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高家车行招牌挂起,又开张了。
这一天甭提有多热闹了,一挂一挂的鞭炮放得震天响,整个大名府都被震动了,高家车行门前满地都是纸屑,烟雾弥漫中,小孩子们来回拣拾那些没响没炸的炮,你抢我夺,乐得嘻嘻哈哈的。
高天龙弟兄一个个精神抖擞,喜气洋洋地忙里忙外。
“高家车行”今儿个招牌挂起,又开张了,高家车行也办喜事,高行主的少爷——高大龙跟“瞽目神妪”的爱徒——方若竹,有情人终成眷属,并结连理,这是双喜临门。
瞧吧,“高家车行”那块匾是云南黔国公府沐少爵送的,连字都是沐少爵亲题的。堂屋里挂的有喜幛,堆满了礼物,全是官家大员,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送的。
高家车行里宴开几十桌,当初高家车行出事时不敢露面的富绅名流,江湖豪客全到了,连大名府的知府都亲自来道贺,甭提有多么盛大,多么热闹了。
大伙全在里头忙,高天翅站在门口直张望,这当儿三爷高天铎出来了,道:“怎么,还没看见人,都快开席了。”
“是啊。”小爷高天翅皱着眉头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沐少爵得赶回云南去,阴婆婆、赵夫人、赵姑娘都有事儿不能来,这是咱们知道的。可是三少说好了要来的,怎么到了这时候不见人影,难道说让什么事绊住了?”
高天铎道:“那也说不定……”
大爷高天龙也出来了。
“怎么样,三少来了没有?”
高天铎道:“就是还没有来,才在这儿着急呢。”
高天翅道:“大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高天龙皱了皱浓眉道:“不管了,或许让什么事儿绊住了,这么多客人不好让人家陪着咱们等,先开席吧,等三少来了,咱们哥儿几个再陪他喝个够,好在三少不是外人,走吧,进去吧!”
他转身先进去了。
高天铎跟高天翅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进去了。
乖乖,里头大院子里坐满了乱哄哄的人,高天龙一进来就吩咐上菜,菜是大名府里首屈一指的大酒楼来办的,早就准备好了,有了高行主的话,一转眼工夫菜全上了桌。
高天龙在靠里主座上举起了杯,高声说道:“有劳各位赏光,各位看得起我高某人,高某人只有两个字:‘感激’。容我先敬各位一杯。”
刹时贺客们全站了起来,恭喜道贺声不绝于耳,有那些趋炎附势、锦上添花的人还乘机大大拍了一番。
杯酒饮尽,大伙落了座,高天龙目光环扫一周,抱拳又道:“今儿个高家车行托各位的福,重整旗鼓另开张,也是小儿大龙跟‘瞽目神妪’阴婆婆的高足方若竹姑娘成亲的日子。阴婆婆有事不能来,嘱兄弟代表她谢谢诸位的光临,水酒粗肴,不成敬意,还请诸位尽量海涵。我辈江湖人,一向随便惯了,今儿个也不行什么礼,兄弟叫他们小两口出来敬诸位一杯就算成了亲……”
话说到这儿,堂屋里并肩走出了一对新人,高大龙长袍马褂,英武俊逸,神色飞扬,方若竹并没有凤冠霞披,一身轻便的淡花裙褂儿,清丽若仙,落落大方。
酒席间马上爆起了掌声跟喝彩声,好听的词全用上了,自然也有那乘机闹一阵的。
对新人来到席前含笑举起了两杯酒,齐声说道:“谢谢各位长辈,各位朋友们!”
喝干了一杯,一对新人要退席,大伙儿硬是不依,一直缠着喝了三杯才行。
小两口退回堂屋,耳房里另有一桌,外头闹外头的,新房里红烛高烧,遍贴喜字,却显得安宁异常。
小两口相视而笑,一切柔情盛意尽在不言中。携手落座,高大龙满斟两杯,然后举起了面前杯,含笑说道:“若竹,我该谢谢你。”
方若竹人本清丽,今天却带着三分娇靥眉梢儿尽是喜意,也含笑举杯道:“不,大龙,我该谢谢你。”
高大龙道:“别这么说,若竹,我……”
方若竹截囗说道:“你能不能也别说什么了?”
高大龙笑了,举杯一仰而干。
方若竹陪着喝了半盅儿。
桌上的菜不如外头丰盛,却同样精美,小两口边吃边喝,边带轻语,高大龙一杯一杯的干了,方若竹一点一点的陪。
外头正热闹,高大龙忽然皱了眉:“怎么回事儿,我怎么这么困?”
方若竹道:“也许是这两天没睡好,太累了。”
高大龙摇了摇头道:“不对,若竹……”
忽又一皱眉一手捂住了肚子,一手伸向方若竹,道:“若竹拿你的簪来。”
方若竹抬手从发上拔下股银簪,没递给大龙,却往自己酒杯里放去,银簪马上黑了。
高大龙、方若竹双双变色,方若竹霍地站起。
高大龙伸手一拉,急道:“别嚷,若竹,请长辈们进来一位,脸上别显露出来。”
方若竹拧身走了出去,到了堂屋口,她头一眼看见的是高天铎,她含笑说道:“三叔,您能不能进来一下?”
高天铎迈步走了过来,进屋含笑说道:“什么事儿?若竹。”
方若竹道:“您进来!”转身进了新房。
高天铎有点诧异,举步跟了进来,这当儿高大龙的脸都白了,头上也见汗了,他一怔,急道:“怎么了?大龙。”
方若竹道:“三叔,有人在酒里下了毒。”
高天铎脸色大变,转身要扑出去。
高大龙急道:“慢着,三叔!”
高天铎硬生生收势转过身来。
高大龙道:“外头怎么样?”
高天铎一怔道:“外头?外头倒是没怎么样……”
高大少道:“那是专对付我跟若竹的,你别声张,到厨房去看看。”
高天铎双眉一扬道:“对,若竹,照顾点大龙。”他转身走了出去,出堂屋快步走向厨房,他硬没敢跑。
高家车行的厨房原在东院,可是太小,今儿个就在西院临时搭了个棚子,摆上炉灶,权充厨房。
高三爷到了西院,“顺和楼”的几个大师傅正在忙,火大油热,勺铲叮当,几个伙计也洗菜的洗菜,刷碗的刷碗,也都在干各人的活儿,只有那个管事的在一旁站着,他一见高三爷进来,忙走了过来,一欠身,陪笑道:“三爷,这道菜马上好!”
