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老头儿当真没敢再说什么,转身要走。一阵衣袂风声由远而近,二、三十个着兵刃的汉子掠到了,瘦老头儿心里一喜,提一口气就要腾身。
哪知他一口气刚提起,衣领后头便落上了一只手,他机伶一颤没敢再动。
二、三十个拿兵刃的汉子围住了江山,江山一手抓着瘦老头儿的后领笑道:“你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只见一名浓眉大眼、满脸络腮胡、两手空空的大汉越众而出,他穿得很气派,只是那身行头穿在他身上让人有披上龙袍也不像皇帝之感,一副暴发户样。
他向着江山一抱拳,道:“在下豹子头郝大金,尊驾是哪条路上的?”
江山两眼异采一闪,说道:““豹子头”郝大金,敢莫是“扬州八怪”里的老五?”
“豹子头”郝大金一点头,道:“正是。”
江山目光一转,落在一个矩小精干的瘦削中年汉于身上,那中年汉子原跟郝大金并肩站在一起。
江山说道:“这位敢情是“扬州八怪”里的老么“拚命二一郎”乐八爷?”
郝大金道:“尊驾好眼力,正是郝某的人弟。”
江山当即松了那瘦老头儿,道:“没你的事儿了,银子不怕没人给,你走吧!”
瘦老头儿如逢大赦,腾身一掠到丈馀外。
江山对着那餖小精干瘦削的中年汉子,道:“我想私下跟乐八爷谈谈,乐八爷,请跟我到里头来吧!”他转身往第一楼行去。
只听郝大金道:“朋友,你等等。”
江山听若无闻,脚下连顿也没顿一顿。
随听郝大金又道:“朋友,你这是什么意思,找郝某的人弟有什么事?”
这当儿江山已到了第一楼门口,他回转过身来道:“让乐八爷进来就知道了,听清楚,我要跟乐八爷私下谈谈。”他转身进入了漆黑的第一楼。
那短小精干的瘦削中年汉子腾身一掠到了郝大金身边,低低说了一句。
郝大金一摇头,举手挥了一下。
两个汉子了,一个由左,一个由右,分两边扑向第一楼。
他两个动作轻松,看样子身手不弱,但是他两个刚近第一楼,各一声大叫倒了地,去了兵刃满地乱滚。
郝大金两眼寒芒暴射,浓眉一轩,沉声说道:“再上。”
这回是八个,从前、左、右三面扑向了第一楼,可是,他八个跟那两个一样,一近第一楼,大叫声中金都去了兵刃倒了地。
郝大金猬髯贲张,厉声喝道:“朋友,你……”
只听江山的话声从楼上传下:“我说过,我要跟乐八爷私下谈谈,“扬州八怪”成名多年,难道乐无畏他连这个胆都没有么!”
那矩小精干瘦汉子突然上前一步,道:“朋友,你何妨先挑明了,乐某人跟你有什么过节……”
江山冷冷说道:“你跟我一点过节也没有。”
乐无畏道:“那你为什么单找乐某人?”
江山道:“你上来就知道了。”
乐无畏道:“朋友,你……”
江山道:“不要再废话了,我不妨告诉你,你要是再不上来,我可要放火烧这座酒楼了,我烧了这座酒楼之后照样还要找你,言尽于此,上不上由你。”
乐无畏退后了一步跟郝大金低低谈了几句,只见郝大金点点头,随听乐无畏道:“朋友,乐某人上来了。”旋见他迈步行向第一楼。
他身后,郝大金叫过来一名汉子,低低吩咐了几句,那汉子带着几个人腾掠而去。
乐无畏双臂凝力,而且运功护佐全身几处大穴,跨进了漆黑的第一楼,然后又摸黑上楼去,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缓慢。
上了楼,他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白影坐在居中一张桌上,他没停,一直走了过去。
到了那张桌前,他隔桌而立,道:“朋友,乐某人到了,要谈什么?说巴!”
江山微一抬手道:“请坐。”
乐无畏拉开一把椅子生了下去。
江山道:“我不愿意多说废话,废话说多了没有用,也会让乐八爷你不安,我只向你打听两件事,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我保证你毫发无损的下去,而且二十二万两银子一笔勾销。”
乐无畏冷冷笑道:“朋友,你这么做就是为了逼我乐某人出来吧!”
