而且用的都是攻招。
金铁交鸣声中,双方各退了一步。
乍分又合,又是一阵刺耳的金铁碰击声,双方再退。
陈家麟蓦把功力运到十二成,沉稳地递出一剑,“花间客”任品方当然识货,立即以全力应攻。
剑气漫卷中传出一声暴响,“花间客”任品方连退了三个大步。
高下算是分明了。
好胜,可以说是武林人的通病也是人的天性,没有几个人自甘服输物,除非在很特殊的情况下。
“花间客”任品方面色一变之后,眸中倏露杀光,可能,他准备不计后果,要施展绝招。
眼为心之表,发于中必形于外。
陈家麟是纯厚,不是笨,他是聪明绝顶,当然一眼便看出了对方的动机。
当下目泛奇芒,沉声道:“任品方,俗语说事不过三,这三个照面,大概可以证明一切了。
“如果你还想再出手的话,告诉你第四招我必杀你。”
这话,使“花间客”任品方心里发了毛,他不得不重作考虑……”
蓦在此刻,忽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任巡察,我奉劝你不要做出不智的行为!”
“花间客”任品方脸色一变,眼中的杀光倏地消失了。
陈家麟暗吃一惊,举目望去,只见一个女人的身影,站在三丈之外,不知是何时到的,想来是双方会神对峙的时候。
原来任品方是“天香门”的巡察,地位相当不低。
这女人又是谁呢?
听口气,当然也是“天香门”的人。
“花间客”任品方尴尬地转身拱手道:“董使者,多承提醒!”
说完,突地闪掠而去,眨眼间便消失在蒙蒙夜色中。
那被称作董使者的女人,向前移近了丈许。
陈家麟第一眼便看到对方发鬓边簪着一朵花,随即意识到对方是“牡丹令主”手下的“红花使者”。
仔细再看,花的颜色略有不同,是金色的,那就该是“金花使者”。
这使者徐娘半老,风韵十足。
她悠悠地开了口:“你就是‘渔郎’陈少侠?”
陈家麟先收了剑,才点头应道:“不错,正是在下,芳驾有什么指教么?”
“金花使者”道:“请少侠随我来,敝主人召见!”
陈家麟心头一震,顿时紧张起来。
记得“红花使者公孙大娘”约自己到靖安城,由人接引,见“牡丹令主”,对方怎会到了南昌呢?”
他在刹那之间,连转了几个念头……
“牡丹令主”要见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对方命令手下不许与自己为敌的谜底,今天可以揭穿么?
“红花使者”说过的“残红惊绮梦,从兹陌路人”,暗示着什么?
“金花使者”又道:“少侠还有什么考虑的?”
陈家麟努力一定心神,道:“贵主人现在何处?”
“离此不远!”
“芳驾如何称呼?”
“金花使者!”
“能先见告贵主人要见在下的原因么?”
“到时便可知道!”
陈家麟吁了口气,道:“如此请带路吧!”
在“金花使者”前导下,顺官道奔去,时分已近三更,路上行人绝迹,陈家麟的心情相当紧张,也很乱,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醉翁”等一干武林先进,出江湖卫道,目标是“天香门”,他无形中成了他们一份子,今晚一去,处境便非常微妙了。
这是一座很大的庄院,正厅嚼灯明如画,但里外不见半个人影。
陈家麟被安置在厅中椅上,他已枯坐了半盏荼的时间。
他不断地猜想着,“牡丹令主”究竟是什么一副长相?会说些什么话?
当然,这只是无聊奈的胡猜,完全不着边际。
突地,一个冷漠而沉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家麟,我很早就想要见你!”
是女人的声音发自锦屏之后。
称他家鳞而不冠以姓,这是昵称。
陈家麟的双目睁大了,心也跳得很厉害,他做梦也没想到“牡丹令主”竟然是个女人,可惜隔着锦屏,无法看到对方的生形相貌。
一个女人,驾驭着这批牛鬼蛇神,搅得整个武林一片血雨腥风,真的是不可思议?
