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玉大和尚如一片飘荡的灰云,来到秦淮河边,已是清晨。
这里静得醉人,河里的小船在烟雾朦胧中依稀可辨,亮晶晶的水面上似乎长了一层水绒,河边和草尖上挂着亮晶晶的水珠,清新的空气仿佛积攒了无穷力量,为河两岸的生命灌注一种异乎异常的血液。
他站在一块干净的地上,高大的身躯挺拔傲岸,二十年的和尚生涯,并没有消尽那称霸四方的雄心,他此时观看娇娆多姿的秦淮河两岸,甚感苍凉,昔日……
他叹息了一声,眉头紧锁,悠悠水面不识故人来,他眼睛发潮,多少梦被这看似平静的水打湿了呀!他思前想后,忽觉自己又成了俗人,不住地摇头苦笑,凄楚的神情使他显得更加苍老。
他顺河边向前走了一会儿,鲜美的红日照着他曾红极一时现又黯然失色的额头。他闭了闭眼睛,长呼了一口气,迈步西去。
太阳追赶着他,当感到后背热烘烘的时候,他已来到一个小村庄的村头,一棵大枣树下,红红的枣儿在绿叶的衬托中,如仙娃倒挂,甚是喜人,被阳光一照,反射出红晶晶的光来。
树下,有一群庄稼人围着一个独眼老人,正央求他算卦。老人张开喉咙,唱起那只有他才明白的歌。
奉天玉和尚站在一旁停了一会儿,所有的庄稼人都把目光投向他。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道:“你也算一卦?”
大和尚慈蔼地一笑,不置可否。
算卦老人独眼一瞪,闪出幽幽的光来,闷声说:“大和尚,你也算一卦吧,算不好不要钱。”
大和尚自嘲地一笑,竟真地走过去,算卦人道:“报个生辰八字吧。”
大和尚告诉了他。
算卦人扣指嘀咕了一阵,开口唱道:
六十年前一声雷
神州四方万家黑
大禹治水黄龙走
注定天下大不美
江山易主换日月,
用不着说你是谁
今日奔波为哪桩
灵泉寺里有了鬼
万丈霸气今已尽
一路凄雨一路泪
但愿我主多保重
从此鲜花亦相背
奉天玉和尚被他的苍凉的歌声唱得周身乱颤,几乎老泪横流。仔细辨认算卦老人,他实在想不出此人是谁。他见过我吗?二十年了,我已出家为僧,即便见过一面,也不会一眼便认出来呀?
他正往下想,算卦人却站起身而去,仿佛他刚才不过是胡说而已。
大尚和这才明白此人不过是说巧了,或者曾参习过什么奇特的法门,不足为虑。他目送算卦人消失在眼底,才拐向南方。
独眼老人回首相望,但见风悠悠,不见故人行,不由连声长叹,缅怀昔日英烈,更觉岁月无常。他知道大和尚没有认出他来,也相信他认不出自己。
确实,当初的变故是大和尚没法想到的,他更不会料到现在的独眼老人竟是李岩。许多人都以为他死了,现在的大和尚也绝不怀疑这一点,而实则他还活着,知道他活着的人恐怕没有几个。
那是个下雨天,他喝了几口别人端来的酒,顿感腹如刀绞,知道酒里下了毒,等他明白了他们下毒的原因,他感到有一团黑影蝇子似的东西直往他身上沾,片刻,那黑影突然张开奇怪的大口,一下子把他吞了下去,刹时间,一切感觉全消失了……
他不会料到他还会产生感觉,然而感觉却没有抛弃他。当他感到腹部的疼痛时,他已被扔到荒野的草丛中了。他浑身都是泥土,连眉毛里也都不例外。他轻摇了一下头颅,弄清了自己是从坟里被扒出来的。要证实自己的判断并不难,旁边就坐着天下闻名的上官钦廷。他见上官钦廷气派不俗,恭敬地问:“大师,我是怎么到了这里?”
上官钦廷哈哈一笑:“不是你自动飞来的吧?”
李岩忍住痛,强笑道:‘您救了我?”
上官钦廷笑着说:“是我从坟里扒出个‘活死人’。”
李岩翻身坐起,向上官钦廷行了一礼:“多谢大师相救,李岩没齿谁忘。”
上官钦廷摇头说:“将军不必客气,你也是惊动宇内的人物,何必拘泥于小节。”
李岩长叹了一声:“惭愧啊!该料到的没有料到,应清醒时偏不清醒,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何话可说!”
上官钦廷淡然一笑:“将军从此消沉下去也许不是太坏的事,人生唯得一回头。”
“大师说得是,人在顺境中,难以急抽身,待至祸患陡加身,后悔已不及。”
上官钦廷不住地点头,他理解李岩的心情。人在飞黄腾达的时候想到的往往不是将要降临的灾难,而多半是更加瑰丽的前景。人对美好的渴望是没有止境的,在这种不息的追索中,也许有些人出于一种为人憎恨的贪婪,而贪婪是不大能为人带来最好的结局的。
“将军现在有何打算?”
李岩沉思着,没有马上回答他。过了片刻,他才深沉地说:“我的打算到现在为止已经枯竭了,还有什么要做的呢!为一人一姓争天下,结局也许逃不出这千年老调,多少英杰不死在猜忌上呢!作为一个死过一回的人,看什么都与以前两样了。那么多好人物死了,留下那么多孤儿寡母,淌了那么多血,血还未干,兄弟们又自相残杀,这是哪来的邪劲呢?打倒姓朱的明朝,扶上姓李的的,又能好到哪里去?我看这终究也不是办法,纵是有办法,也不是我要想的了。”
“那将军要干什么?”
李岩看了他一眼,优郁的神色闪出些亮色来,试探性地问:“大师乃世外高人,时局能看得透彻,依您之见我该做什么呢?”’
上官钦廷笑道:“你若厌弃了血腥的杀讨,遁迹隐身,倒也不失明智之举。”
李岩低头沉思了一会:“大师愿收我做个弟子吗?”
上官钦廷说:“将军名扬四海,亦是不可胜之才,你若愿与老衲为伍,我们做个朋友好了。”
李岩摇头道:“大师不愿收我为徒,是不想与我有什么牵连吧?”
“可我已经与你有了牵连了,你自己是不会从坟子里面跑出来的。我不想收你为徒,是想与你以朋友的身份畅所欲言,这样做对我们都有好处。你若对武学感兴趣,我对你也是不会藏私的,朋友之情亦可透铁石。”
上官钦廷的话无疑是诚恳的,这一点,李岩也能感觉到。
“那好吧。”
李岩欣慰地说:“我愿随大师天涯之行。不过我有点疑惑,既然我中了剧毒,何以会不死呢?”
上官钦廷笑道:“你问我算是问对了人,除我之外,天下怕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说清楚。”
李岩惊道:“莫非我喝酒时大师就在场?”
上官钦廷意味深长地说:“等你被埋入坟里我再去,怕是什么都晚了。”
“大师难道专门为我而来?”
“一半是一半不是,也许有几分天意,被我赶上,否则,就没有今天的谈话了……”
“那你定是在酒里做了手脚了?”
“将军果然料事如神,我确是在酒里做了手脚,但他们并没有发觉什么,一切如我料想的一样。等他们确认你已死了,就把你埋了。而实际上你没有死,那是假死,所以我才能从坟子里扒出一个活人来。”
李岩感激地说:“大师神人也,救命之恩,恐怕今生准以还报了。”
上官钦廷哈哈笑起来:“施恩求报那是俗人的事,这些年我已忘以后,你也会慢慢忘记的,人太累了终不好。”
李岩点头道:“大师性寒如水,非常人可比,不知将来我能否得大师真传一二。”
上官钦廷说:“将军志若淡泊了,什么都会看清的。一池静水也许能看到池底,但若搅浑了它,你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人若无为,就如水欲静,这些你是明白的。”
李岩“咳”了一声,深有感触地说:“我是明白的,可我把这些忘了。”
上官钦廷说:“现在想起来还不太迟,一切都会得到补救的。”
李岩呆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能补救什么呢?太不可能了!红娘子还在人家的手下,她将来会怎么样呢?扔下她不管,是多么不近情理啊!
可转念一想,她并不知道自己还在人世。在她眼里自己是永远地消灭,所以她不会因自己实际上还活着难过。自己也不该难过,事情坏到这步田地,正是自己该撤手的时候了。
天下事说也难清,不想也那么着,就任它去吧。假如将来有机会,再与她相见不迟。若是没有叽会,就听天由命吧。自己到了现在的年龄,也不该为情所困了。情是什么?说穿了不过是各自的错觉,人若能清楚地了解自己,是永远不会对别人产生感情的,人是没法弄清自己的,正如鱼儿不了解自己一样,虽然人比鱼要高明。
他两眼不时地扫视着上官钦廷,似乎想看透对方的心,又仿佛喑笑自己的傻。他弄不清自己的思想何以会有时与自己莫名其妙地分开来,但这是事实。他有时会感到自己进入了不可测的灰暗处,感到恐惧,有时又觉得百无聊赖,生趣与仇恨一样会令人讨厌。但他又扔不掉脑中产生的一切,这些都是属于他的。
“我们这就走吗?”他问。
上官钦廷笑道:“是的,这里没有让我们留下去的理由,纵然有,想也被你解释过了。”
“那好吧,我好久就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去修行了,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生活。”
上官钦廷说:“我从来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现在你这么想有你这么想的原因,并非你大彻大悟了。”
“那怎么才算大彻大悟呢?”
“大彻大悟是很困难的,没有绝顶辉煌的武学造诣是连边也摸不着的。人光在某件事上明白了什么是远远不够的,没有对万事万物的真知卓见,没有改变命运的能力,是不能大彻大悟的。判断你是否彻悟了什么,光凭你的感觉是不行的,还要看别的东西对你的感觉。”
“什么,还要看别的东西对我的感觉?”
他惊诧地说:“难道草木花石也有感觉吗?”
他虽是饱学之士,但对这类的问题还是陌生的。上官钦廷并不觉得他的惊奇有什么奇怪,淡然一笑说:“是的,花石草木亦有感觉,也有感情,所不同的是,它们的感情与我们不一样罢了。若是你将来有了预感的能力,你会明白什么是草木花石的,也会明白它们的感觉。”
李岩低头默想了一下:“这是我不曾想到的,这太有些离奇了。”
上官钦廷平静而有力地说:“一点也不。你中毒的时候并没想到会有人从坟里把你扒出来,可这已是现在的事实了。世界大着呢,人不明白的事还多着呢。”
李岩点了点头:“也许你是对的。我带兵打仗考虑的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知道杀一个敌人就少一个对头,从来没细想过玄而又玄的东西。”
上官钦廷笑道:“你会想的,也能体会到。”
“也许是吧,我信你的话。”上官钦廷一阵大笑,迈步就走。李岩连忙跟了上去。
两个人走了一阵。上官钦廷说:“我有一件事要办,你想去吗?”
“什么事?”
“杀人的事。”
“杀什么人?”
“杀一个好人。他行善积德不少,武功亦不错,可我不想让他活着。”
李岩吓了一跳,忙问:“他既然是好人,你为什么要杀他?难道你不喜欢多几个好人活在世上?这说不过去吧。”
上官钦廷说:“我并不反对好人应该活着,可好人活在世上太难了,所以我要杀他。”
李岩苦笑了几声,几乎觉得上官钦廷不可理喻:“你杀掉一个好人就等于你自己作恶,你不感到难过吗?”
上官钦廷摇头说:“只要被杀的人不难过,我就不难过。”
“你不杀他不行吗?”
“不行。这世道你看得见的,哪里还有好人呢。坏人这么多,一个好人活在世界上有多么苦啊!他受着折磨,忍着痛苦,我不能看着他这么受下去,我要杀掉他,让他永远地解脱。”
李岩不以为然地说:“他既然是个好人,又会武功,他若想死难道不会自杀吗,何须你代劳呢?”
上官钦廷微笑着摇头说:“好人是不会自杀的,他想拯救这个世界,想使所有的人过上好日子,可这是办不到的,不管他的能耐有多大,也不可能让每个人都获得幸福。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一个人痛苦、挨饿,他就不能安生,咒骂自己是笨驴,打自己耳光,有时还用剑刺伤自己,让身体流血。他的身体已被他刺得体无完肤,可他还是觉得自己有罪,没有能让所有人过上好日子。他活得这么苦,这么无趣,你说该不该帮他解脱?”
李岩惊奇地说:“不会有这样的人吧?”
上官钦廷淡然一笑:“我骗你能得什么好处呢?你不会以为我的脑袋有毛病吧?”
李岩忙说:“当然不会。可你杀了他有什么好处呢?”
上官钦廷振振有词地说:“这样他就不会痛苦了,这个世界也就少了一个受难受苦的人,我这么做不是行好吗?”