江山点点头道:“不错,乐八爷你说对了。”
乐无畏冷声道:“朋友,你费的事太大了……”
江山截口道:“我不愿意跟你多说废话,希望你也别跟我说废话,答我这头一问,四年多以前,你到汉阳“归元寺”拿走了一幅女子画像……”
乐无畏心头一震,但他旋即淡然地说道:“你认错人了吧!我没去过汉阳,根本也不知道“归元寺”庙门那儿开的。”
江山道:“乐八爷,你想活着下去,还是你愿意让你七个兄弟倾家荡产,凑出二十二万两银子给我。”
乐无畏道:“我说的是实话……”
他“话”刚出口,江山身子一动,运人带椅已到了他身边,那把小玉刀也抵在他喉咙上,道:“乐八爷,你有今天这个成就可不容易啊!”
乐无畏大惊,他没想到白衣少年会这么快,他想动,那是刚才,可惜机会已经过去了,现在么,他不敢。
他揪着心道:“你,你听谁说我去过汉阳……”
江山道:“你以为汉阳没有人认识你,巧得很,“归元寺”那天有两个香客认识你。”
乐无畏道:“好吧!承认去汉阳“归元寺”拿过一幅图,只是我那是为别人跑腿的……”
江山把小玉刀放了下来,道:“这个我知道,你是替“神手书生”楚凌霄跑腿,是不是?”
乐无畏道:“不错,你既然知道我是在为谁跑腿,你就该知道那不关我的事。”
江山摇摇头道:“没人怪你拿那幅画,为朋友两肋都能插刀,何况是跑跑腿,只是,你是“神手书生”的朋友么?”
乐无畏道:“不错,我跟“神手书生”是朋友。”
“那真是太好了,我真是人失敬了。”江山道:“那么,“神手书生”离奇失□有五年了,你是在他失□之后到汉阳去的,请你告诉我“神手书生”现在什么地方?”
乐无畏道:“这个……我不知道,他没告诉我,或许是我把画交给他之后,他才失了□的。”
江山道:“不,他是在五年前七月十五那一夜失的□,而你却是在八月十五那一天到汉阳“归元寺”去的……”
乐无畏道:“话是不错,可是有人见着他,那就不能叫失□。”
江山“嗯”了一声道:“这话倒也有道理,这么说你是认定了他的失□是在你把画交给他之后。”
乐无畏道:“事实上是这样。”
江山道:“那么“神手书生”的失□,就跟你有关,你是最后一个见着他的人乐无畏连忙说道:“朋友,你可别含血喷人……”
江山忽然淡然一笑道:“敢情你们还不死心呢!”
他向那垂着帘儿的那扇门扬了扬手,那扇门后响起了几声大叫,跟着砰然几声,似有重物坠地一般。
江山道:“还有几个,乐八爷,你下令让他们躲开这儿吧,要不然他们都得躺在这儿了。”
乐无畏恼羞成怒,沉喝说道:“是谁在那儿,丢人现眼,都给我滚。”
江山笑了笑道:“这真是端谁的碗,服谁的管,乐八爷好威风,咱们还是谈咱们的,乐八爷,据我所知,“神手书生”失□的时候,身上带着一样价值连城的宝物,我打听得很清楚,你乐八爷几位只在四、五年前,也就是在“神手书生”失琮之后发的财,这实在让人起疑。”
乐无畏怒极欲站,可是江山伸手按在他肩上,他没能站起来,他急说道:“朋友,你可别乱栽赃,我乐某人在扬州地面上可是有着身分的人……”
江山道:“乐八爷,你几位的底,我摸得很清楚,四、五年前,你“扬州八怪”只不过是几个土混混儿,你们哪儿发的横财……”
乐无畏道:“我们发的财是我们正正当当努力赚来的……”
江山道:“我不信!”
乐无畏一点头道:“好吧!我告诉你吧,我们发的财是我拿那幅画像换来的。”
江山微微一愕道:“你们发的财是你拿那幅画像换来的?这话怎么说!”