高天铎微一摇头道:“我不是来催菜的,我来问问,宝号今儿个来的人里头,哪一个是新来的?”
管事的一扬拇指道:“你真行,一眼看出来了,不敢瞒您,小号今儿个来的人里头,确有个新来的,刚来没几天,您知道,今儿个办喜事儿的人家多,小号人手不够,只好把他拉来了,有什么差错,您多包涵……”
高天铎道:“差错倒没有什么错,我有点事找他,人呢?”
管事的道:“上茅房去了,马上就回来。”
高天铎双眉一扬,快步往南行去。西院南头有一堵墙,墙那边就是茅房,隔着那堵墙只能看见屋脊。
管事的看得一怔,忖想:“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心里这么想,脚下很自然地跟了过去。
高天铎脚下快,转眼工夫绕过了那堵墙,他刚绕过那堵墙,一瞥见有条人影翻出墙外,他冷哼一声腾身掠上墙头追了出去。
那人身法相当快,高天铎刚刚翻出墙,他已然出了三四丈外,高天铎一急,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抖手打了出去,人跟着冲了过去。
那人耳目也相当敏锐,匕首有金刃破风声,那人听见了头一低躲过飞刀,连回头看都没回头看,撒腿就跑,这一来更快了,一个起落便把距离拉远了。
高天铎大急,怒叱一声提足了气,脱弩之矢般在后急追。
这一追一跑马上就招来了满街人的目光,可是两个人都顾不了那么多。
突然,一条人影横里掠到,快捷如电只往前头那人身边一落,那人一个滚翻摔了出去,翻了几个斛头之后不动了。
高天铎先是一怔,继而猛然一喜,脱口叫道:“三少!”
截下那人的正是“小孟尝”梅剑秋。
高天铎两个起落掠到,梅剑秋马上就问:“三叔,怎么回事儿?”
高天铎急道:“有人在大龙、若竹酒里下了毒,两个人都已经中了毒,您赶快回去瞧瞧去,这个人交给我,你从后头进去,别惊动客人们。”
梅剑秋扬了眉,一剑:“留他活口。”飞身扑向高家车行。
梅剑秋是个聪明人,他听高天铎一说“从后头进去,别惊动客人”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绕道儿扑向了高家车行后,他的身法何等快速,转眼工夫便到了高家车行后,翻墙进去落在耳房后窗外,点地又起,轻捷异常地穿进了新房。
方若竹只知道后窗进来人了,可没看清是谁,闪身挡住了高大龙,扬掌就劈。
梅剑秋闪身避过,低低喝道:“方姑娘,是我,梅剑秋。”
方若竹急忙收手,她看清了急道:“三少,你来得正好,大龙他……”
梅剑秋道:“我知道了。”
他一步跨过去,出手如风,一连点了高天龙六处穴道,道:“不要急,三叔已擒住了下毒的人,随后就到,且看他身上有没有解药。姑娘觉得怎么样?”
方若竹道:“我还好,我只喝了一点儿,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又是谁……”
梅剑秋道:“三叔回来了。”
转身往后望去。
后窗外站着高天铎,他把个伙计打扮的中年人先从窗口送了进来,梅剑秋闪身过去了,那人衣裳破了好几个地方,脸上身上都是血,想必是刚才摔的,高天铎跟着从窗口翻了进来,道:“大龙怎么样?”
梅剑秋道:“我闭了他几处穴道,暂时不碍事……”
转望方若竹道:“方姑娘你请坐下,尽量别动,也别急。”
方若竹依言坐了下去。
梅剑秋一手抓住了那人的脖子,一手拍开了那人被制的穴道。
那人一震而醒,脸色大变,想叫叫不出声,想挣扎也挣扎不得。
梅剑秋冰冷说道:“别嚷嚷别叫,我问一句你老实答一句,要不然我折断你的脖子。先把解药拿出来。”他手松了一些。
那人猛喘了好几口气才道:“我没有解药!”
梅剑秋双眉一扬道:“我一向不愿杀人,可是你今儿个让我忍无可忍。”他五指又一紧,抓住那汉子的脖子。
那汉子马上又蹩了气,要光是蹩气还好受点儿,脖子还疼,骨头跟要断了似的。
那汉子额头先见汗,跟着脸就红了,两眼瞪得老大,直挣扎,可是他挣扎不脱,额上的汗越来越多,脸色渐渐由红变紫。
方若竹还真怕梅剑秋把他掐死,站起来刚要说话。
那汉子手直指腰间。
梅剑秋另一只手伸入了他腰间,一摸摸出个小白瓷瓶子来,梅剑秋的五指松了,那汉子猛吸一口气,一软坐了下去。
梅剑秋冷然说:“瓶子里装的是解药么?”
那汉子直喘气,点了点头没说话,他说不出话来。
梅剑秋拔开瓶塞从瓶子里倒出一颗豆般大小药丸,颜色碧绿,伸手递向那汉子,道:“你先吃一颗。”
那汉子喘了一阵之后,接过那颗绿色药丸一口气吞了下去。
梅剑秋一双目光紧紧盯在那汉子脸上,一眨不眨。
突然,步履响动有人进了堂屋,跟着门帘一掀,四爷高天凡进来了,他一怔脱口叫道:“三……”
高天铎忙以指压唇,示意他噤声。
高天凡一步跨了过来,道:“三哥,这是怎么回事儿?”
高天铎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高天凡道:“怪不得顺和楼的管事找我去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这就怪了,外头怎么没事儿?”
高天铎道:“他是专门对付大龙跟若竹来的。”
高天凡目光一凝,望着那汉子道:“咱们又招谁惹谁了,这家伙是哪条路上的?”
高天铎摇头说道:“现在还不知道……”
梅剑秋忽然把那个瓶子递了过来,道:“三叔,你倒出两颗药来,给大龙哥、方姑娘一人一颗。”
高天铎接过药瓶走了过来。
高天凡道:“三少,这可麻烦了,席快散了,待会儿他们会进来闹新房的。”
梅剑秋道:“来得及,你出去偷偷跟大叔说一声,叫他稍微往后拖拖。然后再让他们上席的慢一点。这里好了之后我会请三叔出去招呼一声的。”
高天凡答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高天铎走了过来,把药瓶递还给梅剑秋,道:“三少,给他们吃下去了!”