李岩苦笑道:“这个世界是不怎么样,能少一个受苦的人自然不错,可这个方法……”
上官钦廷大笑起来:“你的脑袋还是不开窍。这样的好人是不怕死的,也不会因死而难过。他不想自杀说明他不想做一个弱者,但我杀他,这是他没办法的事,作为一个强者而死,他是乐意的,他也希望自己早一点解脱。”
李岩大摇其头。上官钦廷的高论他是不能接受的,与其杀好人让世界减少一份痛苦,那不如杀坏人让人间多一份欢乐了!他实在不理解上官钦廷何以会有此怪想。
“大师,我还是觉得你这么做不妥。他既是一个好人,你该帮他忘掉烦恼才是,不一定要杀死他呀?”
上官钦廷看了一他眼:“你总是想不通,让我失望。好人有许多种,这样的好人是不可劝的。就像一个人患了绝症,每天受着病魔的无情摧残,痛不欲生,可他却不想自杀,一拖再拖明知活下去是白受罪。但他却希望突然发生一场天灾人祸,把他消灭,那样他什么遗憾也没有了。他会以为这是‘天意’,该死的,人就是这么逃不脱一个‘天意’的控制。好人若患了‘好人病’,情形也大致如此,我不为他除痛谁去除呢?这也是在帮助他呀,别看帮助他的方法你接受不了,而他是能接受的。”
李岩说:“你的武功若强过他许多,你若让他接受什么,他又怎能推拒得了呢?”
上官钦廷摇了摇头:“你现在不明白,这也不奇怪,因为你从来没有倒着想过什么,而我常这么想,不过我可以断定,最终你会同意我这么做的。”
李岩不服气地说:“我不想讨论以后的事,人若被你杀了,我不同意又能如何?”
上官钦廷笑道:“问题是你不会同意的。现在你会怪我,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赞同的,我们走着瞧吧。”
李岩“哼”了一声:“那除非我疯了。”
上官钦廷笑而不语。他不想与李岩争论下去,能用事实说明的问题,何必要空费口舌呢。
李岩见他不吱声了,反而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在一个长者面前,自己是不该放纵自己的,他有些惴惴不安。
“大师,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上官钦廷哈哈大笑:“你也太小看我了,若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也不配做江湖人了。我不说话有我的道理,并非在生闷气,否则,漫漫长夜岂不把我气死?”
李岩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笑道:“看来我傻得可以,以往的那些仗真不知是怎么打的,也许是—场恶梦吧。”
上官钦廷说:“傻子是从来不说自己傻的,你英武着呢。”
李岩的脸上飞起一片笑意,不知他感受到了什么,也许什么感受也没有,完全是一种下意识。他瞥了一眼上官钦廷,把话扯开:“大师,你出家修行有多少年了?”
上官钦廷看了一眼远方的山,似乎有些寂寞地说:“不会大于我的年龄,也不会小于……”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里,悠远的岁月让他感慨万千,弹指间多少年过去了,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呢?有什么值得自己记忆的?现在自己又要做什么?他几乎不敢再想下去了,否则他怕自己会糊涂起来,在他的感觉里,也有种说不清的东西,那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他不愿去弄清它。人有时被蒙在鼓里也是一种幸福,并非所有的清醒和理智都那么可爱。两人谈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一片水塘前。
塘里的水是清的,里面长出许多尖如刺的水草,在水草的旁边有许多绿色的圆叶,那是荷叶,荷花开着,异样的美丽。平静的水面上不时泛起水花,那是不安分的龟儿试图想跃上天空的努力。风吹来,水面上涟漪无数,仿佛天外飞来一群鸭儿扑进塘里。
两人在水塘前站了一会。李岩拾起一块小石片儿投进水里打漂儿。石片儿在水面上几个起落,带起几个偌大的水花。上官钦廷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李岩看了他两眼,问:“我们在这儿等人?”
上官钦廷一笑:“若是有人来,可以这么说的。”
“我们要到哪里去?”
“你会知道的,别急,总之这些对你都没有什么影响的。”
李岩朗声笑道:“看来我的功夫欠佳,连耐性亦不如你。”
上官钦廷道:“若是颠倒了过去,那就是你从坟里扒我了。大概也不会杀什么好人了。”
“的确不会,我始终不能理解你反常规而行之的道理,也许你从来就好坏颠倒着。”
“那我扒出你是什么行为呢?”上官钦廷笑问。
李岩无言以对,他总不能说上官钦廷救他是头发昏吧?若默认上官钦廷救他是正义之举,那又怎能说人家是好歹不分呢?在两难选择中,他没有忘记笑,于是他笑了,在这种情形中,笑是最好的妥协。上官钦廷也笑了,他的笑十分得意欣然。同是笑,在两人的脸上,内容却是大相径庭的。
“你想打个赌吗?”上官钦廷忽然笑问。
“赌什么?”李岩也是笑着。
“就赌我们两人在杀人的这事上谁输谁赢。”
“我听人说,古来众赌,无输贏,不知大师以为然否?”
上官钦廷哈哈大笑:“这回是你赢了,天下没有不输的赌。”
“大师是否放弃了杀那人的打算?”李岩笑道。
上官钦廷摇头说:“我不会放弃的,因为我本来就没错,放弃固执念头的应该是你。”
李岩辩道:“可我并没有什么固执的念头呀?”
上官钦廷微然一笑,没有吱声,他看到了新的情况:在他们的北面,走过一个人来。
李岩注视了一会儿来人,问:“你等得就是他吗?”
上官钦廷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等人来?”
“那你站在这儿干什么,总不会是希望池塘里猛地跳出个美人来吧?”
“哈哈……”上官钦廷一阵大笑。
“多亏我不介意这些,否则一巴掌你是挨上了。在我眼里,美人与粪土并没什么两样,我不会希望眼前突然出现一堆粪土吧?”
李岩道:“美人与粪土怎么可相提并论,我从不相信谁能看见一堆粪土会把它视作美人。”
“你很会狡辩的。”上官钦廷笑道。
这时,那人已走到他们两人面前。
“请问,你们两个谁想杀人?”那人忽道。
李岩吃了一惊,真想不到对方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他发呆地看着那人古怪的面孔,说不出话。上官钦廷十分镇静,冷淡地问:“你想死?”
“是的,我一刻也不想多活了。”
“那你为什么不自杀呢?”
“因为我死是有条件的,自杀是没法满足这一条件的。”
“你死需要什么条件?”
“条件很简单,你若想杀死我,得付给我一笔钱,没有钱你是不能杀我的。”
“你的命打算卖多少钱?”
“十万两雪花银。”
上官钦廷摇头道:“太贵,你的命不值这么多钱,五两银子足也。”
那人似乎有些愤怒:“我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角色,怎么只值五两银子?”
上官钦廷说:“道理很简单,因为你想卖;若不想卖,那就值钱了。”
“你在戏弄我?”
“我从来不戏弄想死的人,倒是有些可怜你。”
那人“哼”了一声:“‘铁善人’王仆是从来不要别人可怜的,恰恰相反的是,我常可怜别人。”
上官钦廷微微一笑:“铁善人,有些名气。”
何止有些名气呢,“铁善人”王仆在江湖上可是个极厉害的角色。谁也不知道他会什么武功,可也没听说过谁赢过他。想赢他的人倒是不少,可惜都被他宰了。他的功夫古怪难测,他的名字也挺奇怪的,心肠如铁,竟然还称“善人”,这样的人世上恐怕是极少见的。他如刀一样的目光盯了上官钦廷一会儿,问:“你买不买?”
“你怎么知道我要买的?”
王仆笑道:“你与别人不同,有杀好人的习惯吗,我就是天下最大的好人。”
“可我要杀的那个好人不是你。”
“多杀一个也没有关系,反正是我让你杀的。”
“你为什么对十万两银子感兴趣,难道你不知道死人是不会花钱的?”
“这个我自然知道,可我别无选择。我是阴沟里翻船把妻子儿女都输给了人家,堂堂丈夫终毁在‘赌’上面。我原想再赌下去,可赢家不干了。我不能让妻子儿女握在别人手里,我要把他们赎回来。”
“那你还不去赎,到我这儿干什么,我手里又没有你的妻子儿女。”
“可他要价十万两银子。”
“你没有?”
“是的。”
“可弄十万两银子对你来说也不是太难的事呀,你为何不去弄呢?”
“哪里有现成的银子呢。再说我是‘铁善人’,怎能去偷别人的?我还是死了好,一死百了,十万两银子有了,他们也自由了。”
“你以为我会出十万两银子买你的命?”
“我想你会的,你是个大善人吗,哪有见死不救的?十万两银子对你来说也也是个区区小数,伸手之劳,即可获得。”
“你真的死意已决?”
“真的,我没脸活在世上了、一个人若丢了脸皮,活在世上还有什么趣呢?”
“我若赏给你十万两银子,你还活不活下去?”
“不活,大丈夫信义为上,岂可苟且偷生。”
“很好!”上官钦廷赞许地说。
“你的妻子儿女在谁的手里?”
“在赵大好手里。”
“真妙!赵人好可是个好人呢,我正要找他。你的主意拿得真准。”
王仆笑道:“不错,输给赵大好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次过错,我不会输第二次。”
上官钦廷说:“你真是精明到家了,我正要去杀赵大好,十万两银子自然用不着给他了,死人是不需要钱的,你替我也谋划到了。”
王仆得意地说:“我素来走一步看三步,自然会想到你不需要还钱了,这可省去你许多麻烦。我既是‘善人’,凡事都要考虑到家。”
上官钦廷笑道:“你还是想错了一步,你等我杀了赵大好,岂不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十乃两银子自然也不要还了。”
王仆摇头说:“我不想占别人的便宜,不然我这个善人就不名副其实了,到了阴曹地府里赵大好也会骂我的。”
“你真的死心踏地地想死了?”
“大师,你动手吧,死对我来说是最美妙不过的事了,永恒正向我招手。”
上官钦廷淡然一笑,问李岩:“你看怎么办?”
李岩说:“我看你还是别动手,说不定巧临死那一瞬也会后悔的,可你若收手不及,岂不白杀了—个人?”
“放屁!”王仆大怒:“老子视死如归,岂有后悔之理?”
他身子向前一晃,“啪”地一声,打了李岩一个响亮的耳光,李岩的眼前一片昏黑,心里恼恨之极,这个混帐东西,我好心为了他,竟不得好报,真是岂有此理!’
上官钦廷见李岩吃了亏,斥责王仆道:“你小子怎么出手也不打个招呼?”
王仆说:“他胡说八道也没打招呼呀。”
上官钦廷“咳”了一声:“你真是不可救药了。”
“是的。”王仆笑说。
“大师,你就快动手吧,赵大好还等着你去宰呢。”
上官钦廷看了李岩一眼。
李岩愤然道:“一个人若得了想死的病,哪还有何法子救呢!”
上官钦廷笑着点点头,巨掌顿张,在王仆的头颅上陡然一晃,猛地向下按去,“啪啪”一阵脆响,王仆的身体矮了半截子,人刹那间就变成了鬼。
李岩看了一眼王仆并不安详的脸,心里不是滋味,人还有这么找死的,真是稀奇,天下事确不可一概而论。
他愣愣怔怔地看了上官钦廷一阵子,心中怆然。一股云一样的冷气进入了他的心里,让他百感交集。
上官钦廷提了一下王仆的尸体,摇了摇头,把他扔进池塘里。“嘭”地一声响,溅起水花一片,水波向四周荡动,仿佛要让死亡进入它们的深处去。旁边的草木无动于衷。
李岩“咳”了一声:“人真是不可思议,刚才还活蹦乱跳呢,现在就永远地寂灭了……”
上官钦廷淡然一笑:“这有什么呢,万物都是这样,人只有死了,才能靠近永恒……”
李岩摇头说:“人死虽不可避免,可这么不把生命当成一回事的死,也太轻率了,为君子所不取。”
上官钦廷笑道:“你说的那种君子,实是怕死鬼,是一点骨气也没有的人。”
李岩“哼”了一声:“难道人只有把生死看成穿衣脱衣那样容易随便,才叫有骨气?”
“不错。”上官钦廷笑道:“那样就人洒脱了。”
李岩冷笑了一声:“那样恐怕就不止是洒脱了,连人性也将淡如秋水。”
“这不更好吗?”
“可这是好不长的,世上若只有和尚尼姑式的生活,人就要灭绝了。人绝了种,恐怕就洒脱不起来了吧?所以,我认为轻视生命是大不洒脱,大不美妙的。”
上官钦廷哈哈地大笑起来:“在我面前,你还真有三分争论的权力,好吧,这次算我输。”
李岩笑道:“我并非要与大师争高低,只是我有些儿弄不明白……”
上官钦廷摇头说:“承认某种事实并不是坏事,你不要想方设法粉饰它,裸露有时是最动人的,最勇敢的。”
李岩的脸上露出迷惑的神色,他弄不清楚上官钦廷何以不像个出家人,满口的语言颇有入世的嫌疑。上官钦廷老练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马上笑起来:“你以为我出言随便,是吗?”
“大师,我不会撒谎,你问得对。”
上官钦廷乐了:“出家人与俗人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一个人要做真正的和尚是相当难的,而且也不一定做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窘,犹如你一片忠心反而被害一样,事大事小多少都有说不清的地方。”
李岩赞同他的话,不住地点头:“大师,您是看破红尘才出家的,还是另有它故?”
