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这两个字,无疑有颇为广泛的涵义,而它的每一项涵义,可以说都是不受人敬重的。至少,它会予人以“不务正业”、“玩世不恭”的印象。
所以,正常情况下,一般人都不乐意自己被冠上“浪子”的头衔。
但,杜冲却特别例外。他居然替自己冠上“浪子”的“美称”……浪子杜冲。
浪子杜冲今年已经三十一岁,已经是超过“而立”之年了,却仍然是孤家寡人一个,并未婚配。
他,有很好的家世,有足够他挥霍的银子。
他,长得器宇轩昂,一表人才。
他,允文允武,文能倚马千言,武能活毙狮虎。
他……
他,具有太多的扬名立万,光耀门楣的条件,他却一一放弃,而全心全力去经营“浪子”这个头衔。
皇天不负苦心人。
现在,“浪子杜冲”,已经是江湖上家喻户晓的“浪人”了。
生平懒散无大志。
一心甘做脂粉奴。
这是浪子杜冲的口头禅。对这两句口头禅,他也的确是身体力行,不遗余力。
所以,尽管他已逾而立之年,而仍然是光杆一个,但跟他有过一段情的美姑娘,却是连他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有多少位了。
常有朋友问他:“杜冲,你的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本身的条件这么优越,认识的美姑娘又多,却为何还不成家呢?”
他说:“成了家,就不成为‘浪子’啦!何况,我也还没找到成家的理想对象。”
当然,身为浪子,又具有一身高明的武功,有时候,路见不平,也会拔刀相助。
同时,他也会接受别人的请托而打抱不平,而且,也不接受任何酬劳。
但,他接受请托时,却须看他当时的心情好坏而定,心情好时,一口答应,心情不好时,断然拒绝。
如果有所请托的人不想尝那“闭门羹”的失望滋味,最好是由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家去,不论他当时的心情好不好,保证有求必应。
他……
浪子杜冲就是这么一个怪人。
暮春,月夜。
夜不深,银盆似的月亮,才爬上柳梢头。
浪子杜冲,独个儿在繁花似锦的后花园中对月沉思。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位“生平懒散无大志。一心甘做脂粉奴”的浪子,独对良辰美景,能不兴“形单影只”之感吗?
他,是不是也曾经约好了某一位红粉知音,,目前还没赶来呢?
一名仆人装束的中年人匆匆走来,向杜冲说:“启禀公子,有一位美姑娘求见。”
本来是一脸落寞神情的杜冲,目光为之一亮,道:“好!好!快请。”
那仆人含笑道:“回公子,人已经来了……”
这个仆人当然深知他主人的胃口和个性,所以,未经请准就擅自做主,将客人带进后花园来了。
不错,正有一位红衣女郎,袅袅娉娉地分花拂柳而来。
那红衣女郎年约二十二三,长裙曳地。
严格说来,她并不算太美,但却特别具有一股令人一见之下,如沐春风,如饮醇醪的亲切感。
她的左手还牵着一名年约四岁的红衣女孩。
那红衣女孩长得有如粉妆玉琢,人家人爱,脸蛋儿也跟红衣女郎有七成近似。
现在,那红衣女郎和女孩已俏立杜冲丈远外的一丛杜鹃花旁。
含笑问檀郎,花强美貌强?
