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观宏伟,美轮美奂的布政使官邸,沉醉于笙歌艳舞,欢声雷动之中……
两名青衣小厮点着了一串长鞭炮,爆竹声中,布政使蒲松明穿着一袭大红色的官服,来到了大厅,在正前方,悬有斗大的一个“寿”字屏前,坐了下来。八名侍卫,其中四位不带刀的,紧紧贴着他垂手侍应。四位带刀的左右分开站着,红烛闪烁着那幅两丈有余,精工绘制的“麻姑上寿图”。两侧的寿桃寿面像小山一样地耸立左右。
李管家提高了嗓门,高喧一声:“奏乐!”
两厢的笙管铮笛立时吹奏起来,几名妩媚俏丽的丫鬟,手托着点心果子盒子,蝴蝶穿花也似的周旋在人丛里。
在李管家的唱名之下,那几名朝廷大员,地方仕绅,巨商大贾……一一趋前,向着高踞在卜的蒲大人拜寿,行礼如仪。
巨大的宅院装饰得焕然一新。到处披红挂彩,在今天——蒲大人六十花甲大庆的日子里,谁不讨个彩头,沾点喜气?于是上下一体,集体同欢。
听差小子们在门房里聚赌,仆妇丫鬟们在后院侍候着太太娘儿们打牌,不管是哪个赢上一把,嚷上一声:“有赏!”大把的银镍子撒豆子一样地抛下来。瞧瞧,那几个花枝招展的丫鬟们,笑着、叫着、扭着、抢着,一此时此刻,人欲横流,还说什么礼制体统?
走进了那描绘着“八仙过海”的月亮拱门,进到了内院,冬青树两行绿油油的衍生着,翠草如茵,花开似锦。两个穿着红绿的大丫鬟,正在拣着樱桃。一个爬在树上摘,一个只管抬着手摇。两只白毛的狮子狗绕着樱桃树打转儿,汪汪的直叫唤。
这是蒲大人素日最喜欢逗留的“红樱阁”。七姨儿、八姨儿都住在这里。
在昔日,蒲大老爷一回来,卸下了官服,一头就往这里面钻,那“软红厅里”七姨儿娇滴滴地唤上一声:“老爷……”真能把老爷一身骨头都叫酥了。
只是,这两天碰上了他老人家的六十大庆,可就不得不分点儿神,顾了东,可就顾不了西啦!
既然是这个样,岂不是冷落了一对美人儿?事情可真巧,爸爸忙,儿子可是忙中有闲。大少爷蒲方,刚从昆阳上任回来,给父亲上过了寿,可就溜进这“红樱阁”里来了。他们父子毕竟有相同的地方,起码眼光都差不了许多。大老爷于十二金钗行中,独独偏爱这七、八姨儿,大少爷也不例外。
在一片莺声燕语之中,大少爷蹒跚着摔了个大马扒,七姨儿,八姨儿拍手笑得全身打颤。
一个丫鬟跑过来,重新把蒙在蒲少爷脸上的汗巾系紧了,拍拍手,大少爷嘴咧着,晃晃悠悠地又站了起来。他说:“你们别施……施坏。告诉你老七……老八,我抓着你们可……可是不饶你!”
大少爷人长得俊,可就是嘴有点结巴。虽说是美中不足,比起他们那个大肉头的爹来,可是强多了。这时就见他,一个虎扑式,差一点抱着了七姨,吓得七姨尖声怪叫,丫鬟婆子哄堂大笑。
大少爷爬了起来,认准了地方,第三次扑上去,八姨儿一扭纤腰,闪了开来,眼看着蒲大少爷一头扎进了锦罗大怪里头去,一家伙就爬下了。
八姨儿笑得直喘气,一面拍着手,娇声嚷道:“我的好少爷……别现眼啦,在这儿那……”
七姨儿也嚷着道:“别气馁,再来呀……”
丫鬟们满屋子乱跑,东拍手,西拍手。笑着、嚷着,可就是一样,大少爷却怎么也起不来了。
七姨儿娇哼了声道:“哼!别装死耍赖……”
说时,蹑手蹑足地走了过去,照着大少爷的腿上踢上一脚,赶紧就跑,可是回过身来看看,大少爷还不见动弹。
八姨儿走过来,一撇嘴说:“不来就算啦,装的那门子蒜呀?”