上官钦廷叹了一口气,慢声说:“人是不容易看破红尘的,除非你有超人的智慧,而失意者往往都是一些笨蛋。茫茫红尘九万里,一介凡夫何以狂?双目枯竭泪失尽,也难知红尘是什么。看破就更谈不上了。”
李岩眼里流露出落叶下坠的无奈寂寞之意,没有说什么,自己太功利了,所以看什么都那么偏执一端。
上官钦廷长叹了一声,扬头看了一眼天,说:“走吧,还欠赵大好十万两银子呢。”
李岩苦笑了一声,随他而去。
多么古怪的行径,多么难解的人生。他杀了一个想死的人,又要去解脱另一个人的烦恼,他使用的是别人难以接受的办法,而他竟心安理得,你说他是好人还是坏种?李岩是个聪明人,可这种思考也让他烦乱不已,
什么也说不清,人有时是难分好坏的。倒回去一想,现在的奉天玉大和尚当时想杀他也就可以理解了,也许他被害是对的,可……他有些想不下去了,真是一团糟。
上官钦廷似乎比他要快意些,他明澈的双目不时地扫一下李岩,然后去看高远的苍空。慢悠悠的白云多么像他散淡的心情,空旷的四野又多么像他的心胸,他感到身体在慢慢变轻,那么飞洒,那么随意,仿佛要飞起来。脚下是明黄的土地,闪着朦胧的光意,分明是金子般神秘的昭示,他舒畅透了。
杀人之后还这般快乐,在他一生中还是头一次。头一次是新鲜的,也是珍贵的。他笑眯眯地冲李岩一笑,说:“西方的太阳像只船儿,长方儿的。”
李岩笑道:“你不也是一只船儿吗,刚把王仆送到了彼岸,又要去超度赵大好。”
上官钦廷连连点头:“有理,这样漂亮的话你以后多说一些,蠢话少讲。”
李岩本想反驳他两句,觉得那样似乎有些小气,便没有开口。
上官钦廷飘飘然了一阵子,忽问“你想学什么样的武功?”
李岩道:“最好是能防身又不能杀人的武功。
“这种武功你已经学过了。”
李岩惊道:“什么时候学的?”
“在你娘肚子里学的,你想一想是不是?”
李岩好恼,正欲反唇相稽,忽觉上官钦廷的“驴话”也有几分道理,在娘胎学的也许就是这种怪功。
他淡然笑道:“这么说你也学过了?”
上官钦廷说:“每个人都非学不可的,否则无以活,你别胡思乱想。”
“我没有乱想,只觉得你什么都懂得,太了不起了,我若有你一半厉害也就心满意足了。”
上官钦廷微微一笑:“你会厉害起来的,也许不止有我的一半。你应该有武学根基的。”
“有一些,不过是些皮毛,实在出不得手。”
“没有关系的,你可以学新的功夫。中国的武学博大宏深,浩如渊海,足够你领略的。”
“你会多少种功夫?”
“不多,但足够你学一辈子的。”
李岩长叹了一声:“你只教我一种功夫就行,多而不精没有什么大用处的。”
“很好,我会满足你的要求的。赵大好也只会一种武功,厉害着呢。”
“赵大好到底住在哪里?”
“就在前边,那是个不错的地方,许多人在那里得过他的好处。你也许会得到一些的。”
“我不愿乘人之危。”
“这是你的想法,他也许不这么看。你带兵打仗,养成了以自我为中心的习惯,现在该改一改了,别人并不一定认为你是高明的。”
李岩不说话了。上官钦廷的话明显有其道理的,他感到自己一直在固守着什么,似乎越不过某种界限,那是什么呢,他说不清楚。
两个人一路西下,走了一个时辰,到了一座小山前。上官钦廷指了一下山头,说:“过去山就到了,那里是花的世界,满眼没有别的,处处颜色,阵阵花香。”
李岩轻笑了一声:“不会这么纯粹的,也许过会儿还有鲜血、尸体。”
上官钦廷一愣,笑道:“对,你想到我前边去了。血的颜色也是挺美的。”
“可尸体的气味并不好闻。”
“你说得也对,可我们不会住在那里。”
李岩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言语了,他心里有种淡淡的悲哀。
两人顺着一条蜿蜒小路上了山,片刻,就到了山顶。山顶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不过石头倒没有什么古怪的,整个山顶上你找不到一块三角儿棱的,全是扁平潸圆的,仿佛全是些清头、油子。
上官钦廷拾起一枚如小黄杏般大小的圆石,问:“你知道这山顶上的石头为什么没有尖的棱的?”
李岩说:“也许这山就是这种品性,只会生滑圆的石头,就像鸡不会生尖儿梭儿的蛋一样吧。”
上官钦廷连连摇头说:“蠢话。老石老土是不会选择生什么石头的,只有人才会让它们变变模样。”
“你说是这山顶上的圆石头是人磨的吗?”
“不错,圆石头是人磨出来的,石头不磨怎么会圆圆呢?就像人一样,不磨一番,是不会光滑的,你慢慢会有所感觉的。”
“我现在就有了感觉。你是说这圆石头是赵大好磨的了?”
“除了他谁会干这等傻事呢。”
“他磨石头到底为了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他怕前来找他的人摔倒了会被尖石头刺死,所以要磨平它们。”
李岩摇头笑了,这个赵大好真是好到家了,什么事都做得让人惊奇不已,磨石头是什么功德呢?人若把大好光阴都花在磨石头上,那一辈子什么也别干了。悲哉,喜哉?
两人谈了几句,沉默了一会。上官钦廷指着西北方的一座篱笆庭院说:“那就是赵大好的住处。院子里养了四条猎狗呢。”
李岩点了点头:“狗咬人吗?”
“还吃人呢,那不是一般的猎狗,凶着呢。”
李岩有些不解地问:“他养狗干什么,那不会影响他做好人吗?他养的狗那么厉害,谁还敢求他帮忙。”
上官钦廷笑道:“他养狗有窍门,养出来的狗单咬坏人不咬好人,所以你若是好人有求于他,是不必担心狗的。”
李岩笑了:“那我们去找他,狗会不会扑上来呢?”
上官钦廷怔了一下:“也许会咬吧。”
“那这么说我们是坏人了?”
“也许是吧,狗大概会这么看的。”
李岩微笑了一下,点头不语了。
两人从山北面的小路上走下去,不一会就到了赵大好的篱笆院前。
上官钦廷没有骗李岩,篱笆院的四周是鲜花盛开,几条盘匝曲折的小水沟把大片的花儿圈起来,犹如军阀割据一般,并峙着。花香被微风儿一吹,到处乱窜。在篱笆院的门口有一片黄花特别惹人眼,仿佛整个世界都要被它映黄了,映嫩了。
李岩伸手扶了一片花瓣儿,柔嫩粉滑的,给人亲切的感觉。他轻轻地吹了一下儿花蕊,正要开口,狗们抢在他前头狂吠起来。李岩吓了一跳。狗们的声音十分响亮,也十分猛烈,这大出上官钦廷的意料。
他走上前去正要推开篱笆门,四条又肥大又凶猛的狗猛地扑到篱笆门上,爪子抓得门儿直响,它们显然是想出去与上官钦廷大战一场。
上官钦廷瞪起眼睛,冲狗怒喝道:“畜生,你们耍什么威风!我又不找你们。”
李岩觉得好笑,不由笑出声来。
上官钦廷看了他一眼,说:“这几条狗比赵大好都厉害,你小心它们吃了你。”
李岩道:“狗们虽然厉害,我还是有办法对付的,倒是人让我有些发怵。”
上官钦廷笑道:“人我会收拾的,你小心狗吧。没准我们能吃上狗肉。”
李岩正欲笑,从宽大低矮的茅草房里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粗壮汉子,他脸色黝黑胡须如戟,眼睛圆而且大,拳头格外吓人,就如铁榔头一般。他健步冲到篱笆边,粗声问:“你们找谁?”
上官钦廷微微一笑:“找赵大好。”
粗汉子上下打量了一会上官钦廷,“嘿嘿”地冷笑起来:“他并没有请你来,你找他何事?”
“杀他。”上官钦廷毫不隐瞒地说。
粗汉子后退了一步:“你为何要杀他?”
“他想死,我不成全他谁成全他?他只有死了才可能脱离苦海。”
“很好。”粗汉子说:“我正想找人较量一下呢。”
“我可以满足你的要求。”上官钦廷啖啖地说。
赵大好冷然一笑:“我好像见过你。”
“不错,几年前也在这个地方,你挨了我一巴掌,当初你发誓要报仇,不知为什么你一直没有去找我,也许是你忙着行好,没空去吧。”
赵大好哈哈地笑了起来:“正是没空儿,不然你老家伙怎能活到现在呢?”
“我亲自找上门来,你该有空了吧?”
赵大好突然“咳”了—声:“我还是没空儿,有几个人正需要我解救他们呢。”
“是王仆的妻子儿女吗?”
“不错。你老家伙是怎么知道的?”
“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只要我想知道。你要怎样解救他们呢?”赵大好叹了一口气:“王仆这小子不是东西,他输给了我十万两银子,就把他的老婆孩子给了我,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可谁让我的心肠好呢,没法子,我只有好好地开导他们。可他们不听我的良言劝告,一心想寻死觅活,让我难受不堪。”
上官钦廷笑道:“你真是个好人,他们在你手里既然痛苦不已,那你怎么不放了他们呢?”
“不行的,我怕他们被坏人害了,要知道王仆已把他们交给我了,他不交来十万两银子我怎么能放他们走呢?”
李岩冷笑说:“弄来弄去你还是想要银子呀?”
“放屁!”赵大好眼一瞪。
“我赵大好要银子干什么?我每年施舍的银子也不十万两呢。”
“难道你会造银子?”李岩冷笑着问。
赵大好看了他两眼,忽然和颜悦色地说:“我虽然不会造银子,可有人会给我送银子的。”
李岩一愣,马上明白了什么:“就像王仆这么给你送吗?”
“王仆只是其中的一个,还有许多人用其他的方式给我送呢。”
“你既然是个好人,干么要逼着别人给你送银子呢,这不是逼人作恶吗?”
“放狗屁!”赵大好暴怒地说。
“你何时见过我逼着他们要银子了!?他们想给我银子我不要吗!何况像我这样的好人天下没有第二个,我要周济天下人,手没有银子行吗?我拿了别人送给我的银子分给天下人,难道我还不是好人吗?”
“你确是个好人。”李岩低声说。
“可有些要给你银子的人手里并没有钱,他们怎么给你呢?”
“那是他们的事,反正我又没向哪个人硬要。他们若手里没钱,何必偏要给我呢?”
李岩苦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别人想给你?”
“不想给我干吗向这里送银子?我从来感兴趣的只是施舍,对别人的给予,我讨厌透了。”
这让李岩糊涂了,赵大好既然不想要银子,别人难道都不知道银子是好东西?干吗非要送给他不可呢?上官钦廷这时说话了:“赵大好,我知道你行好不易,可你为何不让我也行一次好呢。你把王仆的妻子儿女交给我,你行了好,宽了心,我也行了好,这是多美的事呀?”
赵大好摇头说:“王仆是我的朋友,他要给我十万两银子已让我够痛苦的了,我怎能再让他的妻子儿女离我而去,饱受饥寒,那我还是人吗!我会痛苦死的。”
上官钦廷笑道:“这么说你每天都痛苦了?”他笑着看了李岩一眼。
赵大好说:“我每时每刻都在痛苦,天下受苦的人太多,我替他们每个人担心受累。”
“那你的生活岂不没有了生趣?”
“是的,可我喜欢这样,天下若没有几个为别人受苦的,这个世界还成个样子吗?”
上官钦廷点头说:“你确是该痛苦,但问题是你的痛苦并没有给人带来什么好处,有时反而还会给别人带来灾难。”
“放你的老屁!”赵大好怒红了脸庞:“受我救济的人多了数也数不清,难道这不是我受苦带来的好处?我每日里替别人难过,并没有得过啥好处,我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让这个世界好起来吗?”
“可这个世界好起来了吗?”’
“但若没有我行好会更坏!”
“也许你有理,可王仆不会带给你十万两银子了,这是真的。”
“那我会难过的,他的妻子儿女他就永远领不走。”
“他不会来领了,因为他已经死了。”
“死了?这怎么会呢!是你杀了他?”
“是他求我杀他的,我并不想这么干。”
赵大好顿足道:“啊!王仆,我的兄弟,我难过极了,你怎么老是让我做好人呀!你的妻子儿女要由我照看一生,这是多么好的事啊!我痛苦极了,几乎活不下去了。”
他表情是真实的,眼里也有泪,不像是做戏给别人看的,这让李岩更不明白了,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人呢?