红衣女孩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点儿怯生生地向杜冲打量着。
红衣女郎却是半羞半笑,含眸凝睇,一副若不胜情的娇慵姿态。
花前月下有美人,更别具一番风韵。
现在,正是月下,也正是花前,而红衣女郎也的确是一位足能颠倒众生的大美人。
所以,尽管浪子杜冲是惯于依红偎翠,阅人多矣的大玩家,入目之下,也惊为天人,而为之意乱情迷地愣住了。
他,怔愣出神,居然连她身边那人见人爱的红衣女孩,也不曾看到。
淡淡衣裳楚楚腰,
无言相对亦魂销。
这,对目前的浪子杜冲来说,该是最好,也是最恰当的写照了。
一旁的仆人会心一笑,悄然退走了。
半晌,那红衣女郎未语先笑地,向着杜冲敛衽一礼,道:“杜公子,奴家这厢有礼了。”
莺声呖呖,如珠转玉盘,悦耳之极。
灵魂儿飞上九天的浪子杜冲,总算灵魂入窍了。
但,他的灵魂虽已入窍,人却好像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他,不知道答礼,也没答话,只是如醉如痴地喃喃自语道:“天可见怜,我总算找到理想中的对象了……”
那副痴迷神情,真的令人喷饭,红衣女郎也忍不住为之“噗嗤”出声。
由于红衣女郎的这一声轻笑,杜冲总算是完全清醒了。
他。好像自己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讪然一笑道:“很失礼,还没请教姑娘尊姓芳名?”
红衣女郎仍然是未语先笑道:“奴家白冰心,‘白玉无瑕’的白,‘玉洁冰清’的冰,‘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心。”
杜冲脱口赞美道:“好名字!人如其名,也只有白姑娘你才配用这名字。”
“多谢杜公子夸奖!”
“不是夸奖,在下是言出由衷。”
“奴家也是衷心的感谢。”
“白姑娘深夜驾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白冰心俏脸一正,道:“奴家深夜打扰杜公子,实是有所拜烦。”
杜冲“噢”了一声。
现在,杜冲已发现白冰心身边的红衣女孩了,他的一双清目,微显困惑地在白冰心与红衣女孩的小脸蛋上来回扫视着。
白冰心娓娓地说道:“久仰杜公子侠肝义胆,济困扶危,是一位能急人之急的大侠……”
杜冲发笑打断她的话,道:“不是大侠,是一个生平懒散无大志,一心甘做脂粉奴的浪子。”
白冰心嫣然一笑道:“这些,奴家也早有耳闻。”
“白姑娘还知道一些什么呢?”
“奴家还知道杜公子对姑娘家的请求,由来就不忍拒绝。”
“唔……但,那只限未婚的美姑娘,对已婚的妇女,很可能会例外。”
“这个……奴家也知道。”
“还有,在下接受美姑娘的请求,不收酬劳,但有条件,那就是这位美姑娘至少得陪我做十日之游。”
“奴家知道。”
杜冲潇洒地一笑道:“这是对一般美姑娘的条件,但对白姑娘你,在下却有额外的条件。”
白冰心微微一怔,道:“什么额外条件?”
杜冲忽然岔开话题,道:“白姑娘,这位小妹妹好可爱啊!”
白冰心牵着红衣女孩的左右,轻轻摇动了一下,那红衣女孩仰脸娇唤,道:“阿姐……”
白冰心连忙截口笑道:“小妹别淘气,这位杜叔叔正在说你很可爱哩!快说:‘谢谢杜叔叔’……”
那红衣女孩向着杜冲羞涩地一笑,道:“谢谢杜叔叔!”
杜冲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道:“她……她是白姑娘的小妹?”
白冰心很自然地笑了笑道:“是的,她是奴家同父异母的小妹。”
“我……我还以为……”
杜冲一笑住口。
白冰心也没追问,只是展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少顷过后,白冰心才含笑问道:“杜公子方才说,对奴家有额外的条件。”
“是的,”杜冲注目接道:“白姑娘既然知道招商在下,当然也知道,到目前为止,在下还是光棍一个。”
“唔……”
“在下之所以迄今还是光棍一个,固然是由于懒散成性,不想受家室之累,但。一直没找到理想中的对象,才是真正的主因。”
“那么,杜公子理想中的对象,是怎样的形象呢?”
“像白姑娘这样的美人儿,庶几近矣!”
杜冲开门见山,说得很露骨。
但,白冰心的回答也不含糊,“奴家真有受宠若惊之感。”
杜冲接口笑问:“真的吗?”
白冰心以香帕掩口媚笑:“当然!”
