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迷舵失怕昆仑,穴处巢居何足论?
手把黑纹藤竹枝,灵山顶上叩天门。
像一个倚天枕地的巨人,昆仑山脉横亘在新疆的边境。那绵延无际的山峰,终年掩盖着皑皑的白雪,遮断了西藏对中国内陆的交通。从古以来,进入西藏的旅人已是不多,而这一条路,更是闻名中外的艰险之路。
然而此际就有一个旅人,居然越过了昆仑山,踏进了西藏的土地。他回头一望,昆仑山已是远远的被撇在他的背后了,想起那巢居穴处的艰险旅程,他不禁傲然长啸,披襟迎风,朗吟诗句!
这个旅人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人,名叫做桂华生,正是武当派北支掌门人,又是名列“天山七剑”之一的桂仲明的第二个儿子。虽然是仆仆风尘,仍掩盖不了他的英风豪气。
只听得他对大山,纵声笑道:“晦明禅师的话倒不是故意吓人,但若说攀上昆仑,就能够杖叩天门,却也未免夸大!”原来他朗吟的这一首诗,正是天山派的创派祖师、那位明末清初的一代高僧——晦明禅师在昆仑绝顶所题的诗句。
桂华生幼承家学,少负盛名,在三兄弟之中以他最为杰出,可是前几年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中,却败在天山派第四代传人唐晓澜和冯瑛夫妇的剑下,他的父亲名列“天山七剑”,本来和天山派的渊源极深,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故此他遍游名山大川,遍访高人异士,立下雄心大志,要自成一家,再创剑派。
他回头望了一下昆仑,再转过身来,凝望前面的高山,那是足与昆仑共比高的念青唐古拉山,禁不住笑道:“一山还有一山高,我初到天山,以为天山高不可攀,而今看来,昆仑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也不见得就低于它了。听说西藏与尼泊尔的交界,还有一座喜马拉雅山,那才是天下第一高山。可见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是不错的。武林之中近百年来,都公认天山剑法是天下至高无上的剑法,哈,我就偏偏不信这一句话。当年晦明禅师创立天山剑术,号称已撷取了各家各派剑术的精华,然而这“各家各派”何曾包括了西藏,更何曾包括了中国以外的地方?”面对天山,忽发奇想,要横穿大漠,攀越高山,浪迹天涯,观光异域,寻求那绝世的武功。
正自冥思,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呜呜的号角声,声啸长空,群山回响,声音单调而又凄厉。这时天近黄昏,夕阳返照,云彩迷离,鲜红如血,加上这凄厉的号角声音,饶是桂华生胆大,也不觉有些毛骨悚然。
桂华生跟着那号角的声音,走了一会,走到了一个两山夹峙的幽谷,山谷下一群藏人吹着长长的号角,抬着一尊有三个头的神像,神的一头涂白色,一头黑色,一头红色,藏民们就围绕在神像的周围,且舞且歌。
桂华生在入西藏之前,曾搜阅过许多有关西藏风俗的书籍,也曾跟一些到过西藏的香客学习藏语,知道这个神像乃是喇嘛教中的护法神“节都巴”,非是重大的节日或者要向尊神禳解什么的话,不会抬它出来。驻足一听,但听得他们唱的是西藏的“招魂歌”,歌辞的大意说道:“拜请尊贵的护法神,体念他们是远来的异乡人,请大神从魔鬼手中夺回他们的灵魂,让我们也得安心!”翻来覆去,唱了一遍,又是一遍。
桂华生心中一凛,想道:“哪里来的异乡人?是染了重病还是受了什么灾难?要惊动藏民请出护法神来为他招魂?”心想“招魂”无济于事,自己随身带有医药,不如走去看看,若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藏民们看见又是一个异乡的旅客来到,都有几分诧意,一个长老走了上来,捧上一个用骷髅头做的酒器,盛着满满的酒,酒色青绿,泛有几点血花,这是西藏在举行宗教仪式时,迎接宾客的见面之礼,酒是用青稞酿成的“呛呛”酒,带有点苦涩的味道,桂华生一口气喝了,只听得那长老说道:“尊贵的客人,不是我们慢客,这里有两个在魔鬼城中被勾了魂魄的人,只怕他们的邪气会冲犯了你,还是请你快快离开了吧。”
桂华生诧异之极,问道:“什么魔鬼城?”陡然间狂飙骤起,那长老颤声道:“你瞧,那不就是魔鬼城?”桂华生随着他仰头一望,但见天边的云霞中,隐隐现出城廓的影子,街道房屋佛塔城墙,依稀可辨,霎那之间,云彩变幻,这些幻像又归于无有。那些藏民,连长老在内,都在低头膜拜。
桂华生不禁哑然失笑,这乃是“海市蜃楼”的幻景,在海边和在沙漠之上都不难遇见。桂华生虽然不能像近代的科学家一样解释它的成因(按:这是一种因光线折射而生的现象),但他在横过新疆的大戈壁之时,也曾见过几次,一点不以为异。
那长老眼光一瞥,见桂华生翘首长天,兀立不拜,骇然叫道:“魔城现影,你不求饶,节都巴也庇护不了!”桂华生正想劝他不要庸人自扰,忽然狂风又起,风中杂有诸种怪声,有如战鼓雷鸣,有如猿啼虎啸,有如思妇哀泣,有如战士高歌,诸声杂作,荡人心魄。骤然间,一股狂风,夹着砂石刮来,把那尊三头神像的“节都巴”刮到地上,碰得稀烂!