一伸手刷地揭开了幔子,顿时——她面色惨变,发出了鬼也似的一声尖叫。
大家也都看见了,大少爷的人头没有了,碗大的一个血窟窿,鲜血直往外冒射着。
七姨儿又是一声尖叫,向后一仰身子。顿时昏死了过去。八姨儿猛一抬头可看见了一桩怪事——
一个披着金色狮子长发的怪人,手里提着血淋淋的一颗人头,怒鹰也似的掠上墙头,在不及一尺宽的墙头上疾足快行,如履康庄大道。
八姨儿尖叫了一声道:“快拿贼呀……”
丫鬟婆子一气的也都叫了开来。眼看着那个手提人头的狮头怪人,拔身如长烟一缕,已然落在东边“白虎节堂”的阁檐之上。
叫声惊动了三四名里院的侍卫,匆匆地赶到这侧,目睹如此,也只有干瞪眼儿。原因是那阁檐太高了,谁也没法子纵身上去,干看着那狮头怪人一路纵驰如飞,倏起倏落地出了院墙,直向前院大厅翻落而去。
喊杀声跟进了前院——
在前院,大厅里拜寿的隆重场面正进行着,负责掌管全府安危的两名内侍头儿“金头鹰”左飞、“血手”冯四海,此时都闻声而惊,匆匆赶到了现场。
一名侍卫大声嚷道:“不好,内院里闹贼啦……”话才说了一半,却叫“血手”冯四海一手掩住了嘴,沉声道:“混蛋的东西,一点屁事瞎嚷,嚷些什么?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滚!”
那名侍卫垂手后退,面现惊惶地道:“回冯头儿的话……那个贼可是杀了人啦!”
“血手”冯四海一怔道:“杀了人?”
那名侍卫面上变色,呐呐道:“大……大公子在红樱阁……软红厅里……被人杀了!”
冯四海脸上神色立时一变道:“什么时候的事?”那侍卫道:“刚……才……”
“金头鹰”左飞咬牙道:“该死的东西……人呢?”那卫士道:“那个贼……来到了前院,可就看不见啦!”
左飞上前一步,抓住了他道:“不要嚷……听见没有?这件事先别忙着回大人,知道不知道?”
卫士点头道:“是……是……”
“金头鹰”左飞面色铁青地看着冯四海道:“这是怎么说的?……咱们还是保护大人要紧!”
“血手”冯四海道:“我去请木大人去,你千万可看紧了差事!”
左飞点点头,冯四海转身走了。
“金头鹰”左飞转脸招呼一名侍卫道:“去调三十个人来,千万不要惊动了客人!”
侍卫应声告退。左飞向大厅边上转了个圈儿,抽个冷子“飕!”一声纵身上了四丈高的大厅阁檐,四下一打量,别说是刺客,连只猫都没有。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金头鹰”左飞可是知道,现在再想拿凶手,已经太晚了。他叹息了一声,由厅檐上飘身而下,身子像是四两棉花一样轻飘飘地,落地无声,好身手。
大厅内,各方的贺客,仍是乱哄哄地,大家鱼贯而人,由李总管高声唱名,一一趋前向着高高在上的布政使蒲松明拜寿。随客而来的寿礼,也都由蒲大人亲自过目,向来客亲致谢忱。两侧堆积着各色的寿礼,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大少爷遇刺失头的事,暂时还没有传进来。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今天这种日子,一且张扬开来,未免“佛头着粪”,大煞风景。
只是,整个布政使官邸,除了寿堂里,弦歌不辍。其他的地方,都显著地看出紧张的情形了,四十名带刀的卫士,已经把整个大厅前后,都护得死死的。
大门外,也加上了一小队子长枪手,在某些来此贺寿的客人眼中,未免有些儿好笑,因为今天这种日子,布政使实在不必要摆这个谱儿,其实谁又知道府里会发生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骇人听闻的大事?
在剑拔弩张的一派紧张情势之下,来此的贺客仍然是络绎不绝,鲜车怒马,彩轿如云,一一被接待着,步人寿堂。
此时此刻,一名身材伟岸,年约二十四五的青衣少年,夹在人群里,步向大门。
少年双手捧着一个金漆木盒,十分恭谨地来到了门前,门上不敢怠慢迎上问道:“哪里来的?”
青衣少年道:“我家老爷随后就到,先差小人送上贺礼一份,请这位老兄转上去!”
走过了一名听差的,长方脸,吊客眉。他是蒲大人的贴身长随,名叫“顺子”。一伸手接过了那个金漆盒子,掂了掂挺沉。
青衣少年谦卑地笑道:“小心,别摔破了!”
顺子一看匣子上的拜帖,三个大字“金天秋”,正想盘问几句,无意中眼光瞧见那拜帖左下方,写着贺礼的名称——“翡翠西瓜一枚”。他脸色马上温和下来,本想揭看的手也松了下来。
他双手捧着匣子,含笑向那青衣少年道:“好重的一份礼。小兄弟请进来用杯茶。我这就亲自把礼物送上去,大人八成还有赏!”
