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英见这情形,更增疑惑,低声问道:“你认得他吗?”白衣少年好像全副精神都在注视那个毕擎天,心不在焉地答非所问道:“嗯,原来他是震三界儿子,怎么他不做和尚,却要当什么大龙头呢?”震三界毕道凡的家传规矩,凡是男丁,在成年之后,必要先当十年叫化,再当十年和尚,然后才能蓄发还俗,娶妻生子,毕擎天看来未到三十岁,若是按照他的“家规”,现在还正该是当和尚的期间。樊英大奇:这白衣少年恰像是初出道的雏儿,对江湖之事,一窍不通,却又偏识得许多成名人物的来历?
震三界毕道凡虽已逝世多年,英名犹在,武庄主点出了毕擎天的家史来历之后,四座纷纷谈论,对震三界那是人人佩服,但对他的儿子,虽说是干了许多惊人的事业,却到底是这两年才在绿林“立垛”的后辈,有许多人就不甘心了。樊英想道:“绿林中人人为尊,不轻易服人,看来这毕擎天无非得抖露一点本事不可。”
只见由擎天双目一张,环扫全场,剑眉虎目,顾盼生威,朗声说道:“当今天下,乱象已萌,自主云英雄出于草莽,肉食多为鄙夫,若要指望朝廷安邦走国,只恐有俟河之清。因此武老庄主之言,要推举一位领袖绿林的龙头,那确是事不容缓。但说到要在下担当,却是惹人笑话,想座中多少英豪,几时轮到在下。”这话说来似是谦虚,但那口气,却是谁都听得出来,毕擎天心中的大龙头与武振乐所说的又不尽相同,那简直是隐隐以天下为已任了。
此言一出,场中更是轰动,武振东叫道:“毕老弟何必谦让?”前面那那几席的一大群人也纷吩叫道:“自古道英雄出少年,这龙头一职,正该毕寨主担当。”“有谁敢独力劫湖北盐运使的镖银?更有谁敢大闹京师,震惊海内?武庄主说得对,只凭这两件事,就该他做我们的龙头。”也有人叫道:“龙头大位,北同小可,毕寨主虽然年少英雄,在绿林似乎资历还浅!”又有人叫道:“谁不服的冲着我来。”看来那些人是极力推戴毕擎天的中坚人物。
嘈杂中忽有一人越众而出,笑嘻嘻地道:“谁做龙头我都马首是瞻,但小弟是个生意人,要我甘心情愿地做伙汁,也得让我却道他有多少本钱。”樊英一瞧,正是的日在泰山所遇的那个商人模样的人。这人刚一说完,立刻有人跳上前道:“钱财不可露眼,有大本钱的人岂肯随便摊给你瞧?俺花子爷身上有两个人铜钱,够你吃烧饼拂饭,你要不要瞧。”这人正是昨日大闹客店的那个叫化子之一,此言一出,全场都笑了起来,商人大怒,叫道:“好呀,有两个小钱居然也敢请客了?”立刻亮出兵刃和他动手。
商人的兵刃出手,全场人等,都觉眼睛一亮,只见金光闪闪,原来他使的竟然是黄金所铸的一把大算盘,有人叫道:“咦,怎么他也出来了?”。白衣少年道:“他是谁?”说话的那人道:“你这位小哥年纪还小,怪不得认不出他。他也像武庄主一样,曾经是个独脚大盗,做了几票大的,却忽然洗手不干,拿去经商,他做强盗不错,做生意更不错,不到十年八年,就身家百万,连知县知府都巴结他,知道他做过强盗的本来就少,如今更是令人部叫他做钱百万。没人敢说他是强盗了。他呀,他叫做钱通海。”另一人道:“是呀,这真奇怪,他有了那么多钱,如不在家纳福,到这里争这晦气作甚?”白衣少年听了,对樊英微微一笑,樊英心中惭愧,凭他多年江湖的经历,在泰山顶上对这个钱通海,竟然也看不出来。
白衣少年道:“这叫化子又是淮?”那人道:“这叫化子是丐帮的副帮主毕愿穷,是毕道凡的疏堂侄子。”白衣少年笑道:“这名字到有理,不愿穷却偏偏穷了。”叫化子使的是一根竹棒,敢情那是行乞之时,打狗用的出入兵器,一个豪华之极,一个寒酸之极。相映成趣。钱通海的金算盘善能锁拿兵刃,招激甚为怪异,毕愿穷的竹棒也使得溜滑非常,两人斗了二三十回合,钱通海向前一砸一拉,算盘珠子哗啦啦作响,毕愿穷“呸”了一口道:“有几个钱臭么?”钱通海的算盘一砸,看看就要把毕愿穷的竹棒拉出手去,却不料拱愿穷突然“呸”的一口浓痰,钱通海做惯富商,不比昔日在江湖行走之时,巨秽不惧,一见浓痰飞到,生怕被溅及中由得赶紧把算盘撤回,飞身急闪,只听得哨的一声,竹棒在算盘上打了一下,算盘的柱子本来是深嵌在葵金之内,被竹棒一敲,竟然震动起来,钱通海反手一砸,毕愿穷“呸”的又定一口浓痰,待得钱通海闪身躲避之时,他又在算盘“暇”地敲了一下。
白衣少年和樊英都已看了出来,论招数的精奇,那是钱通海高明得多,不过毕愿穷的气力较大,而且他一到竹筷将要被夺之际,就来那么一口浓痰,往往反败为胜,白衣少年笑道:“这岂不是耍无赖么?”先前说话的那人道:“对付钱通海,这样戏弄他一下正是痛快。”樊英听周围说话的口气,似乎对钱通海很少好感。
又斗了十回合,毕愿穷仍然是如此这般地耍赖,钱通海越来越怒,待得毕愿穷又使劲地在他算盘上敲一记时,他忽然把算盘一震,也不知是使的什么手法,竟有两粒算盘珠子飞了起来,余光闪闪,流星飞出,只听得那叫化子哎哟一声,双腿一弯,跪倒地上,原来是给打中了腿窄的穴道,钱通海冷笑道:“求饶了吧?”一脚踹下,想把毕愿穷再踢一个筋斗,然后才好取回那两粒金珠。