梅剑秋目光一凝,道:“朋友,咱们放光棍点,我不希望再碰你,你也不会愿意我再碰你。你跟我老老实实,我担保没人难为你,先告诉我贵姓大名,怎么称呼。”
那汉子这当已经好多了,看了看梅剑秋道:“你是长白世家的‘小孟尝’梅三少?”
梅剑秋道:“不错,我就是梅剑秋。”
那汉子微一点头道:“我久仰,我信得过你,我姓唐……”
他姓唐,再加上说话一口“川味”,梅剑秋马上说道:“四川唐家的人?”
那汉子点头说道:“不错,我叫唐大川。”
梅剑秋道:“四川唐家的毒震慑天下,黑白两道闻之丧胆,我久仰。你是‘唐家七虎’中的哪一位?”
唐大川摇头道:“我是‘唐家七虎’的晚一辈。”
梅剑秋道:“不管你是四川唐家的哪一位,我要问问你,高家车行跟你四川唐家何仇何恨,有什么过节?”
唐大川摇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是奉命行事。”
梅剑秋道:“你是奉谁之命行事?”
唐大川道:“自然是我家唐大爷。”
罗梅剑秋道:“跟你一块到大名来的唐家人还有谁?”
唐大川微一摇头道:“没有了,只我一个!”
梅剑秋道:“真的么?”
唐大川道:“什么我都说了,这个还会瞒你?”
梅剑秋沉默了一下道:“好吧,你既是奉命行事,我不难为你,委屈你在高家车行里住一阵子,等我去趟四川把事情弄清楚之后,我自然会放你回去。”
他转向高天铎道:“三叔,麻烦你把他带出去,给他安个住处,然后去和四叔说一声,可以放他们进来了。我不见大叔了,这就动身赶到四川去,你代我告诉大叔一声,任何一位别在后头跟我。请记住,我说过不难为这位。”
高天铎忙道:“你这就到四川去?”
方若竹道:“这是大龙和我的事!”
梅剑秋道:“方姑娘,你如今已经进了高家的门,更不该跟我见外!”
方若竹道:“三少,我不敢,可是你刚到……”
梅剑秋倏然一笑道:“等我从四川回来再喝二位一杯不迟。今儿个这酒,我不敢领受。”
方若竹忍不住地笑了。
高天铎道:“三少,你要一个人就这么走了,大哥知道不骂死我才怪呢。”
梅剑秋道:“不会的,大叔不会怪你,他知道我的脾气。”
高天铎还待再说,梅剑秋已然说道:“三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
高天铎道:“那倒不是,只是赵大人那件事刚了,您连口气都还没喘,如今又要为高家的事远赴四川,未免叫人心里不安。”
梅剑秋目光一凝道:“三叔,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高家的事儿?”
高天铎赧然一笑道:“三少,我说的是实话。”
梅剑秋道:“我知道,就是因为是实话,我才让你给我解释解释,连你都这么见外,那就难怪方姑娘也把我当外人了。”
高天铎道:“三少,你这个……我不会说话……”
梅剑秋道:“那你就别说,把人带走,照我的话做。”
高天铎苦笑一声,一点头道:“好吧,听你的,大哥就是打我,我也只好认了。”
梅剑秋道:“你放心大哥要是打了你,回来我找他说话。”
高天铎又是一声苦笑,没再说什么,走过来对唐大川道:“走吧,唐家的朋友。”
唐大川从地上站了起来,要走,可是他忽又望着梅剑秋道:“梅三少,这件事是唐大爷一人做的主,其他六位都不愿意这么做,事实上高、唐两家根本毫无过节。”
梅剑秋道:“你的意思我懂,你放心,我用的是把无刃刀,除非万不得已,我绝不会轻易伤人,也许唐大爷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唐大川两眼流露出感激神色,道:“小孟尝名不虚传,我在这儿先谢了。”
梅剑秋道:“唐朋友别客气了,请吧,唐朋友可以放心的在这儿住着,高家车行没人会难为你。高行主几位吃什么你吃什么,也绝不会亏待你。”
唐大川口齿启动,欲言又止,转身往后窗行去。
高天铎迈步跟了过去。
唐大川走两步忽然停步转身,道:“梅三少,唐大爷一身是毒,最剧烈的毒藏在他的兵刃断魂箫里,连他自己都没有解药。”
梅剑秋为之动容,肃然抱拳道:“唐朋友高义可感,我记下了。”
唐大川唇边掠过一丝苦笑,转身行去。
望着唐大川与高天铎相继出了后窗,梅剑秋转过身来说道:“方姑娘,我也不再耽搁了,我刚才点大龙哥的几处穴道你都看到了,我走之后烦方姑娘代劳一下,拍活他的穴道,现在应该不碍事了。”
他把那瓶解药往怀里一揣,一抱拳,闪身穿窗掠去。
方若竹想要说声谢,可是没来得及,只好作罢,她回身扬手,一一拍活了高大龙几处穴道。
高大龙醒过来了,一仰脸道:“若竹我刚才好像听见三少来了……”
方若竹把刚才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她话刚说完,高大龙霍地站了起来,道:“这怎么行,怎么能让三少一个人……”
忽听外头叫嚷了起来。
方若竹忙道:“客人们要进来了,有什么话待会再说吧。”
她伸手把酒杯里的酒倒回酒壶里,然后又把酒壶藏进了床底下。
一阵急促步履声,高天凡掀帘走了进来,他先是一怔,继而说道:“谢天谢地,这就行了,客人们要进来了。”
话刚说完,成群的客人们一拥而进,刹时把新房挤得满满的。
他们闹,小两口陪着笑。
有人起哄还要喝,可是找不着酒,想出去拿又挤不出去,只好作罢。
好闹了一阵之后,客人们心满意足地陆续走了。
客人都走了,送走了客人,高三爷把高大爷拉进了堂屋,众兄弟都来了,高大龙、方若竹两口也出来了。
高三爷当着众兄弟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明白。
大爷高天龙一听就扬了浓眉,当即沉下脸来道:“老三,你办事怎么啦,这种事怎么好让三少去跑,尤其是那么老远……”
高天铎苦笑了一声道:“大哥,你问问若竹我是怎么说的,三少又是怎么说的。三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拦得住他,再说我也不好过于拦他……”
方若竹一旁说道:“爹,这件事你老人家别怪三叔,三叔刚说一句话,三少就把三叔好数落了一顿。”
刚进门的媳妇说了话,高天龙便没再说什么,他沉默了下道:“不行,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三少一人去跑……”
高天铎道:“大哥,三少临走可交待过,不许咱以任何人跟去。”
“不用你说!”高天龙道:“三少的脾气我还会不知道?话是我说的,人是我派人去的,三少要是怪罪下来自有我承受,车行刚开张,生意忙不到哪里去,老三,你跟老四、老五收拾收拾去……”
方若竹道:“爹,你能容我说句话吗?”