上官钦廷似乎不为所动,冷然道:“赵大好,你确是一个大好人,这个我一点也不怀疑。可你好的有点儿过火了,让人受不了,王仆才会以死来求我杀你,那十万两银子本也想给你的,可你成了死人,银子对你就没有用了,所以就免了。我是不想杀人的,尤其不想杀好人,可为了让你早日解脱,也为我做一次好人,今天非杀你不可了。”
赵大好勃然大怒,几乎要跳起来:“老杂毛,你是什么东西!还想杀我!你也撒泡尿照一照,看你那副熊样子,能有什么能耐!我看你找死才是真的。”
李岩不由一阵心跳,这家伙哪是想死的人呢?看他那劲儿好像天下人死绝了他也不想死,弄不好恐怕会枉杀了他的。
他冲上官钦廷说:“你看仔细了,他可不是想死的那种人。”
上官钦廷不以为然地说:“你不懂他的,他在征服自己,这正是想死的前兆
赵大好泼口骂道:“老混蛋,你才想死哩,我的好事还没有做完,是不会死的。”
上官钦廷笑道:“这由不得你的,发横也没有用,除非你的武功足以自保。”
赵大好“嘿嘿”一阵冷笑:“老子不怕你的,我的‘磨石功’不是吃素的,你休要猖狂!”
上官钦廷眼里闪出些宽解的目光,说:“我知道你的‘磨石功’火候不浅,也知你近几年颇下了些苦功,可你还是赢不了的,你注定是个大输家,你改变不了这一点。”
赵大好脸上的肌肉颤抖了几下,像是抽搐,又似激动轻蔑地说:“我输你也赢不了,别忘了,我并不反对两败俱伤的。”
上官钦廷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的心事的,但你终究难逃一死。”
赵大好终于忍不住了,猛地把篱笆门踢开,一挥手,四只恶犬迅捷扑了过去。
这四只大犬受过专门的训练,颇知些蹿蹦跳跃,它们发动攻势几乎都是同时进行。
上官钦廷哈哈一笑,身子往后急撤了丈余,右掌在前胸斜划了个弧形,左手随后拍出一掌,这是他的拿手好戏“连环串”手法,威力自然非同小可,霎时涌起一股内劲狂飙,袭卷了扑来的狗们。而狗们竟然十分狡猾,连忙向一边闪跳。他发出的内劲没伤到它们分毫。
赵大好乐得哈哈大笑:“你连我的狗都对付不了,还想找大爷的麻烦,我看你是昏了头,趁大爷还没恼,你们快点滚吧!”
上官钦廷一乐:“赵大好,你的眼睛是不是出了毛病,你没有看见是狗落荒而逃吗?”
他的话还没有消失,狗们又疯狂似地扑了上去,它们并没有落荒而逃。
上官钦廷这时有些恼怒,身形闪移一丈,双臂飘摇般一晃,使出他的杀人绝学:金剑气。“金剑气”是道家霸道武学,练功者把自身阳罡化成了内气从体内射出,犹如“金剑”般锋利,穿石透体,不在话下。他手指连弹数下,几道金黄色劲气从他的左右手“商阳”、“中冲”两穴射出,电光石火之间,四条狗便血溅当场,哀叫不已。
上官钦廷似乎感到对不起狗们,喃喃自语了几声,像是替狗儿们祷告。
这时赵大好恼了,四条狗是他的宝贝,轻而易举地被毁了,仿佛烧红的铁烙到了他的心上。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愤怒,暴喝一声,抢身一掌劈向上官钦廷的面门,使的是“流水身法”,身形闪移极快,与他的粗壮似乎十大协调。
上官钦廷也没料到赵大好的功夫精进如斯,不由“咦”了—声,身体后仰了一下,斜向一旁。
哪知赵大好的身体犹如什么推着一般,上官钦廷刚闪,他就晃了一下随了上去,一点儿也不迟顿。
上官钦廷微然一惊,这小子还真行呢,说不定要大动一番干戈了,做好人真是不易。
他双掌向前胸一抱,猛地如花儿开放似地翻手散开,正是层层勒紧的手法。
赵大好不理会这些,他的巨掌烈拳已投了过去。上官钦廷觉得再闪太没面子,推掌迎上,“嘭嘭”两声沉响,两人的拳掌击在了一起,上官钦廷身子一震,向后退了一步,赵大好脸色涨红一个踉跄退出了三四步。
上官钦廷心惊不已,这个赵大好真是不简单,在自己的一击之下竟只退出三四步,足见功力之深厚,这大大出了他的意料。他真有点不想杀他了,这也是个人才,我别做好人了,他难过痛苦由他去吧,反正也与我无关。
他正欲开口讲话,赵大好身子一晃欺了上来,这次是又凶又狠,一副非把上官钦廷活剥了不可的样子。
上官钦廷无奈,只好再次迎上去,是你小子找死,那就怪不得我了。他心一横,使出了他的旷代绝学:金玉手。他两掌在胸前旋花陡颤了几下,猛地向赵大好拍了过去。
刹那间,十几个黄中透白的金色掌影由小而大向赵大好射去,眨眼间长大了的影子就笼罩了他,“啪啪”两声裂石般大响,赵大好的身子被击飞了出去,上官钦廷也感到两掌发疼头晕目眩,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怪事,自己明明胜了,何以会被震成这个样子呢?
李岩目睹了这一惊心动魄的决斗,不由大叫了一声。这与他以往带兵打仗的拚杀颇不一样,那是粗野莽撞的拚杀、乱砍,这是智慧与功夫竞斗的奇观。两者的结局虽然都以一方或两方惨死告终,但样式上存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差别,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他弄不清楚。
他抢身冲了过去,竟见赵大好“四分五裂”了,这下惊骇了他,人纵然被击死,也不应该如石头似的被一下子击成了许多半儿呀?难道他练的“磨石功”使他成了半石半人了吗?他把这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上官钦廷。
上官钦廷走过去一看,也愣住了。他一向以经多见广自诩,这回也难住了,他不知道赵大好的身体怎样成了破碎的了。
而赵大好竟然没死,两人更说不出什么了。
赵大好翻起沉重的眼皮,声音微弱地说:“很好,我终于能够安心了。做好人不易,太不易。我无时无刻不为受苦者担心、难过,这使我生不如死,度日如年。我希望他们过好日子,可看到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我的心就流血……你们杀了我,等于杀死了许许多多的苦难,我深深地感谢你们,我快乐极了。”
李岩头一次见到这么对待死亡的,激动得几乎要掉下眼泪,这人是多么的……
“你的身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他问。
赵大好惨淡地一笑:“这是我练功出了差子,算是走火入魔吧。修炼‘磨石功’必须心如铁石,万念俱灰。可我做不到,我没法不替别人担忧,这样一来,我练的‘磨石功’就起了相反的作用,在‘磨石’的同时,也‘磨’了自己,所以成了‘半石半人’的怪样子。这也是我近日才知道的,往常我还以为自己练得不错呢。我的毅力是无比的,可我没有练出来无比的‘磨石功’,假如我修成‘磨石功’,那现在躺下的就不是我了。”
李岩叹了一口气:“你若练成‘磨石功’会怎么样呢?”
赵大好霎时有了些兴奋,脸上闪出红潮来。李岩以为他这是回光返照,心不由紧了。
“若是我练成‘磨石功’,在眨眼间就能把对方变成‘半石半人’,并同时把他击碎,就像现在我这副样子。”
上官钦廷笑道:“多亏你没有练成,否则我就做不成好人了,你反倒要做一次恶人。”
赵大好痛苦地抽动了一下嘴唇:“你们把王仆的妻子儿女带走吧,我还有些钱,够他们度日月的。”
李岩叹道:“你真是个好人!”
赵大好凄楚地看了一眼李岩,眼里闪出了泪光,似乎哽咽着说:“在我的桌子上,有我的练功心得和《磨石功秘谱》,你若有兴趣,就送给你吧,也许你能练成‘磨石功’的……”
李岩的心一酸,身子都软了,赵大好的话勾起了他昔日的感情,令他心潮起伏,不能安生。
“谢谢你的美意,我会喜欢它的。”
赵大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的心爱之物有了着落,他没有什么不安心的,此时死已无憾,果然,那充满神奇异样的笑容偎在他的脸上,过了一会儿,李岩才发觉他死了。
上官钦廷“咳”了一声:“死了好,死了好,无忧无虑去了,不回头,无烦恼,胜似世上瞎胡闹。不知生之哀,死才最妙。”
李岩不快地说:“大师可是你并不想死呢
“谁说的?”上官钦廷“哼”了一声:“我若到死的时候,绝不留恋人生。急匆匆地过活,修行,过去的永远去了,我抓住了什么?说来多么惨,抓住的只有死亡,留给了别人什么,也只有死亡,四方上下一片死,何哀之有?”
“我不能同意大师的高论,死亦有两样,死有悲苦亦有欢畅,哪能说天下一片死气呢,那勃勃生机难道给你吞了去?”
上官钦廷哈哈地笑起来:“我忘了你是俗者,我们两个就不一样。来吧,我们把赵大好埋了,好人总该有个好的下场。”
李岩心情沉重地说:“我始终不能体会你口中的‘好’是什么。”
上官钦廷淡然一笑:“你还适别休会好,我们两人没有必要有相同的感见。”
李岩没有言语,找了个镢头刨坑去了。
上官钦廷自语道:“这里风光不错,葬在这里也算不得太亏,赵好人,安息吧。”
两人忙活了一会儿,就把赵大好埋了。李岩又移了一些黄花,栽到赵大好的坟子上。
上官钦廷双掌合什低头念咕了几句什么,似在为赵大好超度亡灵,然后转身走向赵大好住的茅草房。他解除了王仆的妻子儿女们的禁锢,告诉他们王仆死了。他娘儿几个齐声痛哭,呼天抢地。上官钦廷心里酸溜溜的,颇不好受,看来以后别人请求杀他也还是不动手好,你看,这多么让人吃窘,仿佛自己是个杀人凶手似的。
李岩在一旁叹了一声,忙安慰他们娘儿几个。他千言万语,费尽了口舌,他们娘几个才止住了哭声。上官钦廷把赵大好的钱用东西包好,交给他们。
“这些钱足够你们用上几十年的,找个地方过活去吧,人死不能复生,难过也没有用了。”
娘儿几个千恩万谢,辞别他们而去。
李岩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住地摇头叹气。
上官钦廷说:“你别充善人了,那王仆活着还不能给他们这么多钱呢。”
李岩道:“看那样子,他们并不多么想要钱,人活着似乎总比有钱好。”
上官钦廷不耐烦了:“少费话吧,你不想要《磨石功秘谱》了?”
李岩没吱声,把那本薄薄的秘谱拿了起来。秘谱其实不秘,没有什么多少值得珍藏的东西,里面的几幅图都是古板板的,或坐或立,都瞪着眼睛,仿佛仇视着什么。
李岩惊奇地说:“这可怪了,练功哪有瞪着眼的,这不是大违动静之道吗?”
上官钦廷瞥了一眼练功秘谱,也愣住了。这小子的秘谱别是假的吧,伸脖子瞪眼睛练什么功呢,不出事才怪呢。
“你可以试着练一下吗。”
“我可不想弄成半石半人的,那还不如不练呢,倒得事我碰的多了,不稀罕。”
“别急嘛,仔细看一看。”
“再看也没用,纸上的人不是活的,不会把眼闭上的,我看赵大好别有用心。”
“那他的死岂不亏了,他可不想死后有人说他的坏话。”
李岩把秘谱装起来说:“让它歇着吧,我看你刚才那手功夫倒不错。”
上官钦廷笑道:“当然不错,可你学不来的,‘金玉手’乃佛门绝学,俗人是学不好的。”
李岩道:“我与你并无多大差别,不就比你多一些头发嘛,剃去了不就行了。”
上官钦廷大笑起来:“好,只要是秃子光头,都能学‘金玉手’,有趣有趣。”
“你别乐了,还是告诉我咱们要去哪里吧。”
“先吃狗肉,这些狗肉是难得一尝的。”
李岩赞同他的提议,两人在篱笆院里剥起狗来,四条狗很快剥好了,他们就点火煮狗肉。
火焰扑扑地向上蹿着,李岩说:“这些狗肉我们何时才能吃了?”