谁能想象得到,兴风作浪的魔魁“牡丹令主”竟然是个女的!
她为什么不显示庐山真面目呢?
“牡丹令主”又说了话:“家麟你父亲好么?”
陈家麟心中一动,道:“晚辈是个孤儿,自小便失怙恃。”
“什么,你……是个孤儿?”
“是的!”
“是谁说的?”
“家师!”
“家师……‘一剑定乾坤陈延陵’这么告诉你的?”
“是的!”
“哈哈哈哈,很妙!”
笑声十分异样,使人无法判断这笑声究竟代表了什么,是恶意,是善意,还是另有涵义?
疑云,从他的心头涌起,对方怎会说过世的师父是自己的父亲?
是了,必是因为自己也姓陈的缘故。
但师父生前说的很明白,因为自己是个孤儿,无从追查姓氏,所以就跟从他老人家姓陈。
对方与师父之间,定然有什么瓜葛,在真相未白之前,说话得谨慎些,以免发生不意的情况。
心念之中,一半好奇,一半茫然地道:“令主说什么很妙?”
“牡丹令主”道:“当然很妙,妙不可言,就算陈延陵是你师父吧,这些年来,他隐藏在哪里?”
这话已逐渐接触到了正题,看样子对方在追索师父的下落,师父遗言不许泄露师门秘密,定有原因在内。
现在对方已经知道自己的来路,进一步的事,便不能再透露了。
当下定了定神,道:“家师早已誓绝江湖恕不便奉告!”
“牡丹令去”声音一沉,道:“如果我一定要知道呢?”
陈家麟下意识地心头一震:“晚辈无法奉告!”
“牡丹令主’默然了片刻,又道:“你师父曾对你提及过他的生平么?”
陈家麟毫不踌躇地道:“没有,家师对他的过往,一向讳莫如深。”
“你这话是真的?”
“晚辈没说谎的必要。”
“那就是说,你对陈延陵的过去,茫然无知?”
“是的!”
“如果我一定要你说出他的行踪呢?”
“这个……晚辈只好拼命!”
“牡丹令主”声音一寒,道:“即使要你死你也不会说?”
这句话,充满了威胁意味,事实上陈家麟也明白,身在虎穴之中,生死是无法自主的。
但,生性倔强的他却不为这话所迫,断然应道:“可能是的!”
“牡丹令主”轻哼了一声道:“你师徒是一样的倔脾气,孩子,我打听他的下落,并无恶意。
“当然……他也许不愿见我,但这个结必须解开……”
结,什么结?是恩还是怨?
陈家麟脱口便道:“晚辈可以请同是什么样的结么?”
“牡丹令主”道:“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陈家麟迈步道:“晚辈不才,如果是怨的话愿代师父接下。”
“牡丹令主”道:“孩子,不管是恩是怨,除了你师父本人,谁也无法替代。
“好了,我不迫你,你把我的话转告给他,你只要告诉他一句话,说人不能带着恨入土。”
陈家麟茫然地点了点头,师父业已归天,即使是恨,也已经带走了,师父的死讯,还是不说为妙,谁知道说了会有什么后果。
而且,话已说出去了,不能出尔反尔的再改口。
当下说出了久藏心中的谜道:“晚辈可以请教一件事么?”
“牡丹令主”道:“你说说看!”
陈家麟微显紧张地道:“令主曾下令贵属,不许与晚辈为敌,晚辈想知道原因?”
“牡丹令主”沉吟着道:“这个……你暂时不必知道,如果你一定要打破谜底,问你师父!”
陈家麟不由大感懊丧,师父已不在人世,连唯一可问的周老爹,也已遭了“白骨魔崔元”的毒手,谜底何从打破?
想起周老爹,心头又涌起了恨意,“白骨魔”杀害周老爹,是否出于“牡丹令主”的授意?
是否与师父有关?