“那么,在下还有使白姑娘更加受宠若惊,也可能是唐突佳人的话,还没说出来哩!”
“奴家正在洗耳恭听。”
“好!白姑娘,现在,在下就直言谈相了!”杜冲神色一正,道:“当在下完成白姑娘所委托的事情之后,我要长侍白姑娘的妆台,永为不贰之臣。”
白冰心俏脸微酡,没接腔。
杜冲追问道:“白姑娘是不愿意?”
白冰心幽幽地道:“杜公子,请恕奴家说句不知羞耻的话,以杜公子的条件而言,正是所有姑娘家梦想的白马王子……”
杜冲忙不迭地截口问道:“那么,白姑娘是答应了?”
白冰心听如未闻地继续说道:“得夫如此,此生不算虚度。……”
杜冲又迫不及待地钉上一句:“白姑娘是已经答应了?”
白冰心漫应道:“目前,奴家还不能答应……”
“为甚么?”
杜冲神情似乎见地,显得一片惶急。
这位一向就游戏人间,玩世不恭,从来对女人不认真的浪子,今宵,好像对白冰心一见钟情,真的认真起来了。
但,急惊风偏遇着慢郎中,他集,白冰心可一点也不着急。
她,俏脸上掠过一片凄凉笑意,新菱似的咀唇翕张了一下,却是欲言又止。
“白姑娘是认为我这个浪子的话,不可靠?”
“不是。”
“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不是。”
“是认为我配不上你?”
“不!这句话,应该是由你家说的……”
杜冲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道:“这就行了,只要我认为你配得上我,咱们就可以一言为定了,现在,请给我一句话。”
白冰心苦笑着摇摇头。
杜冲殊感失望地道:“还是不答应?”
白冰心幽幽地一叹。道:“也不是不答应,须知世事多变化,就算奴家现在答应了,谁能保证,临时不发生变化呢?”
“我保证。”杜冲急得举起了手:“现在,我可以发誓……”
白冰心摆手制止道:“不必,世间多少感情悲剧的主角,当他们互相热恋时,谁不是都曾经有过一箩筐的海誓山盟。”
杜冲发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信任我。”
白冰心道:“也不尽然,因为,我自己也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
“是的。”
“那是在下不便过问的了?”
“请杜公子多多包涵。”
他们两人喋喋不休,一旁的红衣女孩却打了一个呵欠,道:“阿……阿姐,我好困,我们回去吧!”
白冰心连忙将她拉起,在那苹果似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道:“小妹乖,姐姐跟这位杜叔叔的话,还没说完,等说完了,马上带你回去。”
小娃儿说睡就睡,一入乃姐怀抱,就鼻息均匀地入了梦乡,乃姐说些甚么,已经听不到了。
杜冲神色一正,以坚定的语气说道:“我已下定决心,白姑娘,不管你有甚么难言之隐,只等你所交办的事情办好,我绝对不让你再离开我了。”
白冰心凄然一笑道:“杜公子盛情可感,但,奴家还是那句话,世事多变化,且到时候再说吧!”
杜冲点点头,道:“好!现在,请说你交办的事情。”
不说“请托”而说“交办”,足证此刻的杜冲,的确是动了真情,“吃定”白冰心了。
白冰心含情脉脉地盯了杜冲一眼,道:“奴家所请托的事,对别人来说,是非常困难,也非常危险,但。对杜公子你而言,奴家却深信易如反掌折枝。”
杜冲洒脱地一笑道:“白姑娘,别滥送高帽子,请说正经事。”
“好的。”白冰心神色一正,道:“杜公子,大洪山飞虎寨寨主黄飞虎这个人,你该耳熟能详?”
杜冲点点头,道:“黄飞虎作恶多端,积案如山,我当然知道。”
接着,又微微一愣,道:“怎么,白姑娘跟黄飞虎有过节?”