藏民们发一声喊,顾不得黄沙扑面,登时在狂风中四散奔逃。要知道“节都巴”乃是他们的护法大神,神像吹倒,这乃是护法神给魔王打败的凶兆,教他们焉得不惧!
狂飙怒卷,地暗天昏,桂华生也几乎给吹得站立不稳,心中想道:“这风势果然猛烈,那风中的怪声更是惊人,风从藏民所说的魔鬼城那里刮来,怪不得他们以为是魔鬼所发的旋风了。”
幸而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之后,风停沙静,又是气明天清,但见法器仪仗,撒了满地。地上躺着两个被黄沙淹没了面孔的人,看他们的装束,似是汉人,当然也就是藏民们要为他们“招魂”的那两个“异乡人”了。
桂华生解下随身携带的水囊,拂拭掉他们面上的尘沙,用清水给他们洗得干干净净,那两个汉人露出庐山真相,却令桂华生骇着了。
这两个人,一个是大约四十来岁的虬须大汉,另一个却是十三四岁,眉清目秀、面如冠玉的童子!桂华生失惊叫道:“这不是唐赛花的养子唐灵吗!”
唐赛花是四川暗器名家唐二先生的女儿,她的丈夫王敖在河南巡抚手下做总捕头,被天山女侠冯琳所杀。唐赛花没有儿子,就收养了这个唐灵,当真是爱逾亲生,珍同拱璧,但却有一桩奇怪之处,桂华生和四川唐家乃是世代交情,却从来不曾听到过唐二先生或唐赛花提过这孩子的来历,不过这孩子倒是聪明伶俐,惹人喜爱,桂华生在唐家作客之时,也曾教过他几手武功。
再仔细一看,这虬须大汉也似曾相识,蓦然想起,这人乃是已故的征西大将军年羹尧的心腹武士葛腾龙。葛腾龙的武功在年羹尧帐下倒算不得是上上之选,但却颇饶智计,熟读兵书,是以年羹尧对他优礼有加,却反而在一般武士之上。后来年羹尧因为功高震主,被雍正贬到杭州去守城门,终于还是免不了被朝廷处死。在年羹尧被贬之时,亲友部属风流云散,大家以为这葛腾龙或者会追随他的,但葛腾龙也随着他的被贬而销声匿迹,当时也颇曾引起江湖上的谈论,但大家想到“树倒猢狲散”这句老话,也就不以为异了。想不到这葛腾龙竟然会出现在西藏,而且同唐赛花的养子在一起!
这真是难以想像的事,唐赛花怎会舍得让唐灵跟年羹尧的武士远涉西藏?唐家一向不理世事,与年羹尧绝无瓜葛,更是自己深知,这孩子又是怎么认识葛腾龙的?若说是这孩子私逃,他又怎么有这胆量?他又怎舍得养母的深恩?
而更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会昏迷在这沙漠之上,以至惊动藏民为他们招魂?