“白骨魔”是她手下三大尊者,他杀了人,她不会不知情,极可能,此中大有文章。
此时此地,这话可不能问出口,反正她还不知道自己要找“白骨魔”索仇。
心念之中,又问道:“令主见召晚辈,就是为了追究家师的下落么?”
“牡丹令主”沉声道:“可是说是的,但你不肯吐露,我也不迫你,迟早我会知道的,另外还有两件事,也算是我要见你的原因……”
她始终不露面,陈家麟潜意识中有一种冲到锦屏前一看究竟的冲动,但,他还是理智地忍住了,那样做会引起难以想象的后果。
当下沉住气道:“晚辈洗耳恭聆!”
“牡丹令主”道:“头一件事,你与‘天外三翁’等人,流瀣一气,与本门作对,是出于你师父的授意么?”
陈家麟打了一个冷颤,这问题该如何回答呢?
此时此地,能抬出除魔卫道的牌子么?
用心想了想,讪讪地道:“晚辈的行为,完全出于自主,家师完全不过问晚辈的行动,明确的说,不能解释为与贵门作对?完全是针对某一事,某一人,身为武士,应当有所为与有所不为。”
“牡丹令主”冷冷地道:“回答的很巧妙,算你的本心是如此,我不深究,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就是从今夜以后,不要再与本门的人作对办得到么?”
陈家麟心念一转,道:“晚辈尽力如此便是,不过,特殊的事件除外……”
“什么叫特殊的事件?”
“这个……譬如说,事情迫到头上,与晚辈的利害攸关,或者是原则上的问题,也就是晚辈说过的为与不为的问题。”
“牡丹令主”冷笑了数声道:“孩子,你有原则,别人也有原则,在彼此的原则冲突下,便会产行了消存的情况,你又怎么说?”
陈家麟固执地说:“晚辈不会放弃原则,任何情况之下也不会。”
“牡丹令主”重重地一哼,道:“如果你就此永远不能重出江湖,这也是我的原则,你以为如何?”
这句带着血腥意味的话,使陈家麟心头寒气大冒,但他已横定了心,淡然道:“晚辈决不逃避,也不会改变主意!”
话虽如此,但内心是忐忑的,自己的生死,在于对方一念之司,他毫无把握,是否能全身而退。
对着耀眼的灯光与不见人的声音,这场面神秘而又恐怖。
好一阵子,“牡丹令主”才又发出话声道:“算你狠,这问题暂时不谈,现在谈第二件事,你对你那位小姨‘武林仙姬陶玉芬’的看法如何?”
这问题,于艳华曾经预告过,陈家麟并不吃惊,他只是奇怪为什么“牡丹令主”会关心自己的切身大事?
这实在使人想不透,猜不着。
怔了一怔之后,道:“晚辈不明白令主的意思?”
“牡丹今主”通:“很简单如果你喜欢她,我可撮合这件事!”
陈家麟立即想到了于艳华说过的一句话“……一切操之人手!”
“武林仙姬”也是“天香门”弟子,那所谓“撮合”也者,就是“应充”的意思,只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记得“花月别庄”的作风,门中女弟子嫁人必有所图谋,照此看来,“牡丹令主”在自己身上有所图谋么?
如果是的话定与师父有关,那是什么呢?
“牡丹令主”催促道:“怎样,快表示你的意见?”
陈家麟想起“武林仙姬”的举止行为,为由脱口道:“谢今主的美意,晚辈没这意思!”
这话使“牡丹令主”大感意外,语带惊讶地道:“什么,你没这意思?想想,江湖第一美人……”
陈家麟毫不动心地道:“是的,她很美,但对于美的感受,见仁见智,不尽相同。”
“牡丹令主”道:“孩子,你别错了主意,多少少年侠士为她倾倒,却难得她一盼,她不但美,而且灵慧端庄,从不恃美而骄,以她的处境,能够洁身自爱,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了。”
陈家麟心中暗笑,如果说“武林仙姬”灵慧端庄,那便是笑话了,她只是徒具一副美丽的躯壳而已。
当下淡淡地道:“晚辈自忖配不上她!”