高天龙道:“若竹,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方若竹道:“谢谢你,我认为这件事应该由大龙跟我跑一趟!”
高天龙忙道:“那怎么行,今个刚成亲,你今个刚进高家的门……”
方若竹正色说道:“你老人家的好意我懂,我也感激。可是我以为只要跨进高家的大门一步,便算是高家的人,有福有祸我都该算上一份,难道你还跟儿媳见外不成?”
高天龙道:“若竹,我不是对你见外,只是家里这么多人,我怎么能让你这个刚进门的儿媳去……”
方若竹道:“爹,咱们是江湖人,江湖人不讲这个。”
高大龙道:“爹,若竹说得对,你就让我们俩去吧!”
高天龙一瞪道:“你懂什么了?”
高大龙硬没敢再吭气。
方若竹上前一步,娇躯一矮,就要跪下。
高天龙忙道:“别,别,我答应,我答应!”
方若竹趁势施了一礼道:“谢谢你!”
转身冲高大龙道:“走,咱们进去收拾收拾去。”
拉着高大龙跑进了新房。
高天龙一跺脚道:“这孩子!”
高天铎笑了。
高天龙一瞪眼道:“笑什么,还不去叫他们给若竹备马去!”
高天铎没了笑意,答应一声走了,出了堂屋,他又笑了。
高天龙一摆道:“老四去招呼西院去,什么都别提,就说人咱们留下了,随便找个理由应付应付就去了。老五、老六看看唐家的那位去。三少仁义通天,咱们不能坏了他的名头,老七、老八门口看看去,有事进来知会我一声……”
最后冲九爷十爷道:“你们俩也出去吧。”
大伙儿出去了,只有他留在了堂屋里。
不知他要干什么?
古诗云:“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成都自古就是一个花城。四川素被誉为“天府之国”,实以成都盆地为其骨干。
成都为古蜀山民之国,西汉之公孙述及三国时代刘备均建都于此,唐亦建南京于此。
昔诸葛武侯云:“益川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上。”故据四川为基地,以复兴汉室。
成都别名“蓉城”,因后蜀主孟昶尝命人遍植木芙蓉,盛花时节,四十里如锦绣。
成都颇具故京规模,俗有九里三分之说,周围有护城存河,城内街道系统,大都成直交之棋盘式,井井有条。昔人谓:“少城为居住区域,花树荫街,妆楼临水,虽蓬门华户人家,莫不有竹数竿,有溪数曲,点缀而有致也。”布道约四十余方里,古迹遍地,都人游赏之盛,甲于全川。
城内有旧皇城,在城正中心,少城在旧皇城西南,城内有不少酒楼密室,最大的一座酒楼叫“蓉城第一楼”。
这座“蓉城第一楼”,确不愧为“蓉城”第一楼,两层楼的建筑,飞帘狼牙,美仑美奂,里头的布置更是富丽堂皇,楼上楼下都可摆几十张大桌面。
正午时分,“蓉城第一楼”卖了个满座。
就在这当儿,一位俊逸洒脱公子哥进了蓉城第一楼。
这位公子哥穿着很讲究,手里还拿着玉骨描金扇,人似临风玉树。一进门,蓉城第一楼为之一亮。
公子哥进门便要上楼,一名满头大汗的伙计迎了过来,哈腰赔礼,道:“对不起,这位客官,楼上已客满了,请楼下坐吧!”
公子哥倏然一笑,操着北方口音道:“贵号生意不错啊!”
那伙计道:“托各位的福,都是各位照顾,客官请那边坐吧。”
他手往里一指,紧靠里头角落里有一副座头:“只那么一副了,公子哥要是再来晚一步,恐怕连这一位也没有了。”
公子哥似乎很好凑合,欣然点头,迈步走了过去。
他落了座,伙计擦擦桌子转身走了。
天热得很,酒楼里人多更显得热,公子哥刷地打开他那折扇扇了起来,一边扇一边抬眼四下看。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一处,不由多看了两眼,那处距离他的座不过三五尺,那儿坐着两人:一个穿紫,一个穿背;穿紫的一张惨白脸,穿青的背着他,看不见脸,只看得出是个瘦高个,一双手特大。两个人腰里鼓鼓的,那惨白脸紫衣汉子还有一双颇为锐利的目光。
哪个地方都有武林人物,成都府是个大地方,尤其卧虎藏龙,在酒楼看见两个武林人物算不得稀罕。
可是这两个人,至少那惨白脸紫衣汉子似乎有什么心事,人显得那么焦躁不安。
就因为这,公子哥儿禁不住多看了他俩两眼。
伙计来了,送上杯箸,还送上一壶茶,哈腰赔笑道:“客官要吃点什么,喝什么酒?”
公子哥道:“我不要酒,给我随便来几样菜,我要吃饭!”
伙计答应一声走了。
公子哥儿一抬手忙道:“少放辣椒,最好别放。”
伙计笑了,紧应一声走了。
就在这时候,公子哥看见一个满头大汗的黑衣壮汉走了过来,略一张望,向着这边走了过来。
同时,公子哥听见邻座的青衣汉子说:“不用急了,来了。”
居然是关外口音,话声有点沙哑。
惨白脸紫衣汉转头一看,霍地站了起来,这当儿那黑衣壮汉已走到近前,惨白脸紫衣汉子急急问道:“怎么样,踩着了没有?”