乐无畏道:“是这样的,四、五年前有个人找上了我,他对我自称“神手书生口楚凌霄的朋友,要我到汉阳“归元寺”找主持和尚拿幅画像去,条件是百颗明珠,我跑了趟汉阳,把那幅画像拿来了,他把那百颗明珠给了我,从那时侯起我们几个就发了财。”
江山道:“那人是“神手书生”?”
乐无畏道:“那人是不是“神手书生”我不知道,他蒙着面,我连他的脸部都没看见,不过,从他的穿着跟口音上,我知道他的年纪在四十以上,而且是扬州本地的人。”
江山“哦”了一声道:“这么说不是“神手书生”,“神手书生”不是扬州人。”
乐无畏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江山道:“你在扬州地面上很熟是不是?”
乐无畏道:“不错,这是实情,扬州地面上我熟得不能再熬了。”
江山道:“那么当你听出那人是扬州口音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他是扬州地面的哪一个?”
乐无畏道:“这个……”
江山道:“还有一点,这个人既然找上了你,显见他对你知道得也很清楚了”乐无畏沉吟着道:“我也曾经怀疑过他是扬州本地的一个人,不过不可能,那个人在当时、也就是远在五年前就已经没有了。”
江山道:“也许他没死。”
“不!”乐无畏摇头说道:“扬州城的都知道,那个人家成了一座废宅,人也死光了!”
江山目光一凝道:“你说的是谁,莫非……”
乐无畏道:“莫非什么?”
江山道:“我知道你们扬州有位首富,也是武林中的世家,在今天来说,早在十年前遭逢变故,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乐无畏道:“你是说……”
江山道:“梅家,梅凌烟。”
乐无畏点点头道:“对了,我说的就是他。”
江山吸了一口气,说道:“恐怕你说对了……”
乐无畏道:“怎么见得?”
江山道:“错非是富甲天下的梅凌烟,焉能出手就是百颗明珠?”
乐无畏呆了一呆道:“我可没从他手上拿百颗明珠。”
江山说道:“这倒是,我没想到这一点,只是……谁都知道梅家没人了……怎么梅凌湮……”
顿了幁,又道:“有些人,世人都以为他死了,其实,他是活着,梅凌烟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乐无畏道:“那……现在你该相信我说的话不假了吧!”
江山道:“我原就怀疑让你到“归元寺”拿画的不是“神手书生”,我知道“神手书生口不会有你这种朋友……”
乐无畏道:“那么朋友你用这种手法逼我出来问这个……江山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这个你不必管,告诉我,梅凌烟可曾告诉你,那画中女子是什么人吗?他为什么不惜以百颗明珠的代价换取那幅昼呢?”
乐无畏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要的是那百颗明珠,只要他给我百颗明珠,我管他那画中女子是什么人,我管他为什么不惜以百颗明珠换取那幅画。”
江山点点头道:“说得是,只要有代价,何必多间其他。”
顿了顿,又道:“现在你答我第二问,你们把雪艳芳姑娘的哥哥,弄到哪里去了,你们这样以女色诱人入彀,又为的是什么?”
乐无畏神情猛震,道:“你说什么,谁是雪艳芳的哥哥?”
江山道:““玉面剑客”薛空群。”
乐无畏惊声道:“原来你是“花花公子”傅怡红……”
江山道:“你错把冯京当马凉,傅怡红是傅怡红,我是“瘦西湖”畔解他们俩之围的那个人,我听雪姑娘提起了这件事,我顺便代她问问你。”
乐无畏道:“原来雪艳芳竟是……朋友,这不关你的事吧?”
江山道:“这原不关我的事,可是我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却不能不管。”
乐无畏忙道:“朋友,既不关你的事你何必管,这样好不,我兄弟愿土高价你装不知道这件事!”
江山倏然笑道:“人没有不爱财的,但是要看这钱能不能拿,这也就是所谓君爱财,取之有道,我不能跟你一样,只要有代价,别人的死活一概不问,我看、还是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吧!”
乐无畏突然一拳击向江山心窝,出拳既快又猛,显见得他的拳炓工夫不弱。
江山笑笑地道:“我早知道你会作困兽之斗的。”
按在乐无畏肩上的五指微一用力,乐惊长问哼一声,击出来的拳头硬生生地又了回去。
江山笑道:“你没能快过我,是不,乐八爷,认命吧!”
