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伙带着贾玉进了后院一间上房,的确是上房,窗明几净,点尘不染,陈设也颇为讲究。
安置好了贾玉,那店伙一哈腰道:“客官请歇歇,我去拿茶水去。”
他说着就待转身,贾玉一抬手唤住了他:“慢点,小二哥。”
那店伙没动,忙道:“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贾玉一翻腕,自袖底取出一物,那是一锭银子,顺手塞了过去,道:“小二哥,拿著买酒喝。”
那店伙一怔,没敢接,瞪眼说道:“客官这是……”
贾玉含笑说道:“这是送给你小二哥买酒喝的。”
硬塞进了店伙手中。
店伙望着那锭银子直发楞,好半天才连连躬身哈腰地道:“谢谢客官赏赐,谢谢客官赏赐。”
几疑作梦之余,心花可着实为之怒放,他哪里见过这么阔绰大方的客人,一出手便是十两?
贾玉淡淡一笑,道:“别客气,小二哥,茶水暂时不必送,我还要出去一趟。”
店伙怔道:“怎么,客官还要出去?”
贾玉点了点头,道:“不错,‘洛阳’多名胜古迹,这‘天津桥’一带夜晚尤其热闹,我想到处
逛逛去,等回来时我会叫你送茶水的。”
那店伙连连答应。
贾玉略整衣衫,举步便往外走,忽地又停步问道:“小二哥,你跟王小二挺熟么?”
那店伙点头说道:“熟,熟,熟得很,客官是要……”
贾玉摇头说道:“没什么,我随口问问,他做的是什么买卖?”
那店伙道:“王小二专卖南北杂货。”
贾玉点了点头,谢了一句,飘然而出去。
片刻之后,他到了东街,而且是进了那“王记老号”的门。
这时候,“洛阳城”华灯初上,街上熙来攘往,车水马龙,比白日里更不知要热闹多少?
但这条东街由于地处偏僻,所以行人未见有多少。
一进门,迎面迎上来了个瘦削的中年汉子,苍白的一张脸,像是大病初愈,一望便知他就是王小二。
果然不错,听——
那汉子冲着贾玉一哈腰,道:“相公要买些什么?”
贾玉微一摇头,含笑说道:“不买什么,我找王小二。”
那瘦削汉子一怔,道:“我就是王小二,你相公是……”
贾玉道:“我是‘中州’客栈你那位朋友的朋友。”
王小二“哦!”地一声,道:“相公原来是老唐的朋友,坐,坐,请里面坐。”
所谓里面,也就是店堂那靠里的一块地方。
抱来一把椅子,王小二殷勤而热络地让客。
贾玉称谢坐下,王小二便要招呼家里的倒茶。
贾玉忙拦住了他,道:“别惊动大嫂,我说几句话就走。”
王小二也未坚持,在贾玉对面坐下,问道:“相公贵姓?”
贾玉道:“我姓贾。”
王小二道:“贾相公有什么事儿?”
贾玉笑了笑,道:“我先说明,我是个地理先生……”
王小二挺机灵,闻言脸色一变,那本来苍白的脸更白了。
贾玉接着说道:“关于老哥的事,老唐都告诉我了,我不能看着鬼物以后再扰人,我打算把她拿了,所以我来找老哥帮忙。”
王小二霍地站了起来,双手连摇,惊骇欲绝地道:“不,不,不,我我帮不了忙,我……”
贾玉淡淡一笑,伸手把他按坐了下去,道:“老哥别伯,我不要你帮别的忙,只要你告诉我,你那夜跟那鬼物跟到了什么地方就行了。”
王小二已被吓破了胆,白着脸一个劲儿地摇头道:“不,不,不,不……”
贾玉笑了笑,道:“王老哥,对于鬼,没人比我这地理先生更懂的了,她现在是还没到时候,一旦到了时候,她便会出来害人,谁碰见过她,她第一个找谁……”
话未说完,王小二两眼一翻,身子一软,整个人便要往下倒,敢情他已被这几句吓昏过去。
贾玉眉锋微皱,抬手一指点上下王小仁的左肋。
王小二机伶一颤而醒,一醒,他猛然一窜便要站起,无奈贾玉一只手按在他肩头上,他动不了分毫。
他苦着脸颤声说道:“贾相公,你行行好……”
贾玉道:“我是在行好,可是你要是不肯帮这个忙,一旦到了时候,别说我,就是‘龙虎山’的张天师也救不了你。”
王小二身子一晃,差点又昏过去。
贾玉接着说道:“只有让我趁这时候拿了她,才救得了你。”
王小二浑身发抖地道:“那,那,我说,说,说……”
贾玉淡淡一笑,道:“王老哥,别怕别急,慢慢的说。”
王小二那能不怕不急?嘴唇抖了半天,方始蹩出一句:“就在邙山南边‘显节陵’
(汉明帝)墓前……”
“多谢了,王老哥。”贾玉截了口,按在王小二肩上的那只手,拍了拍王小二,微微笑道:“没事了,王老哥?安心做你的生意吧,我保你从此平安无事,全家宁静,可记住,今夜事可别对别人说起,便是老婆也不例外,否则就不灵了,明白么?”