“牡丹令主”道:“这不是由衷之言,人人好色,是古圣人说的,违反了便是矫情,何况,她是你的小姨,以她续弦,再合适不过,我不明白你因何拒绝?”
陈家麟道:“晚辈也说不上来,大概是一般人所谓的无缘吧!”
“牡丹令主”沉声道:“你可不要后悔?”
陈家麟不假思索地道:“晚辈决不后悔!”
“牡丹令主”若有所悟地道:“是了,你必是心中另有所属,谁?你说说看?”
她曾下令于艳华不许与他来往但她偏不说出来,却要陈家麟自己开口,这又是什么意思?
陈家麟当然明白这一点,于艳华也是她的手下,如果在她的命令之下结合,岂非也一样坠入她的谋算中?
心念一转之后道:“没有!”
“牡丹今主”笑了一声,道:“比如说于艳华,或是南昌名妓古红莲……”
陈家麟登时心头一震,自己改装去见古红莲,是“武林仙姬”的计谋,目的在激起“花间客任品方”的妒意而找籍口杀他。
她意然也知道这回事,未免太可怕了,如果她知道是“武林仙姬”的主意,那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牡丹令主”紧迫着问道:“如何?任何一人我都可以作主成全……”
陈家麟更加骇然,连古红莲她都可以作主,是凭势力么?太惊人了。
心念之中,含糊地应道:“晚辈还没考虑到续弦的问题!”
“牡丹令主”道:“好了,言止于此,话说回头,希望你记住,别再故意与本门的人作对否则我将以敌人看待你,你自己斟酌好了!”
说完放大了声音叫道:“芸香!”
那名“金花使者”应声而入,躬身道:“卑使在!”
陈家麟心想:“原来这名‘金花使者’名叫董芸香。”
“牡丹令主”道:“你代本座招待陈少侠!”
陈家麟立即起身接口道:“盛意心领,晚辈告辞!”
“牡丹令主”停了停道:“如此代本座送客出庄!”
金花使者恭应了一声,对陈家麟摆手作了个“请”字状。
陈家麟见不到人,但仍对锦屏拱了拱手,以示礼数。
星星的眼睛睁得更亮,村鸡互相应和,距天明已不是远。
陈家麟走在回城的路上,脑海里有些混混噩噩,久藏心中的谜,依然是谜。
“牡丹令主”在印象之中只有声音,她与师门之间,究竟是恩是怨,抑或有什么图谋呢?
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对方监视之中,窥其意向,必是想从自己身上追出师父的下落。
而对方不许属下与自己敌对,是故意示惠,显然含有深意,至于为了什么,却无从想象。
那神秘的庄宅,是“天香门”的总舵么?想来不会是,如果是总舵重地决不容许外人进入的。
自入庄到离开正式接触的只有“金花使者”一人,的确够神秘。
正行之间,忽然听到一阵鼓翼的“啪啪!”声,只见数头宿鸟从不远的林中冲空而起,投向别处去了。
此刻距天明还有一段时间,在没破晓之前,鸟儿是不会离巢的,除非受了惊。
陈家麟一念好奇,同时也想到此刻回城不是时候,于是便折了过去。
昏暗的林中,两条人影面对面站着,在低声交谈……
“大娘,这该怎么办?”
“他为什么不下手呢?”
“他明明答应替我办这件事的,不知道为什么中途变了卦……”
“这问题实在棘手!”
“大娘,这些年来,我恨透了,承人色笑,受人辖制,这哪里是人的生活,为来为去,都是为了我娘。
“当初一念之差,陷入泥淖,现在已无法自拔,我真想远走高飞,脱离这丑恶的江湖,可是……我娘年纪这么大了,怎忍心连累她……”
“玉芬,这些话你可不能常挂嘴上,被主人知道,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大娘,我只对您一个人说,憋在心里,我会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