他五指力加二分,乐无畏受不了,身躯起了颤抖,一咬牙,他咬得格格。
江山道:“乐八爷,别等我废了你这条胳膊。”
乐无畏从牙缝迸出了几个字,道:“我也不知道我把薛空群弄到哪儿去。”
江山道:“乐无畏,你真的不要命了么?”
乐无畏道:“我说的是实话。”
江山五指微松道:“乐无畏,究竟是怎么回事?”
乐无畏连喘了几口气,道:“朋友,我认栽了,告诉你未必相信……”
江山道:“说说看。”
乐无畏道:“我把薛空群扣进了“梅岭史阁部”祠后的一口大钟里。”
江山一愣道:“乐无畏你这话……”
乐无畏苦笑道:“朋友,是真的”每当有出奇的人物莅临扬州时,我们兄弟都会接到一封信,信里指示我们兄弟几个以女色诱此人入彀,然后把他送上“梅岭”上“史阁部”祠那口大钟里,就是这么回事。”
江山道:“没想到扬州城还会有这种事,这么说还是有人指使你们!”
乐无畏道:“不错,可是这么多年了,我们弟兄始终不知道他是谁。”
江山道:“有这等事,这人可称得神秘。这么多年来,你兄弟以这种手法前后共弄了多少人去?”
乐无畏道:“算起来也不过三、五个,你知道,武林中的人是不少,可是要出奇的并不多。”
江山摇头笑道:“没想到你们兄弟当初发了那么一笔大财,之后又做上了这种生意,难怪你们有钱,难怪扬州城的人突然见不着你们了……”
顿了顿,道:“乐无畏,扬州地面上的江湖人不算少,为什么当初梅凌烟单找上你,而后那人又找上你兄弟?”
乐无畏苦笑一声,道:“以百颗明珠换取那幅画像的人要真是梅凌烟的话,他找上我就算不了什么,因为梅家是扬州的世家,必熟知我弟兄,至于后来这个人,我就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找上我们兄弟……”
江山说道:“总有个开端,总有个原因。”
乐无畏道:“若有原因,那恐怕也是“莫须有”,三年多以前有人给我们送了一封信,信上说我们兄弟做了对不起他的事,要我们兄弟为他做另外一件事以赎前前愆。不过他说做事并不是让我兄弟白干,有相当的报酬,我们兄弟几个当时只以为地面上有些人看着我们兄弟几个发了财眼红,也就没在意。”
“哪知没几天信又来了,那时侯我们兄弟几个已开了这座酒楼,信上指示我们兄弟以女色诱刚到扬州没几天的一个北六省人物,我们兄弟理也没理他。”
“哪知第二天,我们兄弟几个就出了事,每人心口上让人印上了一个血淋淋的手印,你想,这要是想杀我们兄弟几个,那还不是易如探囊取物……”
江山道:“你们兄弟几个一害怕就低头听了他的。”
乐无畏笑道:“不听行么?人不自私,天诛地灭,为了我们自己这条命,为了我们自己这刚创立的基业,只有闭着眼,咬着牙干了。”
江山道:“这几年下来,恐怕你们兄弟几个也真把它当成了一桩大买卖,越干越有劲儿了,这就叫食髓知味,反正你们兄弟几个本是只要有钱什么都干的人。”
乐无畏道:“天地良心,我们兄弟做事,一向利己是不错的,可是我们从不损人,唯有这件事,那是没办法,其实我们兄弟几个这些年来没一天心安过,我们知道,那人手法很高明,到时候背黑拦的是我们几个,迟早会出漏子的,迟早会有人找上我们几个,事实上并没错,这一回终于出漏子了。”
江山道:“听你的口气你倒还有几分良知。”
乐无畏道:“话是我说的,信不信在你,我现在落在你手里,要割要剐也只有任你去了。”
江山忽然站了起来,道:“没有人说要割你剐你,我说了么?”