桂华生仔细审视,他们身上并无受伤的迹象,抚他们脉息,也很正常,不似是被高手点了穴道。但见他们双颊晕红,有如中酒,不论怎样摇晃,总是不醒,饶是桂华生乃武学大行家,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桂华生踌躇了一阵,蓦然想起来道:“我何不取出天山雪莲来试它一试?”天山雪莲善解诸般邪毒,桂华生在新疆漫游之时,费了无穷心血,才在天山北高峰取了三朵,这花开时大如海碗,灿若云霞,而今干瘪收缩,也还有拳头般大,取出来时,但觉一缕幽香,沁人鼻观。
桂华生将天山雪莲放近他们的鼻观,过了一会,他们鼻息渐渐转粗,葛腾龙首先醒转,见桂华生按剑怒视,骇然叫道:“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桂华生哼了一声道:“待这孩子醒来,再和你说话。”
过了半晌,唐灵也悠悠醒转,一见桂华生,喜极而呼:“桂叔叔,这里是魔鬼城吗?”桂华生心头一跳,问道:“什么魔鬼城?”但随即面色一沉,道:“唐灵,你且待我先问这厮。”转过而来,向葛腾龙喝道:“你好大胆,居然敢拐骗唐家的孩子!”
葛腾龙这时神智已清,听了唐灵的称呼,也认出了桂华生,仰天笑道:“好一位打抱不平的侠客,不分皂白,就胡乱加人罪名,你问这孩子是我拐走他的吗?”唐灵叫道:“不,桂叔叔,是我跟他走的。”桂华生怔了一怔,道:“你为什么离开母亲,跟他出走?你知道他是谁吗?”唐灵道:“他是葛腾龙叔叔。”至于为什么离开唐家,他却避而不答,看他眼珠闪动不定,竟似大人们想什么事情似的,不似孩子的神情。
桂华生疑心大起,想不出葛腾龙是用什么方法骗走这个聪明的孩子,按剑说道:“把孩子交给我,你自己回唐家请罪!”唐灵道:“不,我自愿跟他,请你不要将葛叔叔难为。”桂华生不理唐灵,向葛腾龙斥道:“我不知你是怎样迷了这孩子的心窍,总之,你若不将这孩子给我,咱们今日就按照江湖的规矩,手底见个分明。”葛腾龙淡淡说道:“我不是你的对手,这点我还有自知之明。”当年年羹尧进兵青海,桂华生义救一个土司突围,曾杀伤过年羹尧的几名武士,葛腾龙自是知道这件事情,故此怎样也不肯与桂华生动手。桂华生道:“好,那就把孩子交给我!”葛腾龙道:“不,孩子也不能交给你。”桂华生怒道:“亏你还算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好不知羞,你不怕死么?”
葛腾龙仰天笑道:“若是怕死,我也不肯历这么多的艰险,带这孩子到西藏来了。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我死后,没人扶助这个孩子!”
桂华生斥道:“胡说!这孩子自有他的养母照料,要你操什么心。”手按剑柄,作势就要动手。唐灵叫道:“桂叔叔,你若是疼我,就请你不要把他难为!”桂华生奇道:“为什么?”唐灵道:“我这一生是跟定葛叔叔的了。你若将他杀死,叫我依靠谁人?”
桂华生“咦”了一声,盯着唐灵问道:“你今年怕有十三四岁了吧?怎的还是这般的不懂事体?唐公公和你的妈妈待你还不够好么?你怎么就不念他们的养育之恩?”唐灵眼泪欲流,他本想不说,却怕桂华生将葛腾龙杀掉,眼珠转了几转,蓦然叫道:“不,我不是唐家的孩子!”桂华生怒道:“你自小便是唐家抚养,养母恩情比生母更深。”唐灵叫道:“我还有自己的父亲!”桂华生心中一动,道:“谁?”唐灵傲然答道:“我的父亲是曾统率百万大军的年大将军!”
桂华生心头一凛,怎样也料想不到:原来唐赛花收养的竟然是年羹尧的儿子。只听得唐灵哽咽叫道:“养母的深恩固然不容忘记,生身之父的冤仇,做儿子的更是不能不报呀!”
年羹尧当年为雍正东征西讨,助纣为虐,豪杰义士,无不切齿痛恨,他后来终被雍正杀掉,雍正被吕四娘杀掉,这两件事情都曾经大快人心。桂华生眉头一皱,道:“咦,你还要报什么仇?”唐灵以袖拭泪,大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难道我的父亲就是应该枉死的吗?”桂华生心中说道:“不错,你的父亲正是该死的人!”这话在舌尖打滚了好几遍,终于还是吞了回去。心中想道:“年羹尧有罪,这孩子无罪。他将来总得明白他父亲是怎样的人,但这时他年纪还小,我若说了,他这稚弱的心灵如何负担得起?”呼了口气,微笑问道:“你待怎样报仇?”