毕愿穷忽然一跃而起,左手把那两粒金珠子抛上抛下,右手撑着竹杆,一跳一拐的,倏忽就钻进入堆之中,哈哈大笑道:“世上多少人见钱就拜,我看金子的面上也跪你一跪,那还是我有便宜。”众人见他分明被打了穴道居然还能纵跃,无不称奇。
只见场中人影一闪,一个黄袍道士倏地从席中跃起,跳进场心,身法之快捷利落,比那叫化子更胜几分。白衣少年道:“樊大哥,你看,昨日在客店投宿的这个莫道士原也是能人。”
钱通海心中一凛,金算盘当前一立,未发招先防敌,强笑说道:“玄瑛道长,来凑热闹么?”钱通海叫出这道人的名字,在场人等除了几个认识玄瑛道人的之外,余众都是大吃一惊,这玄瑛道人是山东上清观的观主,武功据说深不可测,但无人见过,他在山中主持道观,根本未曾在江湖上走动过,说得上是个跳出红尘的世外高人,却不料今日也来了。
只见玄瑛道人仰天一笑,淡淡说道:“贫道是化缘来的。这里的人要数你老哥最有钱,没奈何只好向你化缘了。”钱通海道:“好说,好说,道长要银子用么?”玄瑛道人道:“你老哥出手豪阔,银子有什么稀奇,找要金子,你也不必回宝号去取。这算盘的珠子给了我便成。”钱通海知他存心较量,冷冷一笑,说道:“道长既要化缘,那就自来取吧。”金算盘扬空一荡,珠子上下走动,哗啦啦一片声响。
玄瑛道人道:“好,你既如此慷慨,我也就不客气了。”取下一柄佛尘,迎面就是一拂,钱通海把算盘翻了一翻,意欲将他的拂尘绕上算盘的柱子,玄瑛人笑道:“好呵,多谢了!”拂尘一缩,钱通海只觉虎口发热,眼前金光闪闪,已有三粒金珠给他卷去。
钱通海天吃一惊,这玄瑛道人手法的怪异,竟是平生仅见。心虚胆怯,不敢进招,只是紧紧封闭门户,钱通海在这算盘上下过几十年功夫,只守不攻,左避石闪,道人的拂尘拂不到地算盘柱子中间,钱通海心中稍定,忽听得玄瑛道人又笑道:“你出了几粒金珠就心痛了么了不行,不行!”倒转拂尘,向他眉尖一点,势如闪电,这眉尖若给他点中,双目立即失明,钱通海知道厉害,急忙霍地一个“凤点头”,算盘斜荡。岂知道这一招却是虚招,故意逼得他将算盘迎上,只见他拂尘一拂,又是两粒金珠飞出,他展袖一接,金珠恰恰落在他的手中。钱通海要想罢手,无奈给那道人缠着,脱身不得,片刻之间,又给他卷去了十多粒,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玄瑛道人不住口地数道:“一、二、三、四、……”不多一会,已数到四十九,算盘有十三柱,每柱七粒珠子,除了被毕愿穷收去两粒外,尚余八十九粒,如今却被这道人在片荆之间取去四十九粒了。
钱通海气得哇哇大叫,猛地喝道:“好呀,我与你拼了!”算盘一推,用力一震,剩下的那四十粒黄金珠子纷纷飞起,四面八方,一齐向玄玻道人激射,这是“满天花铜洒金钱”的手法,钱通海竟然能把算盘的十三柱珠子如此运用,这暗器功夫确是别开生面,许多讨厌钱通海的人,也禁不住大声喝彩!
但见玄瑛道人飞身一掠,并不退避,反而向着金珠迎去,哈哈大笑道:“钱大爷,如此慷慨,贫道也就不客气了!”双袖齐挥,一伸一缩,霎忽之间,将满空乱飞的黄金珠子卷得干干净净,竟无一粒留下,钱通海面色灰白,站在场边,提着那把没有珠子的算盘,做声不得!
玄瑛道人微微一笑,正待说几句门面说话,在满场喝彩声中,忽听得一人阴恻恻地说道:“如此强化,教人血本无归,我就看不过眼!”声音不高,但却刺耳非常,满场喝彩之声,都压它不住,玄瑛道人一愕,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人丛之中,突然飞起一个庞大的身躯,竟从无数人头上飞过,倏地落到跟的,朗声说道:“钱老弟,你别走,我给你讨还金珠!”
只见那人披着一件狐裘,头戴风帽,俨然也是一个百万富商的打扮,樊英心头一震,只听得武振东已先嚷出来道:“阳大哥,怎么你也来了?这位玄瑛道长是好朋友!”这人非他,正是曾与白衣少年交过手的那个阳宗海!但见白衣少年也微微一震,手摸剑柄,但随即又注目斗场。
阳宗海是当时的四大剑客之一,江湖上谁人不知,但因他向在四川云贵一带,中原的武林人物,认识他的却不多,这时听得武庄主嚷出他的名字,都不禁愕然。只听得阳宗海冷冷说道:“什么好朋友,钱老弟是正经的生意人,我只知道要替他讨回本钱!”话未说完,唰地就是一剑!
玄瑛道人料不到阳宗海如此不给面子,说动手便动手,心头火起,想道:“你虽是闻名的大剑客,难道我就怕你了?”拂尘一绕,迎着他的剑柄一缠,这一招名叫“乌龙绕柱”,是玄瑛道人三十六手天罡拂尘手的得意招数之一,善能夺人刀剑,不料阳宗海剑把一翻,似左似石,飘忽之极,玄瑛道人稍一迟疑,突见青光一闪,快逾飘风,“嗤”的一声“,玄瑛道人右边的衣袖已给刺穿,藏在袖管之中的金珠哗啦啦地撤满一地!