王小二楞楞地点了点头,喉头一阵作响,却未能说出一句话来,贾玉一笑站起,拱手而去。
王小二忘记了送客,坐在那儿没动,两眼发直……
清冷而惨白的月色下,“北邙山”像一只巨兽,静静地踞伏在夜色里,夜风过处,枭鸟悲鸣,树木舞动,培增它的慑人气氛。
如今,在这里,寂静,空荡,看不见任何东西,一眼望去,大小荒冢起伏,触目皆坟墓。
一阵夜风拂过,一片片灰白的东西满山飘扬飞舞,那是清明时节烧剩下的纸灰。
还有点点惨绿光芒杂在其间,那是鬼火磷火。
这地方,白日里已难见人迹,“洛阳城”的人不到这儿来,自从王小二夜里遇鬼之后,人们更望而却步。
别地方来洛阳探幽揽胜,寻访古迹的人,也不会封这儿来,本来是,谁到北邙山来干什么?除非他想见鬼。
这地方,入夜更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而,此时偏有个胆大不怕鬼的人来到了此地。
他就是那位自称贾玉的年轻人。
他背负着双手,潇洒迈步,安祥而泰然地登上了“邙山”南麓,居然像个游山玩水,探幽揽胜的风雅客。
这读书人可谓胆大。
其实也难怪,读书人大半呆痴,更何况深信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踏着那荒草没胫已难辨路径的小道,在座座或残破,或半新的坟墓间东弯西拐。
没多久,他到了一座石砌巨冢之前,这座巨冢异常宠大,像个圆形的石屋,黑黝黝的,石头缝里都长出了草。
石冢之前,有块巨大墓碑,由于久经风吹雨打,石碑上的字迹已然模糊,但藉着月色,竭尽目力,依稀仍可看出“显节陵”、“大汉明皇帝墓”等字样。
这就是王小二跟踪那女鬼人山,那女鬼突然不见之处。
贾玉在这“显节陵”前停了步,运目环扫四顾,除了满山遍野,触目皆坟墓,几片白杨林,点点磷火之外,他难看到一丝别的。
蓦地里,他双眉扬起,一缕清啸自他口中冲出,划破北邙那寂静、凄惨、阴森、慑人的夜色,惊起了一群枭鸟,悲鸣飞去,也吓得狐搜四下惊窜:“绝代风华,盖世美艳,一现邙山,一现洛水,翩若惊鸿,逝如幽灵,姑娘究竟神乎?鬼乎?区区不远千里,不辞风霜,慕‘名’而来,可否请出一见,以慰渴慕?”
话声传出老远,余音震荡夜空,此时此地,听来倍觉刺耳,然,半响过后,未闻一丝回音,也不见一点风吹草动。
也许,应了那句俗话?鬼怕胆大人。
再不,就是读书人读圣贤书,身上都有一种凛然正气,能镇慑鬼邪?