乐无畏听了不禁一怔,良久才缓缓地说道:“那么,朋友,你…江山道:“头一件事,你以劳力换取代价,看不出伤害了什么人,无可厚非,第二件事儿,虽说是被逼的,但是情有可原。”
“不过你刚才说得好,总有人会找上你们,我只是头一个,以后还会有第一一个、第二个,我不愿意手沾血腥,让他们来对付你兄弟吧,我没难为你,你要是不愿再有什么损失的话,最好让外头那些人也别再拦我,言尽于此,告辞。”他迈步下楼而去。
乐无畏又怔住了。他作梦也没想到就这么了了!
江山迈着潇洒步履出了第一楼,街上的那些人立即紧张了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但是,没有一个是真想一试的。
郝大金急急扬声叫道:“八弟,你还在楼上么?”
乐无畏出现在那扇窗户口儿,只听他说道:“五哥,我没事儿,让他走。”
郝大金道:“八弟,他……”
乐无畏道:“听我的,让他走。”
郝大金没再说话。他一挥手,他的人立即后退让出了路来。
江山迈着潇洒步走了。很快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江山站在一座很大很大的废宅前,这座废宅断壁残垣,里头的野草足有半人高,不但凄凉,在这深夜里更骇人。
从毁坏的大门,以及塌墙的缺口往里看,院落一重重,亭、台、楼、阁都还在,依旧飞檐,依旧狼牙,偶而还可以听见一两声风铃声。
只是,漆黑一片,没有一点生气!
门口有一对石狮子,栩栩如生。
而石狮子身上也够肮脏的,原本白色的石头都快变成黑的了。
江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迈步行了进去。这当儿恐怕也只有他这种人敢进去。
因为这不是一般弃废不要的宅第,而是一座凶宅。即使是大白天也没人敢轻易进凶宅,何况是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但是江山进去了,而且是迈着潇洒步伐进去的!
江山进了梅家废宅,缓步地往里走,一面走,他一面暗凝内功,用他那敏锐的耳目四干搜索。
他想从这座梅家废宅里找出一点儿的端倪,找出当日梅凌烟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端倪来。
他认为,他如果能找出一点端倪,锲而不舍,当能明白以百颗明珠换取那幅女子画像的究竟是不是梅凌烟?
梅凌烟为什么不惜以百颗明珠这种骇人的代价,换取那幅女于画像,多少可以找出一点眉目。
他缓步往里走着,单看这梅家废宅的院,就令人有身入“大观园”之感。
现在满眼是青苔碧瓦堆,但任何人都可以从这些青苔碧瓦堆里看出梅家昔日的富有,昔日的豪华。
有道是:“狐眠败砌,兔走荒台,尽是当年歌舞之地,露冷黄花,烟迷白草,悉属旧时争胜之场,盛哀何常,强弱安在!”想想,实在是令人感叹!
江山在那两旁长满野草的青石小径上,边走边暗暗地感叹,就在这时候,一丝异响传入耳中。
江山何等修为,一听马上就辨出这丝异响来自后院,而且绝不是风吹草动、狐走鼠闹所发出的声音!
从前院到后院,有一个尚称完好的月形门,江山刚刚踏进月形门,一蓬砂土“哗”地一声从旁洒过。
这蓬砂土洒过之后,月色凄迷,亭台楼榭俱荒废的后院里,空荡寂静,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
江山冷笑一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江某人生平不信邪,也没见过鬼,今夜倒要开开眼界。”他身随话动,疾若流星般扑向水榭旁一座敞轩!
江山带着一阵劲风扑进敞轩,一条黑影在敞轩后疾闪而逝。
江山又一声冷笑道:“阁下何吝让我饱饱眼福!”