玄瑛道人大怒,使个“盘龙绕步”的身法,抢向阳宗海的右侧发招,阳宗海冷笑道:“牛鼻子道士,你抢来的财物也舍不得吗?”反手一剑,刺他右肩的琵琶骨,玄玻道人微微一让,拂尘迎上,哪知阳宗海的剑法端的怪异非常,剑到中途,突然一转,只听得“唰啦”一声,玄瑛道人左边的衣袖又给他刺穿了。
哗啦啦一片声响,藏在玄瑛道人左边袖管中的金珠又撒满了一地,全场人等无不吃惊,要知玄瑛道人的武功,在他们眼中,已经算得是第一流人物,哪知碰上了阳宗海,连接两招,剑无虚发,就把他的两个袖管刺穿。玄瑛道人怒气更增,但却力持镇定,脚踏五行八卦方位,一柄拂尘,不住地遮拦招架。本来玄瑛道人的武功,与阳宗海虽有距离,但却不至于相差得如此之远,只因他双袖藏有金珠,跳跃不便,故此一交手便吃了大亏,而今撒了金珠,反而能够有攻有守了。
玄瑛道人为着要挽回面子,不停地觑着机会进袭,阳宗海忽地喝声“着”,剑尖一挑,玄瑛道人急忙跳起,心中正自惊讶,这一剑的来势,并非刺他要害,实是甚易躲避,何以他口出大言,先行喝“着”,忽见金光一闪,原来阳宗海已挑起一粒金珠,向钱通海掷去,钱通海站在场边,伸手一接,将金珠装入算盘,阳宗海这两下手法,干净利落,竟能用剑尖的劲力,挑起地上滚动的金珠,这内力收发自如,确是难能之极!
场中响起一片喝彩声,阳宗海越发卖弄,但见他挥剑如风迫得玄瑛道人不住地左避右闪,而他则每发一招,趁玄玻道人一闪之时,他就挑起一粒金珠,玄瑛道人虽然明知他的用意,但却无法拦挡,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于耳,就如刚才玄瑛道人卷去钱通海的金珠一样,只是如今主客易势,阳宗海挑起一粒,就震剑弹给钱通海,一收一发,片刻之间,地上的八十九粒金珠,都物归原主,嵌入了钱通海的算盘上,玄瑛道人面色铁青,收了拂尘,奔到毕擎天面前,稽首说道:“贫道无能,反丢了寨主的面子,请恕我先走了!”不听武振东和毕擎天的拦阻,迳自走了。
玄瑛道人这几句话,自然是含有要毕擎天替他挽回面子的意思,全场人等又不约而同地注视毕擎天,看他如何说话,宗海却似毫不在意地弹剑长啸,忽地向钱通海道:“贤弟,你的本钱都收回了吗?”毕愿穷哈哈一笑,钻出人丛叫道:“要有钱人挖腰包真是难于登天,好吧,既然有阳大爷出头,我这穷化子,只好把到口的东西也吐出来了”双指一弹,两粒金珠破空飞出,钱通海武功在毕愿穷之上,趁势卖弄,将算盘往上一迎,两粒金珠端端正正地落在一根柱子上,他顺手一接,将珠子穿入金柱,金算盘恢复原状。
毕愿穷嘻嘻笑道:“有钱的大爷,本钱已收回了,你难道还要利钱吗?”这话其实是请阳宗海早走的意思,阳宗海伸出双指,在长剑上锋地弹了一下,淡淡说道:“不错,咱们做生意的当然是还要利钱!”
此话一出,全场震动,武振东心道:“莫非他也想争这大龙头的座位?他武功虽高,行事却是不大正派,若教他做了北五省绿林的大龙头,大事可就糟了。”场中抱着同样心思的人大约还真不少,所以在阳宗海露了这几手惊人的武功之后,所获得的彩声反而寥落,喝彩的少数人,敢情多是他的党羽。
只见毕擎天缓缓而出,走到阳宗海的跟前,双眼一张,目光如剑,直射到阳宗海面上,阳宗海冷冷说道:“大龙头有何见教?”毕擎天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言道:“想毕某末学后辈,哪敢当这大龙头之任?只是我这位兄弟乃是一个穷叫化子,他哪有利钱给你?没奈何只好我替他付了。”阳宗海天笑道:“好极,好极!那我就不客气向你讨了!”话声未了,唰地一剑,就直刺毕擎天咽喉下三寸的“璇玑穴”。
毕擎天回身弹起,呼地一声,抖起一个碗口大的棍花,将阳宗海的长剑格开,手起棒落,身形未换,就是一招“武松打虎”,劈肩扫胯,阳宗海笑道:“好快!”长剑一挑,剑光棒影之下,只见毕擎天跄跄踉踉地向前直扑几步,这才收得住棒势,而阳宗海也向后连退几步,才稳得住身形。原来阳宗海想用阴柔的粘沾之劲,借他的阳刚之力,将他的棍棒扭过来,叫他重重地跌一跤,若然两人所用的劲道相差无几,或者毕擎天的劲力虽大,但却不能使用巧劲,那就非大吃其亏不可,却不料毕擎天天生神力,这一招“武松打虎”,有若金刚猛扑,勇不可当,阳宗海虽把他扯了过来,但自己亦禁不住这股神力,给他震退,而毕擎天见势不好,在棒剑一触之际,立即棍尖一弹,向左稍歪,用巧劲正止住了那前倾之势,故此两人虽各给对方带动,但一个前扑,一个后退,又都不能趁敌人身形未稳之际,即施攻走,故此这一招虽是险极,但却未分出输赢。
两人一个盘旋,又是剑飞棒起,只见剑似游龙,棍如飞凤,杀得个难解难分。在场的各路英豪,看得惊心骇目,又都不禁暗暗惊奇:看这毕擎天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居然能与成名的大剑客赌胜争锋,走了五十来招,丝毫未显败象。
但听得阳宗海一声长啸,剑法倏变,只见剑光绦绕,有如水银泻地,花雨缤纷,一口剑就如化了数十百口一般,在毕擎天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交叉穿插,毕擎天虽是棍重力沉,如似是给他这路剑法所困,渐渐有点应付不暇,钱通海在场边嘻嘻冷笑,把算盘珠子拨上拔下,自言自语道:“这利钱是付定了”!