居然也是关外口音。
那黑衣壮汉两眼一翻道:“急什么,让我坐下来喘口气儿歇会不成?到现在我还空着肚子呢,你们俩舒服,坐这儿又吃又喝的。”
居然仍是关外口音,但却多少带点川味儿。
惨白脸紫衣汉子两道细眉一耸道:“你没吃没喝冲我发什么火!你在四川待得久,这一带地面上你熟,你不出去跑谁出去跑。要知道我们俩是冲着你来的。要不然龟孙子才跑这么远的路到这里来干这个……”
青衣汉子抬起了他那特大号的手拦了拦慘白脸汉子,一句话没说,把杯酒推到黑衣壮汉面前。
黑衣壮汉抓起来一仰而干,青衣汉子拿起酒壶来又给他倒了一杯。
黑衣壮汉没再喝,举袖擦了擦满头的汗,道:“踩出来了,这一带就是只蚂蚁搬家也休想瞒过我,正主儿每天日头偏西都上‘望江楼’,一个人去,一直到暮色低垂上了灯才回去,‘望江楼’是个下手的地方……”
惨白脸紫衣汉子道:“咱们现在就走。”
黑衣壮汉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老这么急?现在才什么时候?我刚不是说么,到现在我还空着肚子呢。咱们放心吃咱们的,吃饱之后,找个地方饱养精神再去。”
惨白脸紫衣汉子一点头道:“好吧,皇帝都不急,我这个太监急个什么劲,反正我又没拿人家的!”
他拿起面前杯,一仰而干。
黑衣壮汉没再说话,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八成他是真饿了!
这时公子哥要的饭菜也上来了,四菜一汤样样精美,样样让人垂涎,于是,公子哥儿斯斯文文吃了起来。
过了一会之后,那背着身的青衣汉子突然说道:“老董,这位正点子可扎手得很哪,别咱们还没碰着她,就自己先躺了下去!”
黑衣壮汉一咧嘴道:“放心吧,我姓董的做事向来是稳打,而且是刀切豆腐两面光,我吃的是这碗饭,不能砸人家的事儿,找好朋友帮忙,自也不能让好朋友有一点损失……”
黑衣壮汉翻腕取出一物,往掌心上一托,带笑说道:“瞧见没?只有这东西,她那身玩艺就一点也起不了作用。”
他掌心托着的,是颗珠子,拇指般大小一颗珠子,泼了墨似的黑,黑得发亮。
公子哥儿两眼飞快闪过一丝异彩,比电还亮。
只见那惨白脸紫衣汉子目光一直,道:“避毒珠?你哪来的这稀奇玩艺儿,让我开开眼界。”
他伸手要去抓。
黑衣壮汉一翻腕手收了回去,嘿嘿笑道:“别人都能碰,就你不能,你一碰就不灵了。”
惨白脸紫衣汉子道:“看,看,又不要你的,干吗这么小家子气!”
黑衣壮汉哼哼一笑道:“多少年的老朋友了,谁还不知道谁么?对你,我不得不小家子气些。”
公子哥儿饭吃得斯文可却吃得相当快,这当儿他已然吃饱了,倒上一杯茶正在慢慢喝着。
黑衣壮汉话锋一顿又道:“行了,酒已足,饭已饱,咱们找个地方饱养精神去吧。”
公子哥儿抬手招来了伙计,指指桌上道:“算帐。”
那三位也要算帐,可是什么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公子哥儿抢先了一步,他会过帐站起来要走,伙计才转到那一桌去算帐。
公子哥儿在前头往外走,那三个会帐之后往外走,看看快到门口了,公子突然一回身叫道:“伙计,我的扇子。”
巧了,一下子正撞在黑衣壮汉身上。
黑衣壮汉一瞪眼,拾手一推,公子哥儿文质彬彬身子薄弱,哪经得起他这一推,踉跄退了几步才站稳,还得满脸赔笑冲人赔不是。
伙计过来忙扶住了他,道:“怎么了,客官?”
公子忙说:“我的扇子忘在桌上了。”
伙计突然笑了,望着他耳后道:“客官的扇子不是插在客官领子里么?”
公子哥儿抬手向后一摸,也笑了,可不,他那把玉骨描金扇在他脖子后头插得好好的。
他取下那把玉骨描金扇,谢了谢伙计两声,转身走了。
这当儿那三个早走得没了影了。
成都府东门外不远,就是著名的锦江。
成都城外的风景,也首推锦江。
过“回兰塔”,经枇杷巷门校书薛涛故里,正临岷江上游,有座“望江楼”。
日头偏了西,望江楼上负手卓立着一位俊逸潇洒的公子儿,他望着望江楼上的联句吟道:“引袖拂寒星,古意苍茫,看四壁灵山,青来剑外;停琴伫凉月,予怀浩渺,送一篱春水,采到江南,好比公文笔,允称佳构……”
一顿又吟道:“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千,月影万千。好,可谓风流佳作……”
就在他低声吟哦的当儿,望江楼上又上来了一个人,是衣穿一身黑色劲装的黑衣大姑娘,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黑个大姑娘。
看上去黑衣大姑娘有廿多了,可是看打扮还是个姑娘家。
柳眉,凤目,琼鼻,檀口,还带着一种成熟的风韵,没一处不美,没一处不动人,可是她眉宇间却洋溢着一股子懔人的冷肃煞气,让人看她一眼,舍不得不看第二眼,但却又不敢再看第二眼。
她站在公子哥儿身后打量着公子哥儿,一双霜刃般目光带着诧异。
只听他吟道:“独坐黄昏谁是伴,怎载红粉不成灰,嗯,好,的确好,尽是风流墨客寄情之作,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我这一趟成都没白跑,望岷江一水若带,伫高楼情风满怀,这望江楼确是个令人留恋不忍离去的地方,倘若今后有月,那更……”
忽然住口不言,扭头一看,为之一怔,旋即他又转过脸去迈步走向一旁。
黑衣姑娘也为之一怔,一双美目中跟着掠过两道异采,眸子里充满了讶异,她迟疑了一下,转身要下楼。
突然,楼下闪电般窜上了三条人影,正是惨白脸紫衣汉子,两手特大的青衣汉子跟那黑衣壮汉。
三个人成一排地拦住了楼梯口,那黑衣壮汉一咧嘴道:“怎么,唐姑娘要走?”