他落地又起,一阵风般追了出去。
敞轩后另有一扇门,面对一片已然枯败的梅林,稀稀疏疏的几树枝桠,根本就难以藏人,但如今眼前却不见人影,也没有动静。
江山停在这个门口,略一搜索,突然扬掌往头顶薝间击去。
只听薝间一声惊呼传了下来:“江山,是我。”
随着一声惊呼,一团黑影,如飞坠地。
这话声转来极为耳熟,而且能叫出那江山二字来,自然不会是陌生人。
江山一怔,很自然地伸手就接。
还好,他接住了,软绵绵的,香喷喷的,简直就是温香软玉。
其实,也的确是温香软玉,他怀里抱的并不是别人,赫然是那易钗而弁的“血无痕”黄君。
江山心头一震,忙把怀里的人儿放落在地。哪知黄君的炓刚刚沾地,立即皱眉娇呼了一声“哎哟”,眼看娇躯摇晃不定,当场就要倒下了。
江山忙伸手去扶,他抓住了黄君的粉臂,恰巧这时侯黄君身向前栽,一个娇躯又倒进了他怀里。
软玉温香本就是诱人的,江山心中怦然,那股淡淡的幽香更是醉人,江山心头又震,挪身就要后退。
只听黄君道:“亏你还说为了子不语怪力乱神呢,嫂溺援之以手,孟子尚且谓从权,你懂么?”
不错,这确如此。江山没动,他没好意思再躲开,人家一个姑娘尚且懂得“从权”,他堂堂七尺须眉昂藏躯,焉可如此小家子气。
只听黄君又道:“江山,你好狠的心啊!差点儿没把我的腿打折了!”
江山没感到歉疚,反之他倒有点儿气,道:“我怎么知道是你,你跑来这儿干什么?谁叫你大黑夜里躲在这个地方装神扮鬼?”
黄君含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道:“还说呢,你可真忍心啊,还不是为了你,我吃饱没事儿,哪儿不好去往这个鬼地方跑。”
江山听得怔了一怔,道:“为了我,你这话……”
黄君神色一黯,微微低下了头,通:“好吧!让我告诉你,你可记得在赤壁之上我对你说的话?”
江山心神震动道:“记得。”
黄君道:“我知道你心里没我,临离去的时候我心碎肠断好难受,我知道这种事不能勉强,我想永远不再见你,想忘了你,可是我没办法,做不到,所以又暗中跟着你到了扬州,我这是作茧自缚,也许前世我欠你的……”
江山为之回肠荡气道:“姑娘……”
黄君似没有听见似的,又按着说了下去:“你在“瘦西湖”救傅怡红跟那位雪姑娘的事我看见了,你逼出“扬州八怪”之一乐无畏的事我也清楚,我想暗中为你查个究竟,所以就趁夜里来梅家废宅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没想到你也来了,至于我洒你一把砂土,那是跟你玩的,你这么一个大男人,连玩笑都开不起。”
经此一说,江山心里的气没了。那本该有的歉疚从心底泛起,按着他目光落在黄君身上,说道:“是我不好,姑娘伤着哪儿没有?”
黄君低着头道:“你那一掌打在我腿上……”
江山知道自己那一掌用了多少力道,在这种情形下,他山掌的用意在擒住人问个究竟,也就是说他意在伤人,而不在置人于死地,所以他相信适才那一掌伤了黄君,而且伤得不轻。
他忙道:“让我来看看!”他随话就要有动作。
黄君忙微侧娇躯一躲,急道:“不行,不行。”
江山忽然恍悟,黄君是一个大姑娘,他怎么能随便看人的腿,他不禁暗怪自己孟浪欠思考。他迟疑了一下,道:“那你的伤……”
黄君道,“不要紧,待会儿揉一揉就好了,幸好我躲得快,只掌风扫中了一点,要不然,我这条腿,非毁在你的手里不可!”
江山道:“姑娘的腿要真毁在我手里,那我就死不足赎了。”
黄君道:“你也别这么说,我这条腿要买毁在你手里,那也是我自己找的,谁让我作茧自缚,非跟你来不可,谁让我那么爱管闲事,谁让我要追你,这不是活该么?”
江山心里的歉疚增添了几分,道:“姑娘何必这么……”
黄君道:“难道这不是实情,我要不这么的痴,暗中跟着你跑来扬州,又何至于会……”
江山暗暗一叹道:“姑娘,入非草木,江山更不是铁石儿,实在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目前不敢也没工夫谈儿女私情。”
黄君抬起了头,清澈深邃的目光盯在江山脸上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江山避开了那双令人心悸的目光,道:“姑娘原谅,我……黄君道:“不能说,是么?”
江山咬牙点头道:“不错!”