毕愿穷在场边也嘻嘻冷笑,自言自语道:“这利钱是付定了,但却不知是谁付呢?”钱通海怒目横视,毕愿穷笑道:“有钱的大爷,我可惹你不起!”抱头一缩,挤入了人丛之中。
钱通海给地这么打科插浑地搅了一阵,再看斗场,只见形势又变,阳宗海的剑势虽然仍是凌厉之极,但那毕擎天也改了棒法,适才他出手全用阳刚之力,如今如但见他舞动杆俸,旋转绕身,好像全是防守,并无一招进攻,但在场的行家看来,他这柄杆捧盘旋起伏,作的都是柔劲的圆形成半圆形,竟把一条杆棒使得如同软鞭一样,这可是非同小可。武学有云:“枪怕圆,鞭怕直。”枪杆是同一路数,即是说若有人能把枪扦运用得如同软鞭一样,成为圆形,那就非极度小心,谨慎将事来应付不可了。果然如此一来,阳宗海登时减少了嚣张之势,剑招渐趋缓慢,东一指西一划地好像挽着千斤重物似的,白衣少年悄悄说道:“这位阳大总管居然运用起最上乘的内家劲力了,且看他如何破这路棒法。”
话声未了,忽听得咋嗓一声,剑棒相交,火星乱发,毕擎天的棍棒脱手飞出,众人哗然大呼,但就在这一瞬之间,只见阳宗海也怔了一怔,凝立不动,竟不敢乘机攻袭,毕擎天身手何等快捷,也就在这一瞬之间,飞身一掠,便把棍棒抄在手中,就在半空中舞起一个斗大的棍花,苑如巨鹰飞啄,呼地一捧当头劈下。
原来若论本身的气力,那是毕擎天大得多,但论到内功的修养,却是阳宗海深厚,而且阳宗海比他经验丰富,善能借力破力!适才那一招,他顺着毕擎天的棒势一截,用上了八九分气力(高手比武,气力不能使尽,否则敌人趁机反扑,便无法持续,用到八九分气刀,那已经是到了极限了),本以为毕擎天的这条扦棒非折为两段不可,哪知由擎天的这条棍棒,乃是他父亲遗给他的,世代相传的宝物,这条杆棒名为“降龙棒”,是用南天山之上的降龙树所造,坚如金铁,当年张丹枫和毕道凡比武,张丹枫所使的是一口宝剑,尚自不能削断此俸(事见拙作《萍踪侠影录》)何况阳宗海所用的只是一把比普通刀剑较为锋利的兵刃,所以这一招,阳宗海虽然能用内力把杆棒震飞,但他的利剑亦给杆棒碰了一个缺口,毕擎天的气力又大,两刀一撞,棒既不断,剑便回旋,阳宗海的虎口也给震得流血。这一招是毕擎天占了兵器的便宜,但他的杆棒脱手震飞,人所共见,阳宗海虎口流血,却无人知道,所以说来还是他较吃亏,只是接着这一棒打下,立刻又使得满场皆惊。
只见阳宗海长剑一挺,剑尖抵着棒端,毕擎天这凌空一击。何等厉害,在半空中己挟着呼呼的风声,众人都以为这一次剑棒相交,必定比上一次还要激烈,哪知双方的兵器一摄,竟是寂然无声,毕擎天的降龙棒就像粘在阳宗海的剑尖上似的,人也落不下来,只听得阳宗海天喝一声,跨前三步,长剑一甩,毕擎天连人带棒,粘在他的长剑之上,身子悬空,竟似陀螺旋转不停,在场群豪,莫名所以,无不惊诧。
白衣少年与武振东等武学深湛之士自然明白,这是阳宗海有心和毕擎天较量内力,将“粘劲”和“棚劲”连同使用,以力借力,以巧降力,这正是最上乘内家功天,哪知毕擎天的功力虽较阳宗海稍逊,但他这凌空一击,自上而下,劲道较在乎地上发招几乎强了一半,再加上他本身的重量,使劲下压,这一棒之力,何止千斤!阳宗海虽然将他的来势用巧劲卸开。但到底还是感受着当头重压,粘是粘住了,“棚”却棚不开,竟变成了僵持之势。
但是阳宗海不停地在场中绕着圆圈,宝剑一伸一缩;毕擎天在上面也不停地打转,阳宗海甩他不动,他也没办法自己下来,不多时,两人都是满身大汗。
武振东暗呼不妙,看这情形,虽然暂时还是相持之同。但时间一久,那却走是毕擎天吃亏,因为毕擎天厉害之处,乃在刚才的凌空一击,一击未能收劲,身子悬空,就不易使力了。
武振东眉头一皱,走出场中,对阳、毕二人一揖说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阳大哥和毕贤弟都可以罢手了。”两人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看情形是两家都在倾尽全力,运劲相持,罢手不能。武振东又道:“阳大哥,你是成名的剑客,毕贤弟乃是后辈的英雄,阳大哥你一向在西南发迹,若然是有意到北方地头开一山立寨,这大龙头之事可以好好商量呀!”武振东并不知道阳宗海已经做当今的大内总管,只以为他有意和毕擎天争大龙头之位,故出此言相劝,用说话点醒阳宗海,请他注意自己成名剑客的身份。
哪知阳宗海全然不理,他如今已占了上风,那肯收手,只见他的圈子越绕越急,毕擎天连人带棒附在他的长剑之上,就像一叶轻舟,在狂涛骇浪之中颠簸起伏,情势越来越险,武振东拿他没法,想出手解开,自忖又没有这份功力。
正当全场人等惊心注目,武振东踌躇无计之际,忽听得一声清脆的声音说道:“人家是阳大总管,才不稀罕你的大龙头呢!”话声未了,只见一朵金花,在空中一闪,“铮”一声,恰恰打中了阳宗海的剑尖。
这一下恰到好处,阳宗海的剑尖一歪,毕擎天在半空中一个盘旋,飞身掠下,只见一个白衣少年,衣袂飘飘,越众而出,那金花暗器自然是他所发的了,场中群豪,连武老庄主在内,都无不惊诧,瞧这少年年纪轻轻,竟居然有这份功力!其实白衣少年这一手飞花解困,所用的全是巧劲,趁着阳毕二人的内力相推相接之际,他的暗器恰恰在这两股大力之间轻轻一碰,所用的正是武学中“四两拨千斤”的道理,故此便能将两大高手一下分开,其实论起功力,他比阳、毕二人相差尚远,毕擎大自是明白其中道理,但见那少年运用得如此巧妙,暗器打得如此之准,竟然不差毫厘,心中也是极为佩服。
那白衣少年缓缓走出,一双俊目在场中一扫,最后盯着阳宗海何道:“阳大总管,我可没有说错你吧?你服侍皇上只怕还分不过身来呢,哪有工夫做北五省绿林中的大龙头?”