黑衣姑娘一愣道:“怎么,你认识我?”
黑衣壮汉哈哈一笑,道:“四川唐家七虎中的最末一位,‘胭脂虎’唐瑶红唐姑娘,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黑衣大姑娘唐瑶红道:“恕我眼拙,你们是……”
那两手特大的青衣汉子有一张阴沉马脸,他冷冷一笑道:“唐姑娘不必问我们三个了,我们三个都是江湖末流,无名小卒,我们受人之托,要请唐姑娘跟我们三个到一个地方去,眼见唐姑娘这么美,这么动人,我禁不住想改变主意;但受人之托,不能不忠人之事,只有咬牙请唐姑娘跟我们三个跑一趟了!”
唐瑶红脸色一变,眉宇间冷肃煞气倏盛三分:“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们受谁之托,要我跟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阴沉脸青衣汉子道:“唐姑娘跟我们去了之后就知道了,不过我可以先告诉姑娘,这是好事,不是坏事。”
唐瑶红冷然说道:“不管好事坏事,我不想去,让开!”
她抬玉手挥了出去。
阴沉脸青衣汉子哈哈一笑道:“唐姑娘,你这么娇嫩的手,还能打人么?”
他抬起他那特大的手,迎着唐瑶红的手抓了过去。
他是存心轻薄,姑娘岂能让他碰一下。唐瑶红柳眉一剔,一偏皓腕,向着青衣汉子胸前弹出三缕指风。
姑娘的手指根根似玉,但弹出的指风却是极为凌厉,袭的也都是青衣汉子的要穴。
阴沉脸青衣汉子哈哈一笑道:“唐姑娘怎么忍心对我下起杀手来了。”
他身躯一转避过三缕指风,右手五指开合衍向姑娘皓腕,左手并食中二指点向姑娘酥胸。
唐瑶红脸色一变,沉腕侧身,躲过了两指,但青衣汉子出手如风,两只大手连环攻击,指掌之间逼得唐瑶红连连后退。
忽听他一笑说道:“唐姑娘,我一人你都难以应付,何况我还有两个没动的同伴,别等我们把你放倒了,乖乖地住手跟我们走吧!”
唐瑶红气白了娇靥,冰冷叱道:“你是痴人说梦,你试试我唐家的毒!”
她扬起了右手。
青衣汉子闻毒色变,立即抽身向后走。
黑衣壮汉一步跨前,带笑说道:“唐姑娘,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怕你唐家的毒,我们也早不来了,不妨告诉姑娘,我身上带了颗避毒珠!”
他探手往怀里摸去,忽然他一怔,手一时抽出来。
阴沉脸青衣汉子忙“怎么了,老董?”
“怎么了?”忽听那背着身的公子哥儿道:“丢了?”
阴沉脸青衣汉子一转脸脱口问道:“你是……你怎么知道?”
公子哥儿一笑道:“我怎么不知道,在我这儿。”
他转过身,右手托着一颗乌黑发亮的珠子,可不正是黑衣壮汉那颗“避毒珠”。
黑衣壮汉脸色大变,道:“原来是你,你在‘蓉城第一楼’偷了我的……”
公子哥儿道:“偷不好听,是拿,是我从你怀里拿出来的。要怪,只能怪你麻木不仁……”
黑衣壮汉厉喝一声,闪身扑向公子哥儿。
唐瑶红看呆了,没动。
公子哥儿一笑说道:“凭你们这专在关外道捡馊吃臭的三只狼,也配跟我动手!”
他一扬手,“叭”地一声脆响,黑衣壮汉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满嘴是血,大叫后退。
惨白脸紫衣汉子,阴沉脸青衣汉子双险色一变,探怀里掣出了兵器,惨白脸紫衣汉子手提一条布满了鱼鳞般小铜片的软鞭,青衣汉子两手各握一只八齿钢轮。
公子哥儿道:“怎么,要动家伙玩命了?”
青衣汉子道:“尊驾认得我三个?”
公子哥儿一笑说道:“认得,怎么不认得,你们‘辽东三狼’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不但坏透,而且是臭名在外。套你们一句话,‘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青衣汉子道:“尊驾既然认得我三个,就该距离远点,而且听尊驾的口音也是来自北方,尊驾贵姓大名?怎么称呼……”
公子哥儿笑道:“别跟我套近,我不吃这一套,而且你们也不配!”
惨白脸紫衣汉子冷笑一声道:“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气侯。”
他一抖软鞭欺了过去。
唐瑶红这当儿已回过神来,柳眉一剔,就要出手。
公子哥儿道:“姑娘别糟蹋了唐家的毒。”
他出手如电,掌中一把玉骨描金扇点了出去,只见那惨白脸紫衣汉子大叫一声,收腕暴退,那条软鞭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拾了。
公子哥儿笑道:“怎么样,我的气候不小吧?”
只听黑衣壮汉道:“好朋友,咱们碰上硬点子了,收吧。”
三个人动作飞快,一转身就要溜。
公子哥儿陡然一声沉喝:“站住!没有我的话,谁敢动!”
怪了,三个人脚下跟钉住了似的,没一个敢往前挪一步,似乎两条腿不听使唤,也没一个能往前挪一步,尽管三个人没有一个心里不想跑。
公子哥儿道:“转过来。”
三个人缓缓回过身,六道目光紧紧盯在公子哥儿脸上,青衣汉子掌中一对八齿钢轮握得好紧好紧。
公子哥儿道:“不要那么紧张,我不难为你们。我只是要告诉你们,我在成都还要留一阵子,我希望你们三个尽快离开成都,别再让我碰见。这种便宜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明白了吗?我言尽于此,你们可以走了。”
三个人如逢大赦,一溜烟跑下了望江楼。
公子哥儿笑了。
唐瑶红看了他一眼,目中带点感激,但却仍像两把霜刃道:“谢谢你。”
公子哥儿道:“唐姑娘别客气,我不过是碰巧罢了。”
他把“蓉城第一楼”的经过说了一遍。
唐瑶红静静听毕道:“你特地赶到望江楼来救我,更让我感激。我的武功不是他们的对手,要不是你事先拿走了他们的那颗避毒珠,我非落在他们手里不可。”顿了顿道:“忘了问问他们,他们是受谁的指使了。”
公子哥儿道:“我知道,要不然我不会放他们走的。”
唐瑶红忙道:“他们是受谁指使?”