上官钦廷说:“吃一顿,剩下的带走,赵大好不会生气的。”
“那怎么行,这么热的天,肉会……”
“不热,我一点儿也没有觉着。等我们回到天山,把狗肉埋进雪里再慢慢吃。”
李岩不说什么了,加紧烧火。
锅里的水开了,狗肉的香味向外散出。两人乐得哈哈直笑。等把肉煮透了,两人狼吞虎咽起来。李岩瞅了一眼上官钦廷,边吃边笑了。
上官钦廷白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人家说和尚是不吃肉的,尤其不吃狗肉。”
“我是和尚吗?我是大师。”
“噢,对!你是大师,不是和尚,我忘了。”
两人又开了几句玩笑,用麻布把狗肉裹起来背上,离开了篱笆院。李岩的心情忽又沉重许多,仿佛自己是是一个凶手。
上官钦廷似乎很洒脱,迈开大步就走。两人走了有百十丈,穿过花草丛,上了一条小道。上官钦廷冲李岩古怪地一笑,身形飘动起来,慢慢加快。李岩没有办法,只有拚命地跑起来追赶。可他的速度太慢了,任他如何努力也无济于事,两人相距越来越远,几乎看不见了。他正欲泄气不追了,上官钦廷停了下来,安闲地向他招手,他只好快步追上去。等他快追上了,上官钦廷又飘然而动起来,像灰色的云向前飞动。李岩只好咬牙紧追……
这么追追停停走了几天,两人进入天山山脉。这时,上官钦廷仿佛成了“飞仙”,脚步更快了,李岩却狼狈不堪了。几天来他一直没有丢掉,上气不接下气,浑身的骨头好像都要跑散了。他想停下来不追了,可他的步子却不由自主地前行,他连改变主意的力量似乎都没有了。
一不小心,他摔倒了,他想这下好了,可以不追下去了,哪知这个念头刚闪不久,身子忽地腾了起来,仿佛有只鹰叼起了他,忽悠了一下,他的身子在半空里飞动起来。他知道那不是鹰叼的他,而是上官钦廷提着他奔行。他忽儿觉得有些内疚,自己在疲惫里偷闲,忘了提着自己的是位花甲老人,他感到深深的委屈。
“大师,您放下我吧,也许我行。”
“我并不想总提着你,就是希望你行。”
他放下了李岩。李岩活动了一下身体,长吸了口气,咬着牙又跳起来。这次他不再想妥协了,两眼里有了无比刚毅的目光。上官钦廷似乎发现了这一微妙的变化,轻轻地笑了。
又过了两天,在翻过许多山之后,他们到了满是积雪的一座大山,上官钦廷用手一指笑道:“我们就在这儿住下了,你也在这儿修行吧,我们会很好地相处下去。”
李岩点了点头,不在这里相处下去又到哪儿去呢?自己在人们的眼里已是死了的人,再露面也没意思了。他心里虽然有些悲凉,但也有些信心,走下去吧,也许这比什么都强。
从此,两个人就在雪山上住了下来。李岩先是有些不习惯,慢慢也就习以为常。终日面对雪野荒山也许比面对狡猾的人好。上官钦廷对他能通达乐变也颇为满意,便开始向他传授奇功。
李岩人还算聪明,对上官钦廷的教导也能举一反三,但他学功远不如带兵打仗出色,他的心灵太过复杂,一时难以净化,这大大影响了他的修行。但他并不急于求成,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心境开始澄澈,空暝的感受慢慢在他身上体验出来。他忽儿觉得像他这种人在失意的时候遁世修行是再妙不过的事了,昔日的刚性开始弱化,安于知足的心理慢慢占了上风,于是他成了另一个李岩。
中国的天地是广大的,每个人都能进能退,真是妙不可言,进则拜阁入相,退则成仙成佛,乐乎哉!
上官钦廷见李岩成了朋辈,心里乐昂昂的,于是开始传他“金玉手”神功。
“这种功夫不同寻常,欲达上乘境界须记住一个意像才成,否则不会有大成就。”
“什么样的意像?”
上官钦廷笑道:“与人动手之时,必须感到自己是放光的‘金身’,金色的光芒在刹那间汇成一团白影涌向手掌,白影出掌时你要注意想它化作了掌影击向敌人,要记住那掌影,记得越清晰功效越强,如果你能看到那掌影上的指纹和血气,你的功夫就达到了极至。保你百代辉煌。”
李岩沉重地点了点头,问:“大师,你能看清掌影上的指纹了吗?”
上官钦廷“咳”了一声:“看不清,若是看清了,我也许就返老还童了。”
李岩怔了一下,又问:“假如动手时感不到自己是放光的‘金身’呢?”
“那你就别动手,否则只有吃亏。‘金玉手’威力极强,但也极易自伤,不可不防。”
李岩点点头,默不作声了。他有许多事要想,不愿再穷问下去。
上官钦廷看着他思忖了一会,说:“来吧,我传你具体法门,攻敌之道。”
李岩摆好身形,慢慢依着上官钦廷动起来。“金玉手”虽是绝世神功,但手法动作并不十分复杂,换气用意也挺简单,只要不是傻子,可以说一学就会,但你能否把“金玉手”练成,那就大有疑问了。任何震惊天下的绝代奇学都有精微之处,需要细心体会与领悟,粗枝大叶是不会有大成功的,而这正是别人所不能教的,就是说,任何具体的功夫都是有个性的。
李岩不是傻子,具体的动作法门一学就会,剩下的就是他自己怎么修行了。他想过许多兵法策略,想以此指导练功,怎奈行不通,高层次的武学是抛弃抽象的,它一刻也离不开心灵的参与,聪明的练功者必须时时凭借感觉。
春来冬去,一晃就是几年。在寂寞的几年里,李岩一刻也没有忘记修练,令人头痛的是,他并没有感到有多大的长进,这时常让他又恼又羞。上官钦廷有时在一旁也摇头叹气,觉得李岩不是练功的好料子。
一天清晨,李岩在寒风里采露吸风练了一会儿,回身走进自己的住处。忽然,他感到上官钦廷的住处毫无动静,这让他有些奇怪,平常这时候他总能听到上官钦廷的声音的。他走进上官钦廷的住处,陡见里面空空荡荡了,床上的东西全不见了。他心中一痛,依到一旁。很显然,上官钦廷不辞而别了。
他轻闭了一会儿眼睛,走到一旁坐下。都是自己的不好,一定是让他失望了,才离去的。他以为自己很有才学,能练好武功的,料不到自己远不是他想的那样,他无声无息地走了,揣着个大失望,是自己对不起他!
李岩在那里愣愣地思忖了许久,惨然地一笑,从此沉默了。他没有离开雪山,一个人住了下去。他多少还有些想等上官钦廷回来的奢望。可一晃儿又是三年,他又经历了许多悲欢,也没有见到上官钦廷的影子,这时他才死了心。郁郁不乐地过了一阵,他静看着冰儿滴水。又是春天了,冰儿欲化了。忽然,一声雪崩的巨响惊动了他,在他颤抖的那一瞬间他明白些什么,高兴地跳了起来,这一跳也有七八尺高。不用说,他的“金玉手”神功又精进了一步。有了这一次领悟,他总算开了窍,功夫日益精深。
这天,他下了雪山想弄点好吃的东西回来,进了一荒凉的村庄。他看了几眼旁边的残垣破壁,有呼失望,知道在这里弄不着什么,便准备出村。
忽然,从东北方向奔来几人,前面的是位女人。那女人似乎跑不动了,便停下来准备与追他的汉子拚命。李岩觉得女人要糟,不由替她担心起来。
此时,他还不知追杀女人的都是清廷的高手。追在前面的是欧阳太清和段圣师徙,后面的粗猛汉子是“飞弹手”吴刚,在江湖上大有名气,不知他何时投靠了清人。
段爷冲到女人身边,“嘿嘿”笑道:“你跑不了的,还是乖乖和我们冋去吧。”
“我凭什么要跟你们回去?”
吴刚淫邪地说:“你是个漂亮的女人吗,男人见了漂亮的女人不追就不是好男人。”
“你妈长得漂亮吗?”
“当然漂亮”
“那你为何不去追她?”
“我爹已经追过了,轮不到我了。”
他嬉皮笑脸的,一点也不把这当冋事。
李岩在旁边不由地乱摇头,这小子还有两下子,能受辱而不理,反而欣欣然。他自忖自己就不行,听到这样的话非跳起来不可。
女人见对方什么都不在乎,只有以死相拚了。段圣似乎并不立即想打,仍好言劝道:“你不要怕,只要跟我们回去,绝不伤你分毫。”
女人斥道:“我没把你当人看待,自然也不相信你会说人话,还是收起你的那一套吧,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好骗的。”
段圣狞笑了两声:“看你细皮嫩肉的,人倒挺难缠的,你还是别自讨苦吃。”
“闭上你的臭嘴吧,我也不是好欺骗的。”
段圣哈哈一笑:“好,我就看看你的本领到底有多大。”
他伸手就抓,女人连忙急闪,可惜动作迟了一点,左臂上的袖子被“哧啦”一声撕出一大块,露出女人浑圆白晳的手臂来。女人顿时又羞又急,连忙后退了几步。
段圣乐得狂笑起来:“你再不讨饶,待会让你变成‘大白羊’,一丝不挂。”
女人颤栗了一下,恐惧极了,但她又别无办法,只有硬撑下去。
“你们算不得人,你们也有姐妹……”
段圣恬不知耻地说:“她们是另一回事,我们可是要看你的。你也不想想反正他已经死了,你就跟了我吧,有你的好处。乖乖……”
女人没等他说完,长剑挽起一个剑花刺向段圣的咽喉。段圣冷笑一声,头稍偏了一下,闪电般出手,猛地夹住了女人的长剑,任她如何用力也抽不回去。段圣又是一阵长笑。
女人的功夫比段圣差远了,李岩看着直摇头。段圣洋洋得意,伸手又撕去女人胸前的一大片衣服,顿时露出了雪白的肉,女人急忙弃剑,用手去捂胸脯。
段圣又逼近一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女人刚毅地咬着牙,怒“哼”了一声。
段圣冷笑道:“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我让你求生不得好,求死不得成。”
他身形顿展,犹如旋风似地袭了过去。
李岩见女人要遭殃,心下大急,再不出手相救怕来不及了。他趁段圣侧身伸手的当儿,人如猛虎般扑了过去。
段圣一心一意要拿女人开心,料不到李岩会偷袭,更想不到李岩的来势非常之快,他惊了一跳,急转身挥掌迎上。
李岩大喝一声,“金玉手”随之使出。段圣这次大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李岩身负绝世奇学。旁边的欧阳太清也小看了李岩,没有伸手帮一下段圣。
哪知两人的手掌交击到一处,段圣顿时被击飞了出去,“啊”地一声大叫,吐出一口鲜血,很明显,他受了沉重的内伤。他从地上爬起来,两眼怒红地盯着李岩喝问:“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偷袭大爷?!”
李岩笑道:“我教训小辈都是这样。”
段圣差点儿气晕过去,可他却不敢再与李岩动手了,此时他已不堪一击。
那女人这时一转脸,与李岩四目相对,两人顿时惊呆了。他想不到眼前的女人竟是他的爱妻红娘子。而红娘子却不敢认他是李岩,因为他已经“死”了,难道还会“还阳”不成,天下长相相似的人不少,她可不敢冒失,闹出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来。
没容李岩多想,欧阳太清走向李岩:“你算什么东西,竟然偷袭人家,不怕人耻笑吗?”
“你们是什么东西,三个人追杀一个女人!”
欧阳太清“嘿嘿”冷笑了几声:“你小子看来活腻了,竟敢插手我办的事!”
“几年前我已死过一次了,死亡不会再轻易光顾到我的身上了,倒是你很值得可虑。一双三角眼,满阴阳脸笼罩着死气,你大限到了。”
欧阳太清哈哈一阵大笑:“多么不知高低的小子,还没有人敢在老夫面前这么说话呢。”
李岩两眼盯着他的喉咙,眼睛儿一眨不眨,他在捕捉欧阳太清换气的时刻。他深刻地懂得战胜敌人的奥妙。
欧阳太清虽然已把李岩看成了对手,却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他的笑狂放而少戒意,他没有料到李岩还会偷袭,而且偷袭的是他。
李岩见欧阳太清的喉结动了一下,知道这正是对方全身松散的时候。他猛吸一口气,仿佛一条大鲨鱼斜着身向欧阳太清冲了过去,“金玉手”神功再次使出,这回他使出全部功力。欧阳太清忽见他袭来,闪躲似乎不开,“哼”了一声,举掌就向外封,他以为这一击之下非把李岩打个跟头不可,哪知结果正与他所料相反。
李岩只涨红着脸退了几步,而他却踉踉跄跄被甩了出去,一下子坐到地上,没把他的腚蹾成四半已是便宜事了。他感到一股热浪冲上喉咙,嘴里腥咸,一张口,喷出股鲜血,眼前金花乱舞,这让他老羞成怒,自己堂堂一代大宗师,竟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给耍了,他咽不了这口气,他一声暴喝,不顾自身的伤势,腾空而起,双手在空中陡然晃动了两下,幻出几个爪影向李岩抓去,他恨不得把李岩撕成碎片。
李岩没有别的高招,看准机会“金玉手”再次出击,他相信机会加适当的武功,战无不胜。
“嘭”地一声响,两人又击在一起。这次似乎平分秋色,各退了几大步。而实则欧阳太清吃亏更大,他以受伤之躯对敌,结果只会加重他的伤势,而李岩却安然无恙。
“老小子,你现在该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吧?”他故意气欧阳太清。他知道自己比欧阳太清还是要稍逊一筹的,但他善于选择机会,这让他占了莫大的便宜。‘
欧阳太清明知自己亏吃得太冤,也毫无办法,现在嘴硬为时太晚了,他受了重伤,已不是李岩的对手了。他们的希望只有寄托在吴刚身上了。
吴刚见他们师徒双方受伤,心里且喜而惊,他早已不满他们师徒目空一切,让别人挫一下他们的锐气对他大有好处,但李岩的身手也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他们都吃大意的亏,自己可不能在这条邪道上跑了。他两眼盯着李岩,“嘿嘿”地笑道:“看不出你还有两下子,竟然能两次突袭成功。”
李岩笑道:“是三下子,最后一下留给你。”
吴刚冷冷地说:“你得意得太早了,得意早的人往往要倒霉的。”
“这个我比你清楚,你还不配教训我。”
吴刚“哼”了一声,向前迈动了两步,他在等待最佳时机。同样,李岩也在等,等待那动人的一瞬。两人对峙了一阵子,吴刚不耐烦了,说:“伙计,我觉得咱们的打法似乎相同,你最好变一下打法,不然就没有趣了。”
李岩道:“我就会一种打法,怎么变?”