此言一出,全场震动,须知阳宗海接受祈镇之聘,做大内的总管,还未够一月,只是在祈镇复辟的前夕,当时祈镇还被囚南宫,成败尚未可知,所以聘请阳宗海之事,极为秘密,除了陆展鹏等有限几人之外,江湖之上无人得知,这少年一口将阳宗海的来历道破,武振东首先问道:“阳大哥,这是真的?”场中各寨寨主更是纷纷议论,有的表示怀疑,有的勃然动怒,有的发语冷讥,有的向旁人探问,场中登时混乱。
阳宗海傲然说道:“你这里推举龙头帮主,强者为王,我做什么,与此事何涉?”武振东勃然变色,仰天打了一个哈哈道:“井水不犯河水,山野之夫不敢陪伴贵人,阳大总管,恕我失敬,也请恕我不敢招待你了。”阳宗海一看,只见各寨寨主都手按兵器,怒目而视,心知武振东虽不敢明目张胆反抗朝廷,但各寨寨主都是亡命之徒,什么事做不出来?他虽武功高强,在众目怒视之下,也不觉心亏胆怯,当下将长剑一收,干笑两声,掩饰窘态,对钱通海道:“好呵,原来这里的大龙头不是以技压当场,没本钱的也做大生意,咱们还在这里做什么?咱们是正经的生意人,只好走了!”毕愿穷在场边冷冷说道:“什么正经的生意人?捧着皇帝老子的腿想升官发财那是真的。”也有人喝道:“什么技压当场?你也没赢了毕寨主,哼哼,还是成名的大剑客呢?留下来咱们再比划比划!”喝骂声冷笑声响成一片,阳宗海不敢回头,携着钱通海等一班党羽走了。众人这才明白,钱通海虽然身家百万,号称富商,原来心还未足,又巴结上了大内总管,敢情他是富则求贵,还想做官呢。
武老庄主正想说话,忽见那白衣少年拔出一把精芒四射的短剑,向着毕擎天一指!
武振东怔了一怔,心道:难道这乳臭未干的小哥儿也要争夺大龙头之位?只听得那白衣少年道:“你做龙头我不管你,但你做龙头之前可得把偷去的东西交还出来!”武振东大奇,心道:“毕擎天可偷了什么东西?毕擎天不做案则已,一做案非有上万两的银子才肯动手,那不是偷,而是明目张胆的‘劫’,莫非这少年受了哪个事主所托,要向毕擎天讨还被劫的银两么?”忙道:“这事好办,都在我的身上,还你好了。”
白衣少年冷笑道:“他欠我一颗人头,你还得了么?”武振东莫名所以,吓了一跳,毕擎天道:“人头是你的么?”白衣少年忽地眼圈一红,道:“你还不还?”毕擎天双手一摊,道:“现在要还给你,可也真难!”白衣少年面色倏变,唰地就是一剑,毕擎天轻轻一架,不料白衣少年剑法迅捷无伦,霎时之间,就在上下中三路,接连刺了九剑,毕擎天一被他他了先手,登时受困,好不容易才解成平手,但见那白衣少年剑势如虹,变幻莫测,着着进攻,若然只论剑法,竞比阳宗海还要精妙得多!