贾玉眉锋一皱,仰首又说了一遍。
无奈,空山寂寂,乃无反应。
他沉默了,显然,他是有点失望了。
倏地,他又挑起双眉,扬声说道:“洛水之滨者为神,邙山之麓者为鬼,洛水之滨寻访未见,那是我福薄缘浅,邙山之麓如再难获,那就该是野鬼见不得正义之人了,今夜算了,明日我不惜万金重资也要买下这座山头,纠集工人铲子群墓,遍翻全山,看那妖魔鬼怪今后何处容身,告辞了。”
话落,他转身迈步要走,墓地,一丝笑意起自唇边,双目之中跟着飞闪异采,霍又旋过身去。
身前,十丈之外,另一座巨冢之上,迎风绰立着一个无限美好的纤小身影,那是个身穿黑衣的女子。
她,双臂垂直,乌云披散两肩,遮住了她那张应该风华绝代,美绝尘寰的娇靥,虽是此时夜风吹拂,却难动她秀发一根。
不过,披散的秀发之间,微露白皙晶莹的一块,那是她的香额,由此白皙晶莹的一斑,可以知道那必是玉骨冰肌,吹弹欲破的全豹。
她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确似幽灵又像鬼魅,此时此地,也委实能使那胆小的人魂飞魄散。
贾玉扬声一笑,道:“姑娘毕竟是现身了。”
他这话刚说完,一缕冰冷而飘渺,不知起自何处的话声由夜空中飘起,听夹令人毛骨悚然:“阴阳相隔,人鬼殊途,我并未祟人,你为何扰我?并欲纠集工人,毁人居所,夷人府邸,是何居心?”
贾玉笑道:“其用意,不过在激出姑娘而已。”
那冰冷飘渺声道:“我说过,阴阳相隔,人鬼途殊,我并未祟人,你何故扰我?难道为一个无依孤魂也不得清静么?”
贾玉道:“这么说,姑娘当真是鬼了?”
那冰冷飘渺话声道:“不错,我是鬼。”
贾玉道:“姑娘是王小二所见那位么?”
那冰冷飘渺话声道:“正是,王小二素行不端,居心该死,碍为轮回,不欲多伤生灵,难道他犹不知悔悟,找你来……”
贾玉道:“姑娘误会了,王小二早已大侮大悟,今生绝不敢再有不正之心了,我乘夜造访,只为好奇,跟他毫无关连。”
那冰冷飘渺话声道:“这么说,你只为看看我?”
贾玉点头说道:“正是如此,姑娘。”
那冰冷飘渺话声说道:“如今你看见我了么?”
贾玉又一点头,道:“看见了。”
那冰冷飘渺话声道:“那么,请你速速离此鬼域,不可再来。”
贾玉笑了笑,道:“自当即刻离去,只是此行尚有美中不足之处,令人遗憾。”
那冰冷飘渺话声道:“尚有何美中不足之处?”
贾玉道:“乌云遮月,未能一睹皎洁全貌。”
那冰冷飘渺话声道:“这么说来,你也怀不正之心而来……”
贾玉截口说道:“姑娘错了,王小二好色之心可谓之不正,区区好色之心,乃纯为了瞻仰,区区七尺之昂藏,读圣贤之书,对圣洁如姑娘者,岂敢有此渎冒不敬之心……”
那冰冷飘渺话声道:“你很会说话……”
贾玉道:“姑娘,我句句由衷,字字发自肺腑,非一般登徒子之灵唇妙舌,花言巧语可比,尚请姑娘明察。”
那冰冷飘渺话声道:“看来你不但胆大,而且极擅言辞,且是个自命名士之人。”
贾玉道:“姑娘,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始风流,区区一非大英雄,二非真名士,不敢自夸自炫………”
那冰冷飘渺话声道:“我如今更知道,你的所学也不俗。”
贾玉道:“那是姑娘夸奖,诚恳之请,尚望……”
那冰冷飘渺话声道:“鬼形可怖,鬼容狰狞,不敢轻易显露。”
贾玉道:“姑娘,区区有包天之胆。”
那冰冷飘渺话声道:“这个我知道,否则你不敢此时来此北邙鬼域,无如我不愿以面目示人。”
贾玉道:“姑娘当真不愿一现绝世花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