“你可以再偷袭吗,先发制人。”
“时机未到,我是不会轻易动手的。”
“时机是我的。你尽经用过两次‘时机’了,不要贪得无厌,这次你成不了功了。”
“难说。时机最终会归有耐性的人。”
吴刚的两眼不停地翻动着,闪着焦灼的光,李岩满不在乎地看自己的手,好像根本不把吴刚放在眼里。吴刚终于恼了,他的耐心每到临阵时总不够用。他慢慢动了起来,是一步一步向前移的。李岩仍未动,但他的眼却在激烈而紧张地动,他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对方的手。
爆发的时刻终于到了,吴刚左腿向前一迈,身子仿佛风吹了似地欺向李岩,动作干净利索,十分迅速。
李岩不敢怠慢,身形微矮,急摇首扭腰绕上,同时“金玉手”又告使出,这次他也用了全力,许久的戎马生涯让他养成了一个不轻视敌人的习惯,这个习惯在这次的搏杀中发挥了异乎寻常的作用,两次得手他都占了这方面的便宜。
突然,吴刚的手一摇,从他手中飞出一道黑影,快似闪电。李岩大惊失色,但躲是来不及了。他牙关一咬,拚了。
“扑、啪”两声,吴刚的飞弹射进李岩的左眼,李岩的手掌击中吴刚的头颅。“啊呀!”两声惨叫,李岩的眼里射出一股血箭,同时他的身体扑地而滚;吴刚则头烂脑迸,死尸甩到一边去。
红娘子见丈夫受了伤,赶紧奔过去,她惊惧万分。李岩手捂着眼,血流了一手。疼痛使他两眼昏黑。欧阳太清与段圣见有机可乘,便蠢蠢欲动。李岩大叫一声,猛地跳了起来,这股子劲是疼出来的。
欧阳太清和段圣退了两步,有些犹豫,这确是个好机会,可他们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们自知受伤较重,现在只能发挥四五成功力了。
李岩瞎了一只眼睛,心中难过万分,但他无法多想,只有拚命忍着,等赶跑了敌人再说。
他想趁着恨与痛的力量一鼓作气杀掉他们,便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欧阳太清师徒大骇,他们清楚李岩瞎了一只眼睛并不影响他多少功力的发挥,而他们绝不是他的对手。两人从来没有逃跑过,这回还是破天荒地逃走吧,反正江湖上不会有人知道。两人心照不宣地无奈一笑,抽身就逃。他们逃起来还是不慢的。
李岩没有追杀他们,他的目的并不是想杀人,而是救自己,救妻子。伤眼的疼痛几乎使他浑身发软,他快忍不住了。
红娘子焦急地问:“伤得重吗?”
“现在不重了,有你在,我们至少有三R眼睛了,比我好好的时候还多一只呢。”
“都是我不好,让你失去一只眼睛。”
“别这么说,自古破镜难重圆,只要我们能相聚,瞎了一只眼睛算得了什么。”
“你真是……”
“世上没有第二个李岩,我并没有被他们害死,也许命中注定我们要相会呢。”
红娘子激动地扑过去:“太好了!你快把眼睛扎好吧。”
她帮着李岩把左眼包起来。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红娘子心一酸,落下泪来:“亡命天涯,四处藏身,哪有一个安稳的地方呢!”
“我一开始就很安稳,先是在坟里躺着安稳,以后就来到了这里,也安稳,没有人会找到这里来的。我们走吧丨
红娘子扶着他,两人西行而去。
红娘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这是几年来不曾有过的。在她心死了几年之后,想不到又见到了丈夫,这可算是铁树开花,古木发芽。她感到丈夫还是那么强健,心里暖洋洋的,天地间似乎没有什么更好的感觉能代替她此刻的幸福感,这是一种苍凉而又悠远深长的沉重体验。
李岩似乎感到了她内在的欢乐,扭脸看了她几眼,笑问:“你累吗?”
“不累,永远不累,你是我力量的源泉。”
“你也是我的力量的源泉,此一聚,永生不再分离。”
“永生不再分离。”
两颗饱尝分离之苦的心碰到一块了,他们多么渴望安稳的生活啊!
“你知道吗,我猛然看见你时,还以为是做梦呢,可我越看越像你,眼神、动作、声音全像,这些我太熟悉了,我几乎要扑过去……”
“这难怪你惊奇,谁能想‘死人’会复活呢。”
红娘子笑了,如花似的容貌又恢复了昔日的美丽。李岩握了一下她的纤手,说:“你觉得我有什么变化吗?”
红娘子俏然一笑:“有,太多了。你变得成熟了,也更刚强,武功似乎也不同以往了,好像拜过新师傅,是吗?”
“知我者娘子也。你—眼就什么都看穿了。”
“你看我老了吗?”
“不老,你比以前更美,更有一种如火的风韵,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呢。”
“真的吗!我还是那么好看?”
“是的,你永远好看。”
“你也一样,我们都不老。”
两个人哈哈一笑,拥在一起。过了—会儿,红娘子说:“以前我们有多傻呀……”
李岩摇头道:“也不傻,聪明人又能怎么样呢?人在乱世中,往往不自由。”
红娘子笑道:“现在好了,我们终于能找个安静的地方过生活了。”
“你不会再想那种冲锋陷阵的岁月了?”
“不会想了,成功与失败对我们来说已没什么要紧了,谁当皇帝还不都一样,没有一个好东西,嘴比蜜甜,心比夜黑,荒淫无道,都占全了,我觉得还是我们这么生活干净。”
李岩笑了:“不愧是我的妻子,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早该想到一块去了。”
红娘子安怡地笑了,两人的额头都闪着兴奋的微光,眼睛里充满温柔的笑意。他们拉着手,走向高山。身影儿越发淡了,小了……
李岩又有了温馨的生活,但这些绝不是高明的想像家能杜撰出来的。
如今的奉天玉大和尚也不能,他想不到当年被他杀死的人会仍活在世上,更无法把独眼老人与李岩联系在一起。这其间悬殊太大了,人的想像力不可能无限制地飞越,何况李岩在自己的身上还做了一点手脚。而大和尚也不是一个善于想像的人,他所能懂得的东西把他推上了皇帝的宝座,也把他逼到做和尚的境地,所以他对自己不再那么相信了。
在漫长的空无生涯里,他学会了“放下”,但不再“拿起”,能忘记的尽量抛弃,实在没法摆脱的他只有慢慢地去磨它。
算卦人是远去了,他也远去了,但算卦人那苍凉的歌声却冲进了他心里,让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无奈,许多岁月流走了,他没有什么烦闷,也不担心什么将来,他的心是平静的,空暝的,安怡的。
此时,他感到步子格外沉重,眼前一团炫目的雾云,挥之不去,他怆然泪下,这也许是自己的尽头?多少年了,在九宫山已把泪流尽,想不到此时又有泪出,看来,日子不长了。他走到一堆沙前,想坐下休息一会儿,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他本可以避到一旁,可偏不屑为,天地广大,我为何要怕他们?
两匹快马一闪而至,头前的马上之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官差,后边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武人,外貌暴戾,一身赳夫之气。
他们到了大和尚身边,前边的那个人不由自主地勒住马,转脸一看大和尚,目光马上停住不动了,审视起来。大和尚知道遇上了麻烦,先下手为强。这一次,他接受了上次和路英的教训,一出手便把神功提到“不动地”的境界,闪电般击向那官差的前额。那人正在分辨这和尚是不是,没料到大和尚会突下绝招,杀将而至,躲已不及,被大和尚浑厚内家掌力震得脑浆迸溅,身尸从马上飞出几丈开外。
一旁的中年武人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但马上明白了,面前的老和尚定是当年闯贼无疑,不然,他绝不会杀人。他嘿嘿一阵恶笑,得意地说:“大和尚,我尤天豹总算找到你了,该我走运,哈哈……”
他开心极了,庆幸李自成杀了和他一起来的康熙亲信,这样,他就可以独吞全功,只要能抓住闯贼或者杀死他便可永垂青史,流芳百世,康熙皇帝也会对他青眼有加,太好了!
奉天玉大和尚听他自称尤天豹,心中一惊,他曾听宁远方丈说过,大内八大高手中,尤天豹极为了得,传说他的“朱砂掌”功力浑厚已极,人不可挡,不知真假。莫非就是此人吗?
他冷冷地问:“你就是清廷的大内高手尤天豹?”
“不错,正是尤某。”
奉天玉挖苦道:“你身为汉人却愿做清廷的鹰犬,不怕辱没了祖宗吗?”
尤天豹眼一瞪:“怕个鸟?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清人又怎么了?他们给我钱花,给我女人玩,我就听他们的。你这个草头王自命神勇无双,什么十八子当主‘神器’,你的大顺朝呢?嘿嘿,十八天当主‘神器’还差不多,但这也已是陈旧的黄历了,翻不得。你还是乖乖地跟我去投降吧!康熙帝英明无比,说不定会给你留条活路。”
“十八子当主神器”这句话,刺痛了奉天玉大和尚的心,他的身子颤颤地摇晃。这是当年宋献策为自己占卜问卦所说的一句话。从此,这句话便刻骨铭心,连手下官兵都知道。不料现在却成了别人讽刺自己的笑柄。是这句话害了我吗?是这句话害了我多少位亲信啊,我愧对你们的魂灵,你们跟我南征北战,驰骋疆场,为大顺朝立下汗马功劳,而我……是我太自私了。天下是人人之天下,我怎能一人占有呢?可那时,我何以没有这种想法呢?相反,却一点也不能容忍别人对此议论。是天意还是什么?什么也不是,不过是情随境迁罢了。
尤天豹见大和尚内心激动万分,以为他的话多少起了用,还待他回话。蓦地,奉天玉大和尚如白鹤腾起,双掌一前一后,似推波助澜,一声怒吼,朝尤天豹头顶击去。
这攻势如海啸一涌而来,令尤天豹勃然变色,他想仰面举掌相迎,突觉不妥,那样,自己纵然无事,马是绝对承受不住的。他急忙一式“鱼跳龙门”,蹿向一旁丈余。他的那匹马被奉天玉大和尚浩荡的掌劲击得肚破腹裂,哀嘶惊鸣,疯狂乱踢乱滚。
尤天豹怒极:“和尚,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对不起了!”
他在发狠的同时,一式“跨虎登山”,掌立起,凝气向奉天玉劈去。尤天豹精于掌,身法平平无奇,他跨“中宫”欺进奉天玉,以为一掌便可击退他,为自己找回面子,然后再施绝技擒拿。
在武学中由“洪门”入“中宫”,都是从人体的正面进入,这是强者对弱者才有的打法;以弱对强,绝不能这么干,只能侧进,以巧取胜,不然,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奉天玉大和尚虽觉对方掌劲热辣,也没有看出有什么神奇之处,便没躲闪,把“十地神功”提到“不动地”境界,右手挥掌迎上。
“呼”地一声,尤天豹“啊呀”一声,身子飞出丈余,一条手臂如断了似地再也抬不起来,周身麻木,瘫软无力。这回,他吃了大亏。
大和尚见机不可失,便身形顿起,要把尤天豹拍成肉泥。此时的尤天豹后悔莫及,暗骂自己大意,不但无还手之功,更无招架之功,处于被打的局面。但他毕竟是个在“生死场”久混的人,到了这个时候,格外镇定,一个兔滚,足有丈余。大和尚连连几扑,皆没得手,他只好改变打法。
龙天豹采取以静待动,等自己恢复过来,以逸待劳,再实施出击之法应付大和尚。两人紧张地思谋着置对方于死地的对策,大和尚从地下拾起几块石头,当作暗器,用内家真力向尤天豹发击。石块比鸡蛋大,划空之声呜呜。
尤天豹大骇,这若被击中,不死亦伤。他急忙拚命滚躲,这样一来,他就以逸待劳不成了,相反,大和尚却如游戏一样,轻松自如,非常快意。他连发六石,一石正巧击在尤天豹的脚踝上,尤天豹一声惨叫,几乎疼晕过去。奉天玉大喜,奋力向前,举掌便劈。
哪知,此时的尤天豹已基本恢复如常,待大和尚一掌下来他便举掌相迎。电光一闪,奉天玉闷“哼”一声,摇摇晃晃退出三丈远,尤天豹也“哇”地吐出大口鲜血。
大和尚脸色灰败,枯朽异常,胸前衣裳全部烧焦,胸膛也大片被烧伤,内腑受到巨大损害。他后悔不迭。
他明知尤天豹不会很容易应付,为什么要忘了呢?尤天豹的“朱砂掌”功,已练到“发气放电”的境界,这也是尤天豹自珍的绝招。不过,他一般不用,因为放电要损耗不少真力,除非不得已。刚才,尤天豹就处在那种不放电必死的处境,自己大意了。看来,数风流人物,已不是我奉天玉了。
其实,大和尚却不知,尤天豹的“电”没能击死他,已是他没大意的表现。若是功夫稍差的人,尤天豹一放电,受击之人马上会变成焦炭,大和尚为置尤天豹于死地,劈下去的一掌用了全部功力,内劲层有绝缘作用,挡住了尤天豹的电能,只有一少半击到他身上。同时,他浑厚的内劲透过去,虽也被电层挡住不少,仍把尤天豹击伤。
抽筋熬髓的痛苦侵袭来,他紧绷的肌肉几乎要裂开,双目向尤天豹喷出如火的目光。尤天豹心头大震,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做好自卫的准备。而大和尚没有心思和他斗了,唯一的念头就是要离开此处。
尤天豹受伤亦不轻,也不愿两败俱伤。他看着奉天玉离开,并不阻拦。但他心里叫苦不迭,到嘴的肥肉又给丢了,大意失荆州啊!
