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职位是沙家的西席教师,专事为沙小姐教习功课,偶而也为沙庄主任文书的工作。
端木刺虽是个读书人,可是为人很有个性,他执教极严,沙小晴在他严谨的督教之下,很有点抵受不住,只是她冰雪聪明,为了怕在老师面前丢人,她不得不加紧的用功,总算还勉强的跟得上!
只是这么一来,她练武的时间可就无形中少得多了。
端木刺常常告诉她说:“一个女位子家读了书。可以变化气质,多读有益,练武只能使脾气暴躁,动作粗鲁!”
沙小晴最听不顺他这句话,可是,对于这位新来的老师,从一开始,她就心存敬畏,虽然对方并非声严色厉,可是由于他为人方正,学富五车,一言一动,都令人由心里折服!
不过才短短的十几天下来,沙府全家上下都说这位小姐的举止谈吐全都变了。
沙老夫妇看在眼里爱在心里,自然而然的对于那位执教的西席先生也就更加敬礼有加!
端木刺这个人似乎很静,“静”是读书人的本色。
他一天到晚,除了早晚两个时辰,定时在户外运动散步以外,其它几乎整天都关在那间幽静的雅室内!
沙家都知道这位老师喜欢静,谁也不敢无故的去打扰他!
他的房间里设置简朴,原先为他准备的暖床,以及华丽的家具,统统被他令人抬了出去,却换了一架硬木床,铜镜也撤了,却加了一个老和尚坐禅用的草垫子。
他说得好:读书人是应该注意养性的功夫,养性才能从静中参悟,是以,静坐是必须要的功课之一!
闲下来的时候,他喜欢吹笛子,这方面他有极深的造诣,凡是听过他吹笛子的人,没有一个不会被他引人入胜而着迷的!
只是,你休想接近他,只要你一步入他所居住的那间署名“南庐”的院子,哪怕你是再轻的脚步,他也会立时发觉,笛声也就立止!
是以,府里的这般人要想听他的笛子或是琴声,都得远远的在“南庐”的月亮洞门之外。
沙府里有一位老账房先生,也是他的知音之一,这位老先生最爱吹笛子,自信是此道中高手,可是他听过端木先生的笛音之后,自愧弗如。
事后他很惊讶的告诉人家说,端木先生的笛音,能够把笛术中最深奥的“上尺”、“分眼”功力表现出来,这是他穷数十年功力时间所达不到的,而且端木先生在吹笛子时,常常有一股婉转不断的笛音,袅袅盘绕,历久不断,这就非内力不可,尤其是丹田气力不充沛的人不能达到的了,像他那么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能具有这么充沛的内功气力,实在令人有点猜测不透!
“玉燕子”沙小晴虽然和端木刺之间谊属师生,但是二人年纪相差实不太多。在课余之暇,他们常在一起下棋、绘画、玩弄乐具,使沙小晴感到惊讶的是,端木刺在每一方面所表现的能力,无不迷人!
不知不觉,这个纯洁的姑娘,对于这位介于师友之间的书生,产生了极度的好感。
虽然如此,沙小晴对于这位老师,知道得却是那么的少,她只由彼此的讲话里,知道端木刺去过的地方极多,阅历极丰。
而且,他虽然是个道地的书生,可是并不“文弱”!
端木刺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世,有时候沙小晴问起了他,他不过笑笑而已,所以,沙小晴对于这位老师知道得那么少!
那是一件说来有趣,又非常巧合的事情——
有一次沙小晴帮忙着老师整理他所带来的旧书,无意中,在老师的篮笼里发现了一口窄长形式,青铜鞘子的古剑。
这一发现使得沙小晴大吃一惊!
她是武林世家,对于诗书不见得条条通解,可是刀剑之优劣却是一望而知!
这口青铜剑鞘的古剑,其上打磨得一片青光,并无任何佩带什物,甚至于连剑名也没有,可是沙小晴断定它是一口罕世的宝刃!
只可惜,她竟然抽它不开!
后来端木刺发现了,告诉她说那是一口祖上传下来压书的剑,可能系因年代过久,已然无法启开。
沙小晴还讨了过来,去交给父亲看过。
“铁胆孟尝”沙星五也断定是口不可多得的罕世之宝,可笑的是,凭他数十年的精纯阅历,武林经验竟和女儿一样,这口剑他无论如何也是打不开来!
最后,还是原样的还给了端木刺!
端木刺对这口剑甚是爱惜,他虽是说为压书之用,可是事实上却舍不得真的拿来压书,总之,自从沙小姐拿回还他之后,就不曾再看见过它了。
沙家占地极广,由于堡主沙星五喜交四海豪杰,他门下精擅武技的人自然不少!
这类人说白了,也就是所谓的“食客”,平常不做事,三个饱一个倒,沙庄主养活着他们,他们知恩感谢,但是始终也没有报答的机会!
这些人总数有四五十个之多,统统住在前院两侧厢房里,平日喝酒、聚赌,在外面招摇生事,说起来都有过一些光荣自我炫耀的历史,可是真正所谓的高手,在沙星五的眼中看来,只不过有三人而已。
这三个人,一个是在冀北享过大名的“金刀”尉迟风,此人年过半百,由于故乡惨遭洪水之灾,家人星落,在无可奈何之下他才投奔老友沙星五来的!
第二个人姓苏名天河,三十多岁,个头下高,口音像是南方人,周身盘刺着一条纹龙。
这个人平常不多话,常常对月叹息,像是有满腹心事似的。
他的武功轻易不现,大家也没见过,因为他不太爱答理人,所以人家也不答理他。
第三个人外号“桑疯子”,四十来岁,是个标准的酒客,整天的抱着个酒葫芦,甚么事他都不管,好像天塌了都与他没关系一样,据知他是来自山西!
他的武功很怪,好像特擅跌摔一门的功夫,有一次发了酒疯,把同住的众食客打了个七零八落,凡是站在他身边的,无不被摔得鼻青眼肿,直到他最后筋疲力尽,倒地呼呼大睡而止。
这三个人算是沙家食客中,武功最高的三个人了。
但是,一个有志气再兼以有武功的人,每有一种孤傲的个性,这类人物是不大愿意寄人篱下,“铁胆孟尝”沙星五很明白这种道理,是以尽可能的以怀柔施义,不使他们感到落寞伤感!
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眼前的太平江山,未见得就是永远相安无事,也许一夕起了风澜,无波的静海,亦即翻搅出排山的巨浪!那也是任何人始料得及的!
那是一列为数可观的大车——
大概少说也有二十辆之多,在一阵辚辚的车声中,远远看过去,像是一条蠕动着的巨蟒,慢慢的向着这关外最富庶的地方——“南山集”蜿蜒的行近!
大车形式不一,有敞篷的、有罩篷的、也有长的、也有方的、有破烂支离的、也有装饰得鲜艳华丽的,形形色色杂乱不一!
黄土道上,飘