唐灵鼓起眼睛对桂华生看了几眼,对桂华生的敌意稍稍减轻,说道:“葛叔叔教我,清廷对西藏是鞭长莫及,咱们在这里立下基业,将来便可以在这里举兵,胜可为王,败也可以据地固守。”说话的神气,俨然就像他父亲生前发号施令的神情。
桂华生心道:“真不愧是年羹尧的儿子,这葛腾龙也不愧是年羹尧的智囊,如此深谋远虑。这事情我可不能不管了!”将唐灵轻轻的拉了过来,含笑说道:“你这孩子倒有志气,但是非善恶,还得分个清楚。”唐灵道:“怎么,你说说我听。”桂华生道:“你现在受了毒香,应该先睡一觉,睡醒之后,我再跟你说。”轻轻一揉,闭了他的晕睡穴,然后转过身来,怒斥葛腾龙道:“好呀,你将一个好好的孩子引入歧途,这罪过还在杀人放火之上!”
葛腾龙道:“我教他为父报仇,又有什么罪过了?”桂华生说道:“年羹尧此人,国人皆曰可杀,怎值得为他报仇?”葛腾龙道:“别人杀年羹尧犹自可说,雍正是年羹尧一手扶起来的人,我不为年大将军报仇,怎消得这口胸中愤气?何况年大将军生前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别的人对他如何议论,我都不管。”桂华生心道:“曹操也有知心友,此话果然不假。”眼珠一转,问道:“雍正不给吕四娘杀了吗?你要报仇,这仇也已报了!”葛腾龙道:“雍正虽然死了,这江山还是爱新觉罗氏的江山!”
桂华生凛然道:“好,想不到你这年羹尧的心腹武士,说话的口吻竟和江湖义士相同!好呀,他若是为汉族报仇,驱除鞑虏,这我不管。但你得把这孩子先交回他的养母,待他长大之后,再由他自择前途,这话你依不依从?”
葛腾龙沉思有顷,道:“也罢,看在你今日救我们二人性命的份上,我也得卖你一个人情。”其实葛腾龙立志推翻清廷的目的,却和江湖的义士大不相同,他是想利用年羹尧的儿子作为号召,以遂个人野心,同时见唐灵天赋聪明,是个可以扶得起来以图王霸之业的人,故此不惜费尽心机,冲难犯险,将这孩子诱出唐家。
桂华生却把葛腾龙这人看错了,心中想道:“年羹尧一死,他的旧属想撇清还来不及,这人居然有此傻劲,虽说愚忠,也还算得是个有血性的男子。”见他答允,欣然说道:“君子一言……”葛腾龙接口说道:“快马一鞭!”桂华生哈哈大笑道:“好,我相信你!你把这孩子带回唐家,我写一封信给唐二先生,请他们不要将你怪责。”拾起一块藏民掉落在地上的羊皮,用剑尖刺出了几行书信,葛腾龙郑重的将羊皮书藏在贴身的汗衣袋里,其实心中正在另作盘算。
桂华生正想把唐灵弄醒,想起一事,住手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魔鬼城?是怎么中毒的?”葛腾龙道:“为了这魔鬼城,我曾经暗中窥探了好几次。前几次不敢走近,只在对面的山峰瞭望,这次稍为走近,却不料一阵异风吹来,便告昏迷不醒了。”桂华生诧道:“当真有什么魔鬼城?”葛腾龙道:“这里的藏人,人人都能说一大串魔鬼城的奇迹,我看只怕有什么异人住在里面也说不定。我在对面山峰瞭望,就曾经有一两次见过里面有袅袅的炊烟升起,刮风之时,那各种各样的怪声也真是荡人心魄!”桂华生道:“我听过啦。”对风中的怪声,尚不觉怎么,听得里面有炊烟,却大是引起心中的疑惑,问道:“那么你见到山中果然是有一座城么?”葛腾龙道:“昨晚我们冒险走进山谷,只是隐隐看见山顶有一座圆塔形的尖顶,还未看得清楚,一阵狂风刮来,风中带有莫名其妙的异香,我们便一直睡到你来的时候才醒!”