大和尚拖着受伤的身子继续向南走了有七八里地,他向西一拐,下了小道,他尽量使自己的脚步轻而快,可无论如何,身法却难尽人意,他艰难地奔行了十几里,到了茅山脚下。
这是座风景颇美的处所,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茅山上有一个天下闻名的茅山观,观内有一仙长,道风仙骨,人称“茅山仙”苏子文。他武功高超,道法神妙,几十年前,与“丐仙”吕行较技,不相上下,身手不亚于吕行。他为人散淡,从不入世,所以,世人对他并不多么看重。奉天玉大和尚和苏子文曾有一面之缘,便奔他而来。大和尚好不容易攀到茅山观前,见两个人在对奕。东面坐着一个黑袍老者,清瘦灵奇,西边是个英俊的青衫文士,神采飞扬,有豪气干云之概。
奉天玉大喜,这正是他所找寻的人。他轻叫一声:“二位故友,打扰了。”
两个人都抬头,见是奉天玉和尚,连忙起身。走过来扶住他。大和尚非常激动,抓住青衫客的手说:“天方老弟,谢谢不弃。”他又转问黑袍人道:“子文兄,患难情长,愿垂天地,请受一礼。”
苏子文止住他说:“奉天玉兄,过去的事如烟已去,我们的情却天长地久,绝不因虎狼当道,弃如草芥,我们身上的正气绝不会因邪火盛而衰微。”
郑天方道:“道兄所言甚是,大丈友肝胆照日月,双肩挑正义,宁折不弯,宁碎不残!”
苏子文道:“天方,快帮我替奉天玉兄疗伤。”
郑天方点点头。
他们杷大和尚扶进观里,躲到床上。郑天方替他脱去上衣。苏子文拿来疗伤圣药,敷在奉天玉身上,然后,在一旁运起神功,用内气为他治伤。大和尚忍住痛,慢慢地感到胸前一片清凉,伤势减轻了许多。苏子文吩咐小道士端上饭,请大和尚吃了,让他休息。奉天玉内力耗损不少,此时很是疲倦,于是,便闭目睡去。
苏子文、郑天方来到观内正房,商议如何安置大和尚。两人刚想出几个计策,正反复比较哪个可行,忽听有人拍打观门,声音急促。两人同时一惊,茅山观多少年来,也没有人到这里骚扰。
来者不善,苏子文让小道士把门打开,呼啦冲进来一群人,是官差又不像官差,奇装异服,古里古怪,从衣服上,让人分不出是干什么的。
这时,从门外走进三个人来,一个是尤天豹,另外两个竟是段圣和齐大年。不知齐大年得了什么好处,此时和段圣显得非常热乎。齐大年比苏子文的年龄大,所以,他一脸前辈询问晚辈的神情说:“苏子文,有个大和尚来到你观内,你把他藏在哪里了?”
“齐大年,我把他藏在什么地方,关你什么事?”苏子文冷哼一声。
齐大年嘿嘿一阵冷笑:“藏了,就痛快交出来,否则,这茅山观片瓦不存。”
苏子文淡淡地说:“我不信有谁能毁了茅山观?”
“老夫便可!”齐大年自信地说。
郑天方哈哈大笑:“齐大年,你也是个成名之人,怎能如此无赖,茅山观碍你什么事,这不是无能妄撒气?”
齐大年顿时眼睛血红。苏子文直呼他名,就已有些不耐烦,怎能再舍忍郑天方对他不恭呢?他一言不发,身子突然斜移,举起右掌,运起“断阴截阳枯心功”向郑天方拍去。他这一式志在必得,所以,身子如幽灵,一晃而至。
郑天方早有准备,一见对方出手,立即长剑迎上,刺向齐大年的胸膛。这一剑出手之快,连段圣都为之一怔,好个淮河大侠,名不虚传。
齐大年的怪功虽然歹毒,但因见郑天方长剑扎来,只好左手举起白色透明的“空明杖”向郑天方一招“泰山压顶”砸下来,白光一闪,犹如闪电。
郑天方知道对方来势太猛,接不下来,只好拧身斜射,退出一丈开外。
齐大年把对方逼出,嘿嘿地一笑,又转向苏子文:“想好了吗?”
苏子文见今日难以善了,不如先下手为妙,茅山现能否存在在下去,只有听天山命吧,他左脚向前一迈,身子欺向齐大年,右掌直击他的太阳穴。
齐大年骇然大跳,他估计不到苏子文会不顾江湖的规矩,突然下手,他极力后跳,同时“空明杖”劈击而出,直对苏子文头颅。
晚了,他举杖时,苏子文的手已到了他的太阳穴边,他虽然极力后射,仍被苏子文击中颧骨。他啊地一声,血流满面。
苏子文一得手便不再容对方喘息,一式“鹏鸟升天’纵身而起,脚向齐大年太阳穴踢去,
齐大年刚才一时不慎,被苏子文打得晕天黑地,站都站不稳,哪还能接苏子文的招?他一声怪叫,夺路而出,逃向山下。
段圣知大势已去,再斗下去,只有吃亏,只好一挥手,撤走众人。
苏子文见段圣等离去便说:“此处危也,奉天玉又离不开,为今之计,快让小道士们先避一下,由我们俩来承担一切。”
郑天方点头:“如此甚好,我们先看看奉天玉的伤势如何?”
两人来到人和尚床前,见他正在梦中,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容。两人对视了—眼,退了出去。
茅山静极了,一丝声响也没有。太阳慢慢西斜,等到了夕阳烂漫,秋风飒飒时,静静的茅山开始动了。
几条人影极快地蹿到观前,为首的正是段圣和尤天豹。齐大年没有露面,后面的四人也极为不俗,其中之一正是“天狗”路英。
茅山仙苏子文没料到对方能这么快返回,沉声说:“既然来了,何不进来!”
段圣向众人一挥手,冲进观里。
苏子文一看见两个身穿孝衣的老者,顿时一震,这不足“枯尸双怪星”刘传、刘刀兄弟吗?难道他们也投了清廷吗?世风日下,人心不可测啊!
郑天方也是大惊,他不但认识刘刀,刘传,还认识路英和另一个大内八大高手之一“五雷追魂掌”乔七发。
苏子义尽最保持平静,淡淡地说:“双星何时投了清人?”
“胡说?”大星刘传道:“我们兄弟怎会投清人,只不过来找大和尚算一笔旧债!”
苏子文见他不承认投了清廷,觉得有文章可作,便笑道:“我也认为双星兄弟不会投靠清人。想当年,刘氏兄弟是何等英雄,千丈煞气,百步威风,堂堂正正大丈夫也,现在……”
刘刀怒道:“现在难道不英雄吗?”
苏子文道:“非也!刘兄大丈夫一生苦乐,不受制于人,不强加于人,不趁火打劫,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就此论,刘氏兄弟确可称为上,可现在的行为却让人费解了。”
刘传说:“苏兄,我们不明白你的话。”
苏子文道:“你们若寻大和尚报仇,那也不难,何以与清廷的走狗混在一起呢?那样,岂不玷污‘双星’的一生清誉吗?清兵入关,扬州十屠,杀了我们多少汉人,难道我们受他们的驱使吗?那样,我们岂不太没骨气了吗?”
苏子文陈词激昂,令刘氏兄弟好生为难。
他们家是被大顺皇帝“均贫富,分田地”绐打散的,爹爹也是被他手下的人杀死。兄弟俩死里逃生,大江南北遍寻名师,发誓报仇。当他们功成名就时,忽听说大顺帝在九宫山战死,兄弟俩抱头痛哭一场,为不能报此仇而悔恨,内疚,同时也庆幸。
最近,江湖上风云乍起,传说大顺皇帝还活着,并已削发作了和尚,又燃起兄弟俩复仇之火。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兄弟俩费尽周折,寻到夹山灵泉寺,没见到奉天玉和尚,却意外碰上了“天狗”路英。从路英嘴里,传闻得到证实。
兄弟俩复仇心切,就顾不得甚声名,与路英结伴而来。但经“茅山仙”苏子文一挑,俩人才醒悟:这样做是有些不妥。兄弟俩虽没有什么清誉,却也无什么恶名。
对清人他们也没什么好感,被苏子文这么一夸,他们真有点觉得做错了什么,自己确不该和乔七发等人混在一起。满人杀我们汉人也太多了,这一点怎么可忘了?刚才苏子文的一席话,不过是当场胡诌,什么人不喜欢好听的!何况,这也是规劝刘氏兄弟的最好办法,给他俩戴几顶高帽子又有什么?苏子文想,我是方外之人,还要图他俩什么不成?清廷也太过分了。大顺帝已皈依佛门,做了和尚,还要赶尽杀绝,这怎能不令人气愤?
段圣见刘氏兄弟有被苏子文说动的危险,忙道:“两位前辈,别听姓苏的山野村夫胡言,清人怎么了?现在是人家的天下,我们就得听。这叫审度时势,真豪杰也。”
刘氏兄弟一听段圣称赞清廷,分外觉得刺耳。是啊!我怎能向清人讨富贵?刘刀大怒道:“段圣,你少放鸟屁,清人再好,也不如我们大汉民族,你少赞他们!”
段圣“哼”了一声,没有言语。他实在想不到刘氏兄弟会被人一劝就倒戈,可气!
苏子文甚是欢喜,连忙附和道:“刘兄所言对极。”
刘刀把眼一瞪,说:“苏子文,我们这次不找大和尚的麻烦,下次遇见,绝不放过他。”
苏子文道:“刘氏双英果然是通晓大义,为凡人所不能也。”
他这么一吹,刘传、刘刀再也站不住脚,一声不说,抽身而去。
苏子文心中大喜,巧言劝说,走了两大强敌,好办多了。
他笑着问:“段圣,你们不走,更待何时?”
段圣“嘿嘿”一阵笑:“苏子文,我们不是刘家兄弟那么好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苏千文笑道:“段圣,你太自信了,你根本达不到什么目的,还是乖乖回去吧!”
“五雷追魂掌”乔七发一向心高气傲,这回见走了刘氏兄弟,早憋不住火了。他大吼一声,冲了上去,挥舞右掌,施起“五雷追魂掌”,顿时两眼如灯,金刚怒目,人如炸了起来一般,一声轻微的雷隐之声响起,劈向苏子文。
这阵势异常厉寄。苏子文虽然武技稍高于他,却也不敢接。身子一拧,如飘絮鬼影,斜身而上,手如金钩抓向乔七发软肋。
这一招来势太快,大出乔七发意料之外,他还以为,以苏子文的身份会接他一掌,那样,他的计较就有了希望。
苏子文的手刚触到乔七发的皮肤,还没有来得及伤他,段圣剑诀一领,寒光一闪,刺向苏子文哽嗓咽喉。
这下,苏子文只好放弃攻到乔七发身边的手,身如黑带,孤形飞射而退。
乔七发紧跟不放,又一掌击出。段圣挽三个剑花分别罩向苏子文要害。
路英、尤天豹在段圣袭向苏子文的同时,两人一拥而上,截住郑天方。六个人分成两片,在茅山观内决起生死。
郑天方的剑术虽高,其身手却和段圣在伯仲之间。而尤天豹、路英虽不用剑,武功却不弱于段圣,自然,也不比郑天方差。他们两个打一个,郑天方自然倍感吃力。他仗着身法和剑术的巧妙结合,战了十几招,便感到力不从心。
路英的怪拳令他防不胜防。尤天豹的“朱砂掌”内劲割肤,他心中有无奈的苦意。
正在他难以抵抗之时,一个高大的灰色人影扑过来,奔路英就是一拳。这突如其来之变,使路英乱了方寸,慌忙之间,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肩头便被巨掌击中,发掌之人正是他们要找的人。
路英一声惨嚎,人甩出丈余,滚倒地上。大和尚一掌得手,丝毫不放慢速度,转身劈向尤天豹,这其间不过极短的时间。
尤天豹连忙侧身后跃,郑天方的剑一招“顺水推舟”刺过来,他再跳不及,屁股几乎被剑扎透,血流而出。
路英的肩头骨被击碎,尤天豹的屁股受伤,看来难以再动手了,奉天玉大和尚道:“除恶务尽,这样的狗贼留之无用。”
郑天方点头,欺身欲上,路英身子一弹,抽身便逃。大和尚打伤他的肩头,却没有伤他的腿。再说,奉天玉大和尚受伤未痊愈,所以,他的掌力没有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没有伤及路英肺腑。路英这一逃,尤天豹忍痛,双掌护住前胸,必要时,来个同归于尽。奉天玉大和尚、郑天方只好停手,思忖对策。
这时,苏子文一声惊叫,长袍被段圣削去一大片。
大和尚冲郑天方一点头,两人齐奔段圣、乔七发,这样马上就成了三打二的局面。他们俩人还没有接近段圣,乔七发便弹身飞射,出观去了。等他俩回头时,尤天豹也没了踪影。
大和尚道:“又让他们溜了。”
苏子文叹息了一忐:“几十年不走江湖,快跟不上趟了,料不到我连两个后辈小子都斗不过。”
奉天玉大和尚凄楚地一笑:“这两个小子在江湖中可大有名气啊!”