公子哥儿道:“他们跟青羊宫有关。”
唐瑶红脸色一变,眉宇间冷肃煞气倏盛道:“原来是他们,好卑鄙的东西,竟然不择手段了,我非找到他家问罪去不可。”
她拧身要走,可是突然间又停住了,道:“我还没有请教……”
公子哥儿淡然一笑道:“姑娘似乎该是个稍作恐耐的人。”
唐瑶红道:“你认为我不该去找他们?”
公子哥儿微一摇头道:“我只认为姑娘现在不该去。”
唐瑶红道:“为什么?”
公子哥儿道:“姑娘,你每天都到望江楼来,为的是什么,望江楼上看景色,这一刻是最美的。”
唐瑶红微微一怔,眉宇间的冷肃煞气倏然敛去,目光带点异样地看了公子哥儿一眼,道:“你说得对。”
她缓缓往楼边那排行去。
望江楼外,岷江一水若带,江上帆影点点,落霞一片血红,染红了青山,也染红了碧水,远的景色带点迷蒙。
公子哥儿道:“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还有‘野兴’每难尽,江楼延赏心事添。这就是杜甫在日,为什么常泛舟于浣花溪,然而不到望江楼来的道理所在。”
唐瑶红回过身来,一双清澈深邃的目光凝望在公子哥儿脸上,一时间她的目光柔和了不少,“你是北方人?”
公子哥儿微一点头道:“是的。”
唐瑶红道:“什么地方?”
公子哥儿道:“关外。”
唐瑶红美目微睁,道:“好啊,秋风猎马,粗犷刚强,崇山峻岭,雄关险地,苍茫雄浑,磅礴无际,不到塞北,不识中国之大,不到东北,不知中国之富,笳声驼铃,冰天雪地……”
公子哥儿倏然一笑道:“住惯了就讨厌了,我却偏爱杏花,山雨江南,小桥流水,鸟语花香,红外风娇日暖,翠边水秀春明,南湖的烟雨,苏锡的庭园,黄山的松石,庐山的云海,钱塘的狂潮,雁荡的飞瀑,望太湖三万六千顷,历尽风帆沙鸥,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烟雨楼台,无不江山如画,无不风流潇洒,这些都是北方所没有的。”
唐瑶红眨动一下美目,道:“你到过不少地方?”
公子哥儿微一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唐瑶红道:“成都这是头一回来?”
公子哥儿点头道:“虽是头一回,但并不陌生。”
唐瑶红道:“听人说过?”
公子哥儿摇头说道:“书上看来的,凡是我在书上看到过的,我都尽可能地去看看,就拿薛涛来说吧,我知道‘枇杷巷’是薛涛故里,我也知道‘五云仙馆’,‘濯锦楼’,‘浣笺亭’,‘薛涛井’,‘望江楼’,所以我来看看。”
唐瑶红道:“你对这位长安校书知道多少?”
这句话似乎有点“考试”意味。
公子哥儿淡然一笑道:“薛涛诗序上说:‘涛字洪度,长安良家女,父郧,因官寓蜀而卒,母孀居,涛及笄,以诗闻外良能扫眉涂粉,与士族不侔,客有窥与之燕话。时韦中令臬镇蜀,召令侍酒赋诗,僚佐多士为之改观。韦中令议以校书郎奏请,护军曰不可,遂止。涛出入幕府,自韦臬至李德佑凡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其间与涛鸣和者,元祯,白居易,牛僧儒,令狐楚,裴度,严受,张藉,杜牧,刘禹锡,吴武陵,张佑等,余皆名士,记载凡二十人,竟有酬和。’我还记得薛涛井前有这么一联:‘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枇杷,何处是校书门巷?大江横曲槛,看一楼烟月,要平分工部草室’,事实上这副联写得毫不为过,这位长安校书能以诗才出入幕府,历十一镇,周旋于公卿达宦之间,其风雅韵事竟得流传千古,松花小笺,风流遗韵,亦人生中之幸焉,与成都大有因缘的杜工部与校书对比,薛涛之受人爱顾,致使诗圣为之失色。后段文昌再镇成都,太和年,涛卒,年七十五,文昌为撰墓志,题曰‘西川校书薛洪度之墓’。我记得薛涛著‘锦江春望词’云:‘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闻相思处,花开花落时。槛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凤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哪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玉着垂明镜,春风知不知。’是这样么,姑娘?”
唐瑶红的目光更柔和了,道:“你不象江湖中人,偏你一身武学这么俊。”
公子哥儿道:“谢谢姑娘夸奖,姑娘又怎像江湖中人?”
唐瑶红迟疑了一下道:“不知道你打算在成都呆多久,成都还有很多名胜古迹!”
公子哥儿道:“谢谢姑娘,有时间的话我会一一瞻仰的。”
唐瑶红道:“我希望你能抽出点时间,到唐家作两天客。”
公子哥儿道:“真的?只是,到时候还望姑娘帮我个忙。”
唐瑶红讶然说道:“要我帮你个忙?你这话……”
公子哥儿道:“希望姑娘在唐大爷面前美言一二,请唐大爷把我当朋友看待。”
唐瑶红诧声说道:“我更不懂你的话了,你……”
公子哥儿道:“姑娘,我从河北大名府高家车行来。”
唐瑶红脸色一变,道:“河北大名府高家车行,你是高家的……”
公子哥儿道:“我跟高家的渊源不浅,我姓梅,叫梅剑秋。”
唐瑶红美目猛睁道:“长白世家的‘小孟尝’?”
梅剑秋微一点头道:“正是。”
唐瑶红脸色大变道:“那怪不得……”
忽地颓然说道:“我明白了,唐家的人就在你眼前,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我也不愿出手,你……”
梅剑秋道:“姑娘刚才没听我说么?希望唐大爷能把我当朋友看待,我要是把姑娘当仇敌,我也不会到望江楼来了。”
唐瑶红美目一睁道:“高家有人受害么?”