桂华生心道:“看来这魔鬼城当真有一些古怪,我既到此间,倒不可不去一看了。”伸出手掌,在唐灵身上轻轻的拍了两下,解开他的穴道,唐灵一觉醒来,见桂华生与葛腾龙相向而立,眼光神色,甚是柔和,喜而笑道:“两位叔叔,你们和解了么?”葛腾龙道:“我和你的桂叔叔本来就没有什么冤仇,说清楚了,他当然不会再将咱们难为。”故意强调“咱们”二字,在孩子的心灵中种下这样的观念,只有他才是与自己紧密联结在一起的人,无形中把桂华生隔开一层了。近代的儿童心理学家有所谓的“暗示教育”的方法,葛腾龙当然不懂得这个名词,但他把唐灵哄得服服贴贴,所用的手段,正是与这种教育方法暗暗符合。
唐灵叫道:“桂叔叔,你真是一个大大的好人,你不再拦阻我替父亲报仇了吧?”桂华生眉头一皱,缓缓说道:“是非善恶,不是很简单的就能分别出来的,对你好的人不见得就是大家公认的好人。要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情对是不对,应该多听一些人的议论。好吧,现在我说的话你未必明白,你回去问问你的母亲和唐公公,再过几年,待你长大之后,以你的聪明,定然能够明白事理。”唐灵听得甚为气闷,似懂非懂,听说之后,大声叫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我回唐家吗?”葛腾龙暗暗向他抛了一个眼色,道:“灵儿,你的桂叔叔是一番好意,咱们现在就走吧,你跟我走,准保没有错儿。”
桂华生目送葛腾龙携了唐灵走过山坡,背影冉冉而没,心中一动,但觉放任唐灵跟他,总似有些不妥,但自己漫游西藏,势又不能将他带在身边,葛腾龙既然允诺将他带回唐家,那也只得任由他们走了。
桂华生歇了一会,吃了一点干粮,待得草原日落,月亮东升,便向着藏民所指的魔鬼城方向而去。
走过一片草原,前面是一片沙漠,好在这沙漠方圆不过十数里,走了个把时辰,也穿过去了,前面又是一片草原,走到午夜时分,念青唐古拉山已在目前。桂华生走进那喇叭形的谷口,抬头一望,只见山上冰川交错,俨若银龙飞舞,在黑夜之中发出一种淡淡的蓝光。蓦然间狂飙又起,风中果然带有一种异香,中人如酒。桂华生情思昏昏,恹恹欲睡,急忙将天山雪莲拿出,放在鼻观下深深呼吸,仍向前行。风愈刮愈大,日间所听到的各种异声,又随着狂风吹来,俨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雄壮、凄怆、哀号、温婉,各种调子都有,真像极不和谐的大合奏,比日间所听,更觉惊心动魄。桂华生堵着耳朵,贴着山脚的峭壁前行,月光之下,但见山壁上无数小孔,就像蜂巢密布一般,忽然间就在自己脚踏的底下,也听得叮叮咚咚的类似音乐的声音!
桂华生恍然失笑,心中暗道:“原来风中的怪声,却是这个来由。”他在天山漫游时,也曾经听见过这种地底下的奏乐声音,初时也曾给这种声音疑惑过,后来才知道天山山脉一带,有许多巨大的冰山,由于地震,后面高山的岩石塌下来,把冰山压在下面。冰山一天天的融化,岩石就一天天的架空。岩石中空之处,冰河流动,有时似乐声,有时似脚步声,令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的人无不心惊胆战。
桂华生再仔细审视山石上那些蜂窝般的洞孔,把耳朵贴上去听,由于洞孔的大小形状不同,风从洞孔穿过,所发出的声音也各异。这些蜂窝般的洞孔,自是由于风砂侵蚀而成,由于这里的谷口狭长,风砂吹来,受到山岩峭壁的阻挡,所以剥蚀的现象特别显著。古代沙漠与草原上的居民,既没有近代地质学的常识,更不敢亲自去观察,那就无怪他们以为是“魔鬼的声音”了。