黄君道:“我不问你那不得已的苦衷,现在也不要你对我怎么样,我等你,等你什么时候能谈儿女私情再谈,行么?”
江山呆了一呆,忙道:“姑娘这是何苦。”
黄君道:“你不知道,我在江湖上走动的时间远比你早,我可以说是阅人良多,可是我从没有动过情,我自己曾经这么想,这么决定过,一日一能碰见一个让我倾心的人,我这一辈子就是他的,绝不作他想。当然,他心里要是没有我,那自然另当别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江山为之胸气翻腾,道:“姑娘,你……”
黄君道:“你用不着多说什么,只答我一句话儿,你心里有没有我就够了”江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我不能不承认姑娘是个让世间须眉倾慕的姑娘……”
黄君道:“我不管别人,我问的是你,你心里有没有我?”
看来这泣姑娘也是让人穷于应付的人儿。
江山暗暗一咬牙,说道:“我刚才告诉过姑娘,入非草木,江山更不是一个铁石人儿……”
黄君道:“这是说你心里有我,你所以一再抑制是因为你有不得已的苦衷?”
江山猛吸一口气道:“姑娘,我不愿自欺欺人,姑娘给我的印象不错,要不然在“百花城”我不会招惹姑娘,而且姑娘对我暗中相护,数伸援手,我对姑娘也有一份感激,不过要谈一个“情”字,那还嫌早些,姑娘不是世俗儿女,应该知道感情定需要经过长时期互相的……”
黄君道:“你不要再说了,我懂,只要有你这些话我就满足了,我对你的倾心何尝不是经过几度见面才产生的。现在我已经不克自拔了,我告诉过你,现在我不要你对我怎么样,我愿意让你对我慢慢产生情爱,我也能够等。就是让我等得鬓生白发,老掉了牙,我也是愿意。”
江山忍不住一阵激动,道:“姑娘这是何苦……”
黄君微一抬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前辈于欠你的。”
江山道:“姑娘,我感激。”
黄君道:“我不要你感激,我只要你慢慢地对我产生感情,我只要你慢慢地加重我在你心里的份量:”江山知道,她如今在他心里的份量已经不轻了,可是他没有说出口。
黄君忽然挪离了他怀里,娇躯又突然微微一晃,但她很快地就站稳了。
江山忙道:“姑娘的腿……”
黄君道:“不砖事了,现在已经好多了,谈正事吧,你到梅家废宅来,是不是想找出一些梅凌烟遭逢变故的蛛丝马迹,以便求证百颗明珠换那幅画像的究竟是不是梅凌烟,以及他为什么愿意以百颗明珠换取那幅画的原因,是不是?”
江山神情震动道:“姑娘知道……”
黄君道:“我不是告诉你了么,我一直在暗中跟□你。”
江山道:“这么姑娘也知道我在赤壁之下……”他住口不言。
黄君道:“我不知道你到赤壁干什么去了,但我知道赤壁之下有个石洞,石洞里有具残废老人的尸体,我也知道你在洞壁上题了字,士你的题字我知道那位贱废老人是失□多年的武林奇人“千面神君”齐九皋,我知道你到过汉阳“归元寺”,我甚至听见了你跟那老和尚说的话,而且在你走后我曾经驱走蹑你身后而至约南宫海天,使得“归元寺”免于一场浩劫,但我还不能完全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不愿意问,直到有一天你自己告诉我。”
江山脸色微变,没说话。黄君看看他,又道:“别怪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暗中跟着你,只是想多看你一眼。”
江山微一抬头道:“我不怪你,即使你是有意的,我也不会怪你,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是我自己不够小心。”
黄君道:“人人都有隐衷,人人也都有不得已……不谈这个了,你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了么?”
江山微微一摇头道:“还没有,我刚来。”
黄君道:“我都已经看过了,没有什么蛛丝马迹,事隔十年了,要想在这儿找蛛丝马迹,谈何容易……”
江山道:“我也这么想,可是……”
黄君道:“我知道,你是想除了这儿别处更无蛛丝马迹可寻,而且你还抱着一线的希望。”
江山点点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黄君道:“咱们俩的想法不谋而合,我没找着十年前梅家遭逢变故的蛛丝马迹,不过我发现一处刚留下不久的可疑痕迹。”
江山目光一凝,忙道:“一处刚留下不久的痕迹,什么痕迹?”