梅剑秋一摇头道:“幸好发现得早。”
唐瑶红吁了一口气道:“那还好,大川他还没铸太大的错。”
梅剑秋道:“唐大川告诉我,这件事是唐大爷一人的意思,他没有骗我。”
唐瑶红忙道:大川他怎么样了?”
梅剑秋道:“姑娘放心,我当他是朋友,高家车行也待他如上宾,高家几位跟梅剑秋都不是睚眦必报的人。我们认为其中一定有原因,所以我来了成都,等我回到大名之后,唐大川自然会平安回到成都来,希望姑娘能信得过我。”
唐瑶红微一点头道:“我信得过你,我感激也惭愧。”
梅剑秋道:“姑娘用不着如此,有些误会是难免的。”
唐瑶红沉默一下道:“你要见我大哥?”
梅剑秋道:“我必须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要是唐大爷跟高家之间有什么误会的话,我必须加以化解。”
唐瑶红道:“我不知道我大哥为什么会派大川千里迢迢地跑到河北大名去毒害高家的人。二哥和我们几个曾经问过他,可是他不肯说,我只知道最近他的脾气变得很暴躁,很怪,常把自己关在屋里,也不跟我们说句话!”
梅剑秋道:“不知道唐大爷性情这种改变,跟他派唐大川赴河北有没有关系。”
唐瑶红摇头说道:“这就不知道了……”
顿了顿道:“我的父母过世早,唐家的门户一直由我大哥执掌着,他的决定,我二哥和我们很难改变。我二哥和以下的几位哥哥都很怕我大哥,根本不敢在他面前抗辩什么,我是我大哥带来的,我大哥特别爱护我,对我一直是百依百顺,可是这件事,也许由于他的脾气变了,连我说的话他也听不进去了。”
梅剑秋沉吟了一下道:“姑娘,一个人的性情不会毫无理由地改变的。”
唐瑶红道:“我懂,可是我不知道他的牌气为什么会有这种突变,我也找不出原因,因为他根本不让人接近!”
梅剑秋目光一变道:“姑娘可愿带我去见见唐大爷?”
唐瑶红道:“现在?”
梅剑秋微一点头道:“是的。”
唐瑶红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刚跟你说过,我大哥的脾气变得很暴躁……”
梅剑秋道:“姑娘放心,我是来查明事情的,不是来寻仇的。唐高两家一响井河不犯,也毫无过节,贤兄妹七位虽然在一方是霸,个个精擅用毒,但却一向不轻易犯人。唐大爷派人远赴河北对付高家人,一定有原因,或许唐大爷有什么不得已之处。高行主几位跟梅剑秋都不是不明事理轻易冲动的人,否则我们不会仍把唐大川当作朋友。”
唐瑶红道:“谢谢你,你的意思我懂。可是我刚说过,我大哥最近连我们几个兄妹都不愿意见……”
梅剑秋道:“姑娘放心我自有办法见着唐大爷,再说唐大爷也必得见见我,是以姑娘还是……”
唐瑶红沉默一下道:“你说得对,好吧,我带你去!”
她一转身,转身往楼梯口行去。
梅剑秋跟上一步道:“姑娘,我到成都来固然是为了查明这件事的真相,说不定对唐大爷也会有所帮助,所以我见见他对咱们双方都有益无害!”
唐瑶红道:“谢谢你,我知道。”
下了望江楼,楼旁一棵树上拴着一匹马。
唐瑶红走过去解下缰绳牵着往前行去。
唐家并不在成都城内,而在成都东五六里处,远远望去,一片大庄院,旁绕茂修竹,雄伟中带有几分宁静。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庄院里已经有了灯火,门前两盏大灯尤亮。
两个人来到庄院门口,两名佩刀黑衣汉子迎了上来,欠身道:“七姑回来了。”
伸手把唐瑶红的坐骑接了过去。
两个黑衣汉子的年纪跟唐大川差不多,都比唐瑶红大,可是唐瑶红的辈分比他们大。
梅剑秋一眼瞥见地上有几处血迹。
唐瑶红也看见了,当即叫住两个黑衣汉子问道:“大山,地上哪来的血?”
牵马那黑衣汉子道:“刚才有两个河北大名高家的人来寻仇,把大风打伤了!”
唐瑶红听了一怔,转眼望向梅剑秋。
梅刘峰也好生诧异,道:“两个河北大名高家的人,是怎么样的两个人?”
那牵马黑衣汉子看了梅剑秋一眼道:“一男一女,都很年轻。”
梅剑秋道:“一男一女,他们可曾说过什么了?”
那牵马的黑衣汉子道:“他们说来找‘长白世家’梅三少的,我们告诉他们梅三少没到唐家来。他们不信,非要找我们大爷说话不可,我们没给他们通报,没让他们进去,所以就打起来了。”
唐瑶红道:“这位就是长白世家的梅三少。”
两个黑衣汉子为之一怔,脸色跟着一变。
梅剑秋道:“受伤的那位呢?”
牵马黑衣汉子定定神忙道:“在里头。”
梅剑秋道:“伤得重不重?”
那李马黑衣汉子道:“挨了那男的一掌,吐了口血。”
梅剑秋眉锋一皱,转望唐瑶红道:“姑娘,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很不安……”
唐瑶红道:“三少别客气,不要紧。比起我大哥无端派人到河北去毒害高家的人来,这一点伤算得了什么,只是我怕这么一来我大哥……”
住口不言。
梅剑秋道:“我没想到高家会派人来找我,临来的时候我还一再交待不许任何人跟来,没想到……姑娘放心,这件事有我担当。”
唐瑶红抬眼望向那李马黑衣汉子道:“这件事大爷知道了么?”
牵马黑衣汉子道:“大爷已经知道了。”
唐瑶红眉锋一皱道:“大爷可曾说过什么?”
李马黑衣汉子看了梅剑秋一眼,迟疑一下道:“大爷已经派人追去了。”
梅剑秋神情为之一震,唐瑶红脸色一变,急道:“大爷派了谁,往哪儿去了?”
牵马黑衣汉子道:“大春他们几个,往西去了。”
唐瑶红转过脸道:“许是往城里去了,三少,咱们快追!”腾身疾掠而去。
梅剑秋不敢怠慢,当即飞身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