但桂华生仍是不无疑惑,心想:“地下冰河的流动和风从岩洞穿过构成了诸种怪声,这固然不足为异。但在藏人的眼中,总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更何况这里又是险恶荒芜之地,为什么有人却偏偏在这种地方居住?是何居心?”再想这“魔鬼城”的传说由来已久,到底是由于诸般怪象附会而成,还是山中确有城池?寻幽探秘之心,更不禁油然而起。
这时狂飙已止,桂华生继续登山,攀越过几个险陡的山头,果然别有天地,但见到处是断瓦残垣,还有寺院的废墟和高耸的土塔……显然这是一座古城的遗址,奇怪的是,那些残砖败瓦,已被扫在一起,好像在不久之前,才刚刚经过人工的收拾。
穿过这座古城的遗址,再向山上望去,那就更奇怪了。山上竟然有一座完整的白塔,约有十丈来高,白塔之旁,有两排房屋,圆形的屋顶,状如雪莲,这种形式的房屋,和西藏一般民居大大不同,还有两幢闪闪发光的建筑,更不知是用什么材料造的。但一眼望去,便可以断定这不是古代遗留的建筑,而是新建不久的房屋。桂华生自是不相信有甚“魔鬼城”,但这气氛却真的是越来越神秘了。
桂华生艺高胆大,再向前行,忽觉夜风中香气极浓,虽有天山雪莲,仍有点目眩心跳,望过去但见山坡上开有无数奇花,红白蓝三色相间,在朦胧的月色下更显得娇艳无比。桂华生含了两瓣雪莲花瓣,走入花丛之中,原来随风所送的异香,便是这种奇花所发。桂华生正在流连观赏,忽听得传来了脚步的声音。
桂华生从花丛里向外偷窥,只见一个长着一把山羊胡子的黑衣武士带引两个白衣喇嘛,正好朝着这个方向行来,这黑夜武士身材魁伟,相貌奇特,看来不像是西藏人。
但那两个白衣喇嘛却更引起桂华生的惊诧,原来西藏喇嘛分为三派,清朝以前掌权的是红教喇嘛,清代奉黄教喇嘛为国教,红教一蹶不振,但还可以留在西藏。另外有一派白教喇嘛,最高的称为“法王”,在明朝时候,与红教分庭抗礼,曾得明太祖封为“灌顶国师”,并“赐统御西藏三部之教诏”。直到明末崇祯皇帝之时,黄教领袖达赖五世和班禅四世藉青海蒙古族酋长固始汗的兵力,才推翻了白教法王在西藏的统治地位,白教被逐出西藏,逃奔青海,依附另一位酋长和腾汗。至今一百余年,白教喇嘛,从来不敢踏入西藏。
西藏喇嘛以服饰的颜色分别,这两个喇嘛自是白教喇嘛无疑。桂华生大为疑惑,心中想道:“白教黄教如同水火,怎地这两个白教喇嘛却敢偷偷进来了?”
只听得那黑衣武士说道:“我们的王子听说法王使者前来,特地赶到此间,恭迎大驾。还有几位土司,也将要到来,哈哈,这真是罕遇的机缘,难逢的机会!”
桂华生听得莫明其妙,想道:“哪里来的王子?若是藏王之子,他为何不约在拉萨,却在这个古怪的地方聚会?”那黑衣武士的藏语说得甚为生硬,更是引起他的疑心。
那两个白衣喇嘛咕咕噜噜的说了一些话,但这时他们已走上山坡,说话声音听不清了。过了一阵,桂华生探出头来,已看不见他们的背影,正待出来,忽见又是一个白衣喇嘛,如飞奔至,将近花丛,忽然一跤摔倒,许久许久,爬不起来,竟似是晕倒了。
桂华生始而发愣,继而恍然。心道:“是了,先前那两个白衣喇嘛带有解药,这个却没有,所以被花香迷倒了。”但他为什么没有解药,又没人带领呢?这个,桂华生却猜想不透了。
桂华生从花丛中一跃而出,但见这白衣喇嘛容颜如醉,中毒的情状与葛腾龙、唐灵一模一样,心中想道:“葛腾龙方到山谷便已中毒,此人却一直来到花前,内功的深厚,也算是难得的了!”分了两瓣天山雪莲,塞入他的口中,过了片刻,这白衣喇嘛倏然醒转,跳起身来,用藏话大声骂道:“哼,你用的是什么妖法?”劈面就是一拳,桂华生一掌拨开了,只觉对方的拳力沉重异常,正待说话,那白衣喇嘛,这时已看清楚了桂华生乃是个汉人,大为诧异,第二拳打到中途,倏的收回,问道:“咦,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