少年弯身道:“小人还有事不敢逗留,告辞!”说罢,拱拱手,一转身就走了。
顺子怔了一下,还想招呼他,却见那长身少年在人群转几转就不见了。
顺子捧着这份重礼,可不能多耽搁,万一不小心失手砸碎了,乖乖,脑袋瓜子可就别想要了。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匣子,一路走进了寿堂。
寿堂里,那位布政使官邸的大管事李管家,手捧着贺帖,正在大声宣报着:“王大人XX,贺仪珍珠一匣。”
“西门秦大人孝威,贺礼玉屏风一扇,黄金二百两。”
……不一而足,顺子恭谨地把这位“金天秋”的贺帖递上去。
李管家接到了手里,看了一眼扯高了喉咙,大声喧嚷道:“金天秋贺礼——翡翠西瓜一枚——”
全厅顿时一片肃静,遂接着爆出了一阵乱嚣之声。
高坐在上面的蒲松明,闻诵之下,心花怒放,他虽然一时还弄不清楚“金天秋”是何许人,可是那“翡翠西瓜”却是听在耳朵里,十分的受用。
蒲大人扬扬手,低声道:“拿上来!”
李管家望着顺子道:“送上去,小心差事!”
顺子举案齐眉,道:“是!”
然后,一步步走向高高在上的寿座面前,蒲大人早已迫不及待地伸出两只手接过了那讲究的金漆匣子。
整个寿堂里,不下数百个贺客,一时沉默无声,大家的眼睛,全都集中在那个盛装翡翠西瓜的金漆匣子上,都想开开眼界,见识一下这名贵的贺礼——“翡翠西瓜”。
蒲松明脸上那份自满自傲,得意的神情可就别提了。
把金漆的匣子放在寿礼长案上,含着笑脸,两只手慢慢地揭起匣盖,才启一缝,一股血腥味透匣而出。
蒲大人顿时一惊,猛一揭盖,“啊呀”的一声大叫,触月所及,木匣内所置,竟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
这颗人头,蒲大人像是认识的,他打了一个冷战,用着颤抖的双手捧起了那颗人头,细一过目,刹时间面色惨变,惊叫道:“儿……啊?”
身子一软,顿时倒地昏死了过去。
那颗捧在手里的人头,咕噜噜地滚下了寿案,向大厅正中滚去,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在场众人,目睹及此,无不大惊失声,一时众声喧哗,乱成了一团。
两名长随搀起了蒲大人软绵绵的身子,使之靠在铺有猩红软垫的太师椅上,蒲大人这才三魂归窍,长抽了一口气,幽幽地苏醒了过来。
睁开了虚睡的水泡双眼,蒲松明颤声道:“传见木天雨……他们进来”
卫侍“喏!”的答应了一声,正要转身,那叫“木天雨”的人,已同着“金头鹰”左飞、“血手”冯四海,三个人快步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白发苍苍,目如鹰鼻如钩的矮小个子的老人,正是蒲松明重金礼聘,敬为神人的江湖奇人,人称“铁手神钉”的木天雨!
至于另两个人,“金头鹰”左飞、“血手”冯四海,也无不是武林中重金聘请来的所谓的“武林高手”,只不过这三个人投效了蒲松明之后,也都加封了一官半职,如同“木天雨”此人,就有一个“团练都头”的官名,所以上上下下都称其为木大人,提起木大人来,谁不敬畏三分?
大家都知道这位木大人身手极高,来无影,去无踪,他下榻在西厢的“冬暖阁”里,平日除了蒲大人与左飞、冯四海等数人之外,谁也不能妄入一步,至于他武功如何高强,却是谁也不曾见过。
木老头匆匆率领着左、冯二人来到了蒲松明金案座前,弯身愧疚地请安道:“卑贱该死,大人受惊了!”
蒲松明禁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指一指地上的人头,呐呐道:“你们来……看……”
“血手”冯四海赶忙拾起了人头,用前襟裹包住,跪地叩头道:“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金头鹰”左飞也跪下来,垂首不语,他们两个是直接掌管府邸安危的侍卫头子,责无旁贷,罪不可怒。可是此时此刻,蒲松明的心早已碎了,那里再顾及责罚他们。
带着七分昏沉,三分晃悠,蒲松明活死人一般地靠在太师椅子上,他面无人色地道:“是……谁下的毒手?……凶手抓着了没有?”
“铁手神钉”木天雨摇摇头,长叹一声,转脸看着左冯二人,冷笑道:“还不据实回察!”
“金头鹰”左飞叩了个头,吞吐着道:“卑职该死,只顾了前院,未曾注意到后院……”
木天雨叱道:“混蛋,来的人是什么徉,你也不知道?”
左一飞对于上座的蒲松明只不过心存怯畏,但对于这位“团练都头”木天雨大人,可是打心眼儿里害怕。当下闻声色变,垂首道:“回木大人的话,来人显然是精于武功的高手,据说是一个头披长发的狮头怪客……”
话方及此,全堂震惊,纷纷低论私语起来。
蒲松明这才忽然想到了此刻处身之地,勉强站起身来,挥挥手,有气无力地道:“大家请回去吧……家门生变,招待不周……”
左、冯二位站起来,左右两边搀扶着他,木天雨紧随其后,一行人步出厅堂,直向内宅进入。
厅堂内的高朋贵友,不欢而散,乐声停奏,唱歌的电不唱了,好一个“大上寿”!真正是“焚琴煮鹤”,煞透了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