黄君道:“你跟我来看看。”
迈步进了敞轩,她步履如常,腿大概真不砖事。
江山跟了进去,道:“在哪里?”
黄君道:“在水榭里。”
水榭就在敞轩旁,昔日一泓碧水如今已经乾涸了,水榭凄凉地孤立在那个乾池子里头。
进了水榭,黄君掏出火摺子来打着,点上了桌墙边一张桌上的半截蜡烛,道:“这半截蜡烛我来的时候就在这儿,你看看,像十年前的东西么?”
看黄君进水榭直奔桌旁,掏出火摺于打着点蜡烛的情形,一点也不必摸索,江山还以为桌上这半截蜡烛,是黄君带来的。
如今听黄君这么一说,他当即凝目望向蜡烛。
蜡烛半截,蜡泪满桌,桌上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但那半截蜡烛却是相当乾净,上头一点灰尘都没有,的确不像是十年前就放在这儿的。
只听黄君说道:“你再抬头看看墙上。”
江山抬眼一望,他看得微微一怔。
粉墙上有层薄薄的尘土,也有一片被什縻硬物刮过的痕迹,把粉墙刮掉了一层,刮痕犹新,刮得并不均匀,依稀还可以辨出粉墙上原写得有字的痕迹。
刮痕的下方隔半尺远两个字迹较为清晰,可以辨出是一个“错”字,以及一个“瞒”
字。
另外在这片刮痕之旁还有另一道刮痕,那似乎是写的一行字,也依稀可以看出两个字没有完全刮去的字迹。
最上头一个似乎是个“含”字,较下方一个似乎是个“凌”字。
只听得黄君又说道:“你看出什么来没有?”
江山点点头道:“墙上原有字迹,前不久让人刮去了!”
黄君道:“你还看出什么?”
江山脑中盘旋,口中说道:“看这些没有刮乾净的字迹,似乎墙上写的是写陆放翁的“钗头凤”……”
黄君点头道:“对!我也是这么看法,旁边那一行呢?”
江山道:“那么该是写陆放翁这首“钗头凤”的人落的歌,下头这个“凌”字下面那个不知道是不是“烟”字,要是的话,把陆放翁这首“钗头凤”写在墙上的人,应该是梅凌烟了。”
黄君道:“这个“凌”字写在梅家墙上,而且是人名中的一个字,自是梅凌烟无疑,可是他把这首“钗头凤”写在水榭粉墙上,前不久又让人刮了去,这是为什么?刮这首“钗头凤”的又是谁?他刮这首“钗头凤”的用意何在?”
江山道:“这就费人思量了……不过这首“钗头凤”是前不久破人刮去的无疑,刮去“钗头凤”的那个人,大半就是点蜡烛的那个人。由此可知他大半是晚上来的……”
黄君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你看看这首“钗头凤”跟十年前梅家遭变故有没有关连?”
江山沉吟,道:“一首陆放翁的“钗头凤”,会招来灭门之祸,这似乎并不大可能…。”
黄君道:“不见得,梅凌烟有可能以百颗明珠代价换取一幅画像,足见梅凌烟跟个“情”字有缘,而陆放翁这首“钗头凤”也是为情而作,你知道,古来为一个“情”字杀人的事并不少。”
江山神情微微地震动了一下,他突然想起墙上那个没刮乾净的“含”字,不知道这个“含”字是不是跟那个“凌”牢一样,也是人名中的一个字。
他记得“归元寺”老和尚曾告诉他,那画中女子名叫“含烟”,这个“含”字下面会不会也该有个“烟”字?
照说,那画中女子“含烟”既以画像送给乃父“神手书生”楚凌霄,应该是乃父的红粉知己,她的名字不可能,也不该出现在梅家水榭的粉墙上,尤其是出自那梅凌烟之手。
但是从梅凌烟可能以百颗明珠的代价,换取那幅“含烟”画像的一事来看,这又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江山原就想不通,梅凌烟为什么有可能以百颗明珠的代价,换取乃父红粉知己的画像,现在他更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