武振东叫道:“这位小哥,你有什么过不去之事,说出来大家听听。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叫毕寨主向你摆酒赔罪,替你主持公道便是了。”在武振东之意,还以为毕擎天是真的杀了什么人,而这人和白衣少年有关系,故此前来寻仇,这也是江湖上常有之事,不足为奇,所以出言劝解。
不料白衣少年毫不答话,运剑如风,仍是强攻猛搏,毕擎天使个“金龙戏水”的招数,降龙棒左右一个盘旋,将白衣少年的短剑逼住,大笑道:“你现在还当我是鼠窃狗偷么?”白衣少年道:“偷了东西便跑,也算不得什么好汉。人头你到底还是不还?”说话之间,又过了数招,毕擎天哈哈大笑道:“你要一颗人头有何用处,找还你全尸,你要办的事情我早已替你办了。”白衣少年短剑一收,道:“真的?”毕擎天道:“我舍了性命,拿来人头,难道是当耍的吗?”白衣少年眼圈又是一红,道:“如此说来,那你便是我的恩人,咱们不勇斗了。”
在场人等,不明其中缘故,无不奇怪。武振东心中想道:“人头大事,怎么忽然又罢手了?”但天色已晚,先推定大龙头之事最为要紧,而且与那白衣少年刚刚相识,也不便多问,便道:“毕寨主见识过人,武艺高强,适才大家都见着了。他做大龙头,可有人不服的么?”在场的各路英雄,轰然叫好,毕擎天还待推让,武振东道:“众家寨主一致推戴,贤弟你也不必客气了。”白衣少年忽然又拔出短剑,道:“且慢,我还有话说。”
武振东眉头一皱,甚怕这白衣少年又生事端,果然听得白衣少年一开口便道:“大龙又我还有一笔帐要与你算算。”毕擎天眼睛一睁,大笑道:“你这小哥儿,可也真算得多事,冤有头,债有主,事主就在这儿,要你替他说话?”武振东又是一怔,毕擎天似乎早已知道这是什么帐,指明要当事人出来了。
只见一个粗豪大汉应声而出,满脸虬须如裁,双目炯炯有神,场中早有认识他的人叫道:“宣花斧樊英!”但见樊英双拳一拱,朗声说道:“毕寨主,咱们在泰山南面已会过了,今幸识荆,那一笔三十万两白银可否赏面赐还吗?”此语一出,场中群豪登时又骚动起来,怎么宣花斧樊英就是那笔官银的保镖?“这事情可真是意料不到,哦,原来武庄主刚才所说的那笔湖北盐运使解京的镖运,就是毕擎天在樊英手中劫去的,这可有热闹瞧了。”樊英是武学名家之后,为人正派,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气,此事一经说出,众人代毕擎天设想,都觉大是为难。按说为了结交樊英这么一个朋友,那三十万两银子应该交还,可是照绿林的规矩,这种官银既然劫到了手,就不能吐出,何况湖北盐运使贯居又是贪图利禄的武林败类。若然因此依循情面,将银两交还,岂非办事不公,有失绿林威望?
众人都在看着毕擎天,看他如何发付,樊英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见毕擎天久久不语,讷讷说道:“此事说来有愧,但小弟实是另有苦衷,我本托了张,张……”毕擎天双目一张,忽地纵声大笑道:“我知道那狗官是张风府的把侄,但此事若说与张风府得知,张风府也未必认他是侄子。况且我毕某人还有一个脾气,我做的案子,你就是托了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前来说项,我毕某人绝不吃这一套,你就是托了泰山来压我,我也不服!”樊英本来想说的是张丹枫,毕擎天却误以为是张风府,反而说了樊英一顿,樊英更是尴尬,白衣少年面上变色,手指又摸剑两。忽听得毕擎天又是哈哈大笑道:“但我看在你能接我三棒巨灵棒的身份上,这事情倒是有得商量。”樊英忙道:“那么,我就听塞主示下了。”
毕擎天双掌一拍,叫道:“将人带来!”众人都在看着毕、樊二人,不留神那毕愿穷不知在什么时候,已带了一个顶戴整齐的官儿从人丛中钻了出来;嘻嘻笑道:“升堂,升堂!湖北盐运使大老爷来了!”
樊英吃了一惊,那官儿可不正是自己的把弟贯居!只见贯居面如死灰,身躯颤抖,失惊无神地在众目瞪瞪之下,看看毕擎天,又看看樊英。那情形就像一个被押上法场的死囚一样。
毕擎天大笑这:“樊大哥,我将你的把弟从盐运使的衙门里请来了,这可够朋友了吧?”樊英又惊又气,惊者是贯居的武功亦非泛泛,衙门里更是防卫森严,毕擎天竟然能从数千里外的湖北盐运使衙门中将他缚了来。这可真比在大内盗宝还不容易!气者是他竞一点不留情面,官银未见交还,反而将贯居也押来了,这岂不是要他们当场丢脸!
毕擎大笑道:“贯大人,这几天可委屈了你呵!”贯居见此情形,自料难免,反而比前镇定,抗声叫道:“我是朝廷命官,宁死不辱,你要杀便杀,何必多事!樊大哥,后事我托付你了,张世伯那儿,也烦你去报讯了。”他临死之前还托出张风府的名头想吓吓毕擎天,如不知张风府早已血溅荒村,与四名大内高手同归于尽。
樊英平素不直贯居的所为,但到底是几代世交,禁不住泪咽心酸,正想发话,与毕擎天一拼,忽听得毕擎天又大笑道:“什么朝廷命官?朝廷正在追究你呢!我如今若放你回去,你交不出那三十万两官银,可得全家处斩!哈,你死不足惜,累了你的妻儿,这可是你朝廷的‘恩典’哪!”贯居给他一吓,知道朝廷法制极严,他的说话可是一点不假,缴不出官银那真是抄家灭门之祸,不禁又吓得面青唇白,不由自己地低声说道:“请寨主开恩,我谢寨主的恩典。”
毕擎天看了樊英一眼,笑道:“你做了三年盐运使,积下的钱也不少呵!”贯居道:“哪,哪,哪有什么钱,不多,不多。”他料不到毕擎天有此一问,语无伦次。毕擎天大笑道:“你的身家一共是十五万六千四百两银子,不连你在故乡新起的那间大屋在内,这数目我没说错吧?”贯居大吃一惊,料不到他比自己还要清楚,只得说道:“不错,不错。”毕擎天笑道:“我如今看在你樊大哥的面上,这笔官银,我已替你缴到京师去了,你没事啦!”
这一下让其喜出望外,贯居呆在场中,说不出话来。忽见毕擎天面色又是一笑,道:“但你那些不义之财,也不能就此由你享用,这三十万两官银,我实是替你缴了一半,那另一半就是拿你自己的身家去填补的。我让你留下一座大屋,另外六千四百两银子,也足够你下半世过活了。你的盐运使肥缺早已被朝廷开革,谅朝廷今后也不会再用你为官了。这倒是救了你呵,你服不服?”