郑天方道:“他们败而退走,定会还来,我们何不弃观而去,云游山川,也比待在这里等与人厮杀强。”
苏子文思忖了一会说:“好吧,那我们结伴而行。”
苏子文把所需东西带齐,三人飘然而去。
下了茅山直向西走,过了一片原野,茅山便隐在雾中。此时,天已黑下来,三人找店投宿。
这是一个不小的客店。客房在后,前头是饭厅。饭厅是东西长的大屋子,内有十几张八仙桌子,零星有几个人吃饭,他们三人一入饭厅,便受到殷勤招待。店小二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
三个人举杯对饮,几杯酒下肚,奉天玉吟道:
十万里长一寸方
绿水青山里面藏
休说昏庸片时错
家家户户受遭殃
……
他本想再吟下去,因见另外吃饭的人也在谛听,便不再吟了。
苏子文接道:
一草一木一寸长
片片云朵处处香
洒满天下我不沾
道本生在我家乡
郑天方续上:
东海扬波西方荡
日月星辰万古芳
大和尚哈哈笑道:“妙!古往今来,谁敢与日月比!”
三个人吃了一阵酒,有一更天了,才到客房休息。他们刚离饭厅,又有几个人走进来。店小二本想说,住客可以,饭酒没有了,可与为首那人的目光一碰,顿时仿佛被剑刺了一般不敢语,乖乖地跑上跑下地接待。
为首的那人是个四十多岁的青面汉子,目光如刀,整个人像块铁。和他并肩而立的那人有五旬,高大身材,古铜色褂子,蓝布裤,紧口鞋,圆形脸油光水滑,笑眯眯,目光清澈。特别是那双手,厚重而大。另外两个,好像是官府的捕快高手。他们对前边的两人恭恭敬敬,极为服贴。
青面汉说:“柳兄,今晚不会遇到什么吧?为何我总有些心神不安呢?”
“难说,谁料得清呢?”
被称为柳兄的人边说边问店小二:“今晚上可有和尚、僧士一类的人来过?”
店小二忙道:“有,他们刚吃过饭进屋去了。”
青面汉对两个官差一努嘴,两个官差便向后面的客房走去。片刻,两人来到青面汉面前,低声说:“正是他,身边还有两个人。”
青面汉惊离道:“老天保佑,让我称心如意,快和主人联络,不要打草惊蛇。”
两个官差领命而去。
青面汉又道:“柳兄,这件事你看如何处置?”
“不忙,待会我们先看看真假,然后再商量如何动手。”
青面汉领悟了意思,点点头,两人吃喝起来。酒足饭饱,他们走向客房,靠近房门,从门缝向里瞧,三个人在灯下没睡,坐在东边床上的正是奉天玉大和尚。两个人一阵狂喜,升官发财的机会总算来了。他们蹑手蹑脚退到一旁,嘀咕起来:“他们三个人,我们两个,柳兄,等会再说。”
“你还盖九州呢?人多怕什么?我们一样收拾他们。”
两个人好一阵子也没有统一意见,只好对视沉默。
正在这时,店家走过来,说:“两位。”青面汉忙止住他,但已经晚了,外面的动静,苏子文三人全听清了,奉天玉把门打开,笑问:“两位何不进来叙叙?”
青面汉犹豫了,自己的诡秘行动,竟被对方察觉到了。
郑天方冲着青面汉说:“‘电手’盖九州怎么会住这?‘太极王’柳文功也赶到这里,难得呀!”
高大的圆脸人反诘道:“天下广阔,我哪里不可去呢?”
郑天方说:“怕此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大内八大高手来了两个,事情总不是那么简单吧!”
“电手”盖九州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不错!我们是为他而来,外面布下天罗地网,你们还是睁一些为好。”
郑天方朗笑连声:“你们的天罗地网也平松得很哩!想困住我们,那不是白日做梦?”
“电手”盖九州嘿嘿冷笑:“郑天方,你不要太自信了!”
苏子文皱下眉头说:“今晚我们只好分手了,奉天玉,你先走吧,由我们来收拾他俩。”
奉天玉大和尚笑道:“奉天玉岂是个逃兵?我们还是一齐打发他们吧!”
苏子文摇摇头:“大可不必看他们那得意劲儿,很可能有后援,你还是先走为妙。”
郑天方一推他:“大丈夫做事不拘小节,何必推辞,快走吧!”
大和尚刚一举步,“太极王”柳文功一个滑步欺身上来,堵住他的去路。郑天方见状,把忙长剑幻起明晃晃的剑花,刺向柳文功人中穴。奉天玉趁势而走,“电手”盖九州展身欲阻,苏子文堵住了他,大和尚旋即消失在黑夜之中。
“电手”盖九州在大内八大高手之中武功最高,柳文功次之。当然,这并不是说“太极王”柳文功的拳术不精,手法不巧,而是盖九州的特殊功法具有优势,他号称“电手”,一运神功,几乎周身是电,两手的电压最高,只要对方一碰他身,就有电击的危险。所以,和他交手,即使功夫好也很难占便宜。
苏子文并不认识盖九州,听郑天方叫破对方身份,才想起江湖中有这号人物,所以格外小心。
盖九州一见大和尚逃走,心中怒火万丈,立运神功,向苏子文疯狂扑去。
苏子文不敢用手触碰他的身体,只能凭借轻灵身法用内功隔空击去。苏子文的方针是让盖九州击他不着,无法可施,心里干着急。
其实,盖九州若不运“电功”,苏子文也不易胜他,两人的差距微乎其微,苏子文只是比他稍强一点儿。
柳文功比郑天方却又高出半分,他的太极拳已达登峰造极之境,他内气充沛,脚法灵活,双手如水中的鲇鱼滑而灵。郑天方的长剑每到要触击他时,都被他的太极内劲柔化来势,推倒一边,怎么也刺不中他的身体,仿佛他周围是个大旋涡,剑一进入旋涡,刺的方向就会被旋涡立即改变。
相反,柳文功施展“乱环诀”不断地发打,令郑天方有不适之感,斗了几十招,愈感力不从心,对方的威势愈强,他就愈没有信心,渐渐他的眼前泛起团团人影,他大感不妙,有些眼花缭乱了。
苏子文也没有了刚才的轻松,处于挨打地位,他脚步开始乱,内气也不再那么稳健,开始出现浮躁迹像。
郑天方大惊,一声长啸,长剑刺向柳文功膻中穴,这一招来势极猛,而柳文功只是冷哼一声,双掌划圈,向外一抖,一声叱咤,人如疯虎,以为此招必中。哪知,刚才郑天方的一剑,击他是虚,逃走是实,还是以进为退之术,剑不到柳文功胸前,他便脚下加劲,身子弹起,向后飞掠而去。
柳文功一愣,郑天方人影已失。与此同时,苏子文也逃之夭夭,两人想追,知道追上亦无办法,只好作罢。
盖九州恨道:“没想到苏子文老儿的功夫这么好,一点也沾不上他。”
柳文功道:“若不被郑天方叫破身份就好了,你最好罩上面,这样,才有机会施展你的绝世神技,不然,纵有通天之能,人家不让你沾身,岂不枉然?”
奉天玉大和尚出了客店,夜风一吹,才感到这又是逃跑,心中悲恸之极。怎么自己的一生关健时刻都在逃跑呢?为什么命运这样安排?攻进北京城,做了几天皇帝,自己就那么多灾多难,“十八子”就是十八天,多么惊人的巧合!难道这是上天的安排?天道不公啊!我是该悔,还是该恨?
他一边急行,一边思索。忽地,他哈哈大笑起来:“我该庆幸才是,不然,我坐在金銮殿上,不问民间疾苦声,专顾自己犬马声色,吃天下人,喝天下人,那才该咒呢!”又是一阵大笑,他仿佛已把心中的积郁全部排遣光了,顿感轻松无比。
多少年来,自己没这么快畅了。人要找一条幸福之道,是多么艰难啊!他加快了步伐,瞬间,他突觉腹中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空冥感,连忙奔进旁边的小树林里,稳定一下自己的呼吸,打坐行功。刚才的那种空冥感更强了,他并没有因自己坐下而失其性质,相反,它更加弥漫,更加实在,如一团闪光的雾,在腹中升起,照亮身体的各个部位,心里亮堂极了。大和尚大喜,这是自己功力增长的预兆。
蓦然,腹中的团雾如风暴般旋转起来,他顿感自己失去了自控,整个身子轻飘飞升,直向九霄云天。透过千层云气,展现在他面前的似一个春光明媚、绚丽多彩的世界。太阳的光芒十分美丽,一个个的发光的球体在他眼前闪过,一朵朵白云在他心中缭绕,倏地,一颗流星划出一道耀眼的白光,尖鸣着泄落而下,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他只觉身子巨震了一下,眼前一片漆黑。
待他睁开眼,黑夜早已过去,已是黎明时分。鲜红的太阳,如一个刚出浴的少女,袒去那薄薄轻纱,慢慢走来,姗姗翩翩,美得不可思议。他一站而起,心旷神怡,身体有说不出的轻松,昨晚的许多不适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稍一提气,陡觉真力如潮,比昔日强之数倍。此时,他在无意之中达到了十地神功的第九重“善慧地”。他左左右右挥运了一阵手臂,做出个抱球的“深元式”,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高远明丽的和天地融为一体的境界。自己的周身闪闪发光,两臂有了以往所从没有过的力量。他畅快地朗笑起来,声音震动四野。
忽地,一个人惊叫道:“他在这里。”
几个江湖客一下子围上来。奉天玉大和尚就像一个诱人的猎物,吸引着亡命客。顿时,他没了情绪,百感交集。人啊!你为何这般自私?现在,他比以前更加深对人类本性的认识,多么丑陋可恶的一面。
一个瘦长的蓝衫客,双手往腰间一叉,嘿嘿笑道:“大和尚,你的寿限已到,何不归极乐世界,免得惹麻烦。”
他身边一个穿褐袍的胖子说:“该是我‘九星天气罡’沙雨露脸的时候了。”
瘦长人忙道:“沙兄,抢功呀?怎么把我‘逍遥无极鞭’陈生存放在一边了?”
沙雨嘿嘿一笑:“我们兄弟彼此不分吗!”
另外三个江湖客也不住地乱嚷,跃跃欲试。
大和尚听他们报了姓名,心头一震,这两位也是大内八大高手中人。若在昨天,奉天玉大和尚怕一个也应付不了,今天如何?他也没有把握。
沙雨大掌一摇,纵身而上,天罡气从他手中发出,击向大和尚左胸。陈生存以为沙雨完全可以对付了大和尚,用不着两个人齐上,便一旁观战。
大和尚提足十地神功,待沙雨的掌离自己尚有两尺远时,突地挥掌相迎,“呼”地一声,沙雨待被击出两三丈远,鲜血从口中狂奔而出,内伤不轻。
陈生存大骇,怎么大和尚比段圣说的要厉害,难道一夜之间,他又有了长进不成?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从他击飞沙雨来看,功力高出沙雨许多,自然也比我要强,我们几个人加在一起,恐怕也难以取胜,这如何是好?该怎么通知“主人”呢?
他正在暗打主意,奉天玉问:“你们还不动手,不然我要走了。”
陈生存一抖金鞭,一招“画龙点睛”击向大和尚眉心,这鞭软硬皆备,如龙游太空,一闪而至。大和尚身子一晃,如一朵云般轻快迅捷地向左边一闪,同时,一掌劈向陈生存天灵盖。他的内劲如潮似浪,宏大骇人,陈生存怎敢让他击中?可是,不管如何不愿,大和尚的内劲还是作用到了他身上,一个踉跄,退出七八步远,心口被内劲震得发疼。
大和尚因功力更高一层,对世俗的仇杀,已没有昨晚那样强烈,不想打杀他们,便冷“哼”一声,飘然而去,沙雨、陈生存也没有再去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