白冰心神色一黯,道:“是的,黄老贼是杀我大哥的仇人。”
“噢……”
“我大哥白正权是中州镖局的镖师,三年前,护镖途经大洪山时,黄老贼暗施诡计,我大哥镖失人亡,此仇一直忍痛至今,无法雪耻。”
“白姑娘所交办的事,就是要我杀黄飞虎替令兄复仇?”
“是的,一方面也是替行族除害。”
杜冲毅然点首道:“好!为美人复仇,为行族除害,不论那一方面,我都义不容辞。”
白冰心凄然一笑道:“杜公子云天高义,白氏满门,存殁均感。”
“不用客气。”杜冲截断对方的话后,又沉思着道:“黄飞虎本身武功高强,聚众千人以上,又占天险之利,所以,连官家多番进剿,也都徒劳无功。”
白冰心道:“但,奴家相信,这些,绝对难不倒你杜公子。”
杜冲笑了笑道:“虽然难不倒我浪子杜冲,但也绝对不会像你方才所说是易如反掌折枝。”
白冰心讪然一笑,没接腔。
杜冲剑眉一扬,道:“不论有多少困难,我都一定全力以赴。”
白冰心绽颜一笑道:“那么,奴家先谢了!”
杜冲道:“不用谢,到时候,莫教我失望就好了。”
一顿话锋,又道:“好!咱们就这么一言为定,三天之后,我一定提着黄飞虎的人头,呈献给白姑娘的**之前,现在,我恭送白姑娘回府……”
说到这儿,他愣了一下,道:“白姑娘不是本地人氏?”
“小地方襄阳。”
“那……白姑娘住在哪儿?”
“暂寓本镇悦来客栈。”
“那么,现在,我恭送白姑娘姐妹俩回客栈。”
“多谢杜公子!”
“别谢得太多。”
“这叫作礼多人不怪啊……”
飞虎寨的黄飞虎虽然武功高强,人多势众,又占天险之利,但对于智勇双全,艺高人胆大的浪子杜冲来说,却一点也没感到有甚么困难。
他,当夜就启程,第二天晚间,制住了飞虎寨的一个小头目,乔装深入虎穴。
当他潜入黄飞虎的寝室中时,黄飞虎正搂着他的压寨夫人,好梦方酣哩!
平常不可一世的黄飞虎,吃饭的家伙搬了家,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哩!
大洪山中腾升起一片冲霄烈焰。
飞虎寨于一夕之间,烟消云散。
第三天上灯时分。
杜冲兴致勃勃地提着用油布包好的黄飞虎的头,双手递给白冰心道:“幸不辱命。”
白冰心欲言又止,双肩耸动,泪下如雨。
一旁的红衣女孩,摇晃着白冰心的手臂,道:“娘,你说过的,现在,我可以不用再叫阿姐了……”
现在,杜冲像中了邪似地愣住了。
半晌,他才苦笑道:“想不到你们竟然是母女俩。”
白冰心带泪凄然一笑道:“这叫作君子可欺之以方,未亡人复仇心切,不得不用点心机,尚请杜公子多多包涵。”
杜冲苦笑如故地问道:“白正权不是你大哥?”
“那是先夫。”
“你也不姓白?”
“未亡人姓许!叫许冰心……”
“很好,我这个老江湖居然马失前蹄,栽了斛斗,好可笑啊……哈哈哈……”
许冰心微显不安地,道:“杜公子,你……你生气了?”
杜冲眼泪都笑了出来,道:“谁说我生气了!”
“没生气就好……”
“我不但没生气,而且,有生以来,从来没有现在这么高兴过。”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受了骗,还要高兴,那是为甚么?”
“多想想就会懂的。”
许冰心幽幽地道:“杜公子,你帮了未亡人的忙,未亡人却骗了你……”
“我不这么认为。”
“但,未亡人一介女流,又是败柳残花,没法补偿你,更没法报答你。……”
“我不要补偿,也不要报答,只要你旅行咱们事前的约定就行了。”
“你……?”
杜冲含笑接道:“算讨价还价,从现在起,我杜冲浪子回头,跟定你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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