这话是向贯居所说,其实却是说给樊英听的。樊英大为心服,他曾好几次劝贯居不要为官,贯居总是不听,想不到毕擎天却用这种釜底抽薪的手段,叫地永不能为官,这确是“救”了他。贯居虽然心痛,但得保全性命,亦已喜出望外,不住价地点头道:“服了,服了!”
不但贯居亲口说出“服”字,场中各路英雄亦无不心折,毕擎天笑道:“贯大人,你可以走了,不过你这一身二品大员的顶戴服饰,一到外面,还是换了的好。愿穷,你送他出门。”贯居在官场混得久了,不自觉的双腿并拢,垂手应道:“是,谢朝廷,不,谢寨主恩典!”竟是一副下属对上司的口吻,绿林群豪,无不失笑。毕愿穷嘻嘻哈哈,两手作击鼓之状,口中喝道:“哈,哈,哈!”唱一声,打一下,大叫道:“大老爷退堂啦,哈,哈!”贯居哭笑不得,毕擎天道:“别闹啦!”樊英道:“我也送二弟一程。”毕擎天盯了樊英一眼,微笑道:“老樊,你们哥儿俩可不要走到一路呵,我还在这些等你回来。”樊英心中一凛,此话大有深意,于是也仰天打了一个哈哈,笑道:“我当然还要回来,毕寨主,你放心好啦!”
樊英与毕愿穷送到门外,樊英执着贯居的手,含泪说道:“贤弟,你这回因祸得福,以后好好做人才是呵。”贯居见樊英如此为他出力,心中不无感动,道:“小弟听大哥的训诲。”毕愿穷嘻嘻哈哈地唱了个诺,道:“请大人更衣。”装模作样地呈上一个包袱,贯居尴尬之极,打开一看,内中是一套平民的便服,贯居的官已被朝廷开革,再穿官服,那便是犯了律例,因此这套便服正合他用。心中虽很难过,却也不能不感激毕擎天替他设想得周到。
樊英送了贯居回来,毕擎天已正式就了大龙头之位,有若干纠纷,也当场解决了。其中有一宗是河南的独行大盗鲁不邪偷了成亲王的一顶珍珠冠,成亲王责成一个老捕头追捕,这老捕头向毕擎天禀明了苦哀,毕擎天立刻替他取回,还有几桩事情,也处理得甚为公平合理,果然有大龙头的风度。
这一晚樊英和那白衣少年便在庄中住宿,樊英一晚没有好睡,思来想去,只觉许多事情都怪不可解,例如白衣少年为何要千里追踪,一定要取回于谦的首级?他的身世,为何半点不肯透露?毕擎天与他似是相识,但又不似柏识,毕擎天假借武庄主之名,将他们请了来,目的是不是就只为着了这两桩公案?
第二日一早起来,毕擎天已派人前来相请,樊英随着来人,走进武家庄园,只见毕擎天和白衣少年已在那里相候,另外还有武老庄主和几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毕擎天道:“我请各位来做个见证。这位小哥要我还他一颗人头,人头是我拿了,但如今不便取下,我分外还他一具装有全尸的棺材,这位小哥要是还不满意,那我就没有办法了。”在场的除了樊英与武振东之外,其他都莫明其妙。
众人随毕擎天走过一条曲曲折折的用道,到了花园的尽头。一间灰白的小屋子孤零零地靠在角落,窗户之间有袅袅香烟飘出,众人都是一怔,但见毕擎天推开了门,深沉地对白衣少年说道:“你瞧,我不是都替你办妥了吗?”
只见屋内一具铜棺,当中一张供案,炉香袅袅,上面有一块写着“阁部大臣于谦”的灵位,棺前一个老太监,白发萧萧,见众人进来,殊无惊诧之意,只是当他的眼光扫到了白衣少年面上之时,却忽地轻轻“噫”了一声。
毕擎天面容沉肃,缓缓上前,将铜棺揭起,原来里面还有一具水晶棺材,十分精致,那铜棺四边都可以开关,等于那水晶棺的棺罩,毕擎天将铜棺褪下,但见水晶棺内,躺着一具尸体,蟒袍玉带,顶戴极品朝冠,想是内中放有防腐的妙药,面目犹自栩栩如生,只是颈项之间有一条红线,看得出是断首之后缝上去的,这正是双手挽回大明国运,却被他救回来的当今皇上惨杀了的阁部大臣于谦。
樊英一直拥在留心那白衣少年,这时只见他忽地面容大变,一跃上前,匍伏在棺材前面,大放悲声,哭道:“好苦命的爹爹呀!”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意料不到,原来这白衣少年,竟是于谦的儿子!即算樊英,虽然早就料到白衣少年与于谦大有关系。如也猜不到他们竟是父子之亲。霎时间有好几个疑问从心头升起,于谦位极人臣,他的儿子却怎地在江湖飘荡?那身惊人的武功又是谁人所授?
于谦精忠报国,天下同钦,众人都不自禁地随着白衣少年向于谦的遣体跪下行礼,同放悲声。白衣少年更是哭得死去活来,渐渐哭声嘶竭泪珠如线,猛地抬头,忽见灵位上边的墙壁,挂着一张条幅,写的是一首七言绝句,诗道:“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正是他父亲生前借咏石灰以言心志的诗句,这诗稿不知毕擎天从何处得来,裱糊在此?白衣少年泪珠断断续续,忽地哑声狂笑:“粉骨碎身都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爹爹呵,你这一死,千古留名,但却又死得多么不值呵!”笑到后来,又变成哭声,渐渐哭笑不分,显是神智昏迷,心中伤痛之极!
毕擎天却并不随众跪拜,也不放声痛哭,只是在灵前添了注香,叩了个头,他也一直注视白衣少年,这时忽然言道:“曹公公,于谦哪儿来的这个儿子?”那太监瞥了白衣少年一眼,欲说还休,白衣少年忽地翻身跳起,怒道:“你替我收殓了父亲,我这一生都感激你的大德。但你说什么?天下哪有冒认父子之理?”众人亲见白衣少年的悲痛之情,确是真情流露,假冒不来,都在奇怪,何以毕擎天说话如此违背人情?不安慰也还罢了,却反而伤了孝子的心。
那太监扶着棺材,面对着毕擎天和白衣少年,缓缓说道:“不错,他的爹爹就是于大人。”白衣少年刚才全神注视于谦的遗体,这时才发觉老太监在旁,四目相交,白衣少年眼睛一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樊英在侧面看得清楚,毕擎天在背后却瞧不见他的神情,见老太监如此说法,心中颇是诧异,怔了一怔,随却说道:“于兄,既然于大人乃是令尊,那就请怨在下失言。请问于兄准备将令尊金体如何处置?”
白衣少年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大孩子,未懂世事,加以伤痛未已,一时之间,也未曾想到如何办理后事,被毕擎天陡然一问,一时答不上来,毕擎天道:“听曹公公言及,令尊大人生前最喜爱杭州,临死遗言,愿埋在名山之下,与岳坟为伴。如若于兄相信在下,在下一定能遵照令尊大人的遗志,将他安葬杭州。”白衣少年见他替自己办得如此周到,转身叫了一句“恩公。”便欲施礼,毕擎天双手一扶,道:“你该多谢这位公公。”白衣少年身子一缩,呆呆地看着那个太监,眼中充满疑惑的神情。
毕擎天道:“这位曹公公是内庭的侍读太监,专伴太子读书。当今的皇帝在做太子之时也是他侍读的。他在宫中三四十年,以前皇帝有什么物事要赏赐大臣,多遣他前往,想必也曾到过你家?”白衣少年含糊应了一声,道:“怪不得如此眼熟。想来是见过也说不定。”
毕擎天续道:“这位曹公公极钦敬你父为人,他舍了性命恳求皇帝准他收殓你父遗骸,其时令尊大人的首级已给我盗去,皇帝老子也知群情汹涌,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批道:姑念于谦乃两朝元老,准予收殓。这样曹公公才得将他的尸体运出来,是我截着了他,将尸首合一,聊尽一点心意。曹公公也打算此后终老此间,不再回朝了。”
白衣少年热泪盈眶,想到毕擎天为他父亲如此尽力,而自己如一点也不知道,反而误会了他的好意,心中歉疚,毕擎天虽然不肯受他大礼,他亦一再道谢。后来毕擎天请曹太监出面,果然派人将于谦的灵棺运到杭州,筑基安葬。后人张苍水(明未的大忠臣)有诗日:“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便是将于、岳二人相提并论的,这是闲话,表过不提。
且说白衣少年一再向毕擎天道谢,毕擎天忽道:“于大人一片忠贞,自是名留青史,但依毕某看来,令尊却也还未算得是个通人,更未算得是个豪杰!”白衣少年面色一变,心中极不舒服,樊英亦觉毕擎天此话实是失言,抢着问道:“毕大龙头,此话怎说?”毕擎天哈哈一笑道:“可惜他只是忠臣,若然他真是英雄豪杰,也不至于落得今日的枉死了。”
毕擎天侃侃而谈,一口气往下说道:“若真是读通了的人,岂不闻: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并非注定是一姓一家的私产,秦始皇无道,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之!这才是大英雄真豪杰!”樊英吃了一惊,这人口气好大!看来其志不在于做一个大龙头,而是要和朱家争夺大明的天下了。
白衣少年淡淡说道:“原来你是想做皇帝,哼,江山代有英雄出,各苦生民数十年!想称王称霸的人也不见得就是真英雄大豪杰。”这回轮到毕擎天面色一变,只听得白衣少年续道:“有人大有机会做皇帝,他却薄天子而不为,这才是英雄豪杰的胸襟。”樊英脱手道:“你是说张大侠张丹枫!”毕擎天勃然变色,武振东插口道:“此一时彼一时,张丹枫自是英雄,但若在今日,也不见得还愿一心扶持明室。”白衣少年一阵迷茫,正自思索,忽听得毕擎天冲口骂道:“张丹枫是什么英雄?我说他是不肖子孙,行事乖谬,欺世盗名的假侠客!”
当时张丹枫名满天下,谁不钦敬,毕擎天此言一出,满座失色,樊英正想出声,只见白衣少年怒容满面,叱道:“你是什么东西,敢骂张大侠!”倏地寒光一闪,他出剑快如闪电,一抖手就向毕擎天正在张开的嘴巴刺去!
毕擎天原是因为见这白衣少年武功极高,又是于谦之后,因此想将他说动,共谋大事,不料他突然一剑刺来,相距又近,躲己不及!
只听得毕擎天大叫一声:“好呵!”咳地一声,剑已刺入,樊英也吓得哇然大呼!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武振东伸掌一拍,想把他的宝剑拍开,忽见白衣少年身子往前一倾,武振东站在他的侧边,这一掌原是朝他的手腕拍去,料不到白衣少年身子一倾,方位立变,他的身体斜倾,这一掌拍下,正当他左边的太阳穴,掌力一发,便是致命之伤!
武振东、白衣少年和毕擎天站在一排,这一下骤然之间,三人同时发难,其余的人距离较远,想解救也来不及,只见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毕擎天张口一喷,疾退数步,喷出一口鲜血,大骂道:“你杀父之仇也忘记了吗?你的剑不去剁当今的狗皇帝反而刺我是何道理?”原来适才白衣少年本是想惩戒他一下,并未使劲,不料他反而张口迎上来,咬着剑尖,牙床软肉竟被划伤了。白衣少年慌忙抽剑,而武振东那一掌已然拍下。
毕擎天正在大骂,忽然叩阿呀地大叫一声,众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看到白衣少年的头上!正是:
出言不逊缘何事?剑刺喉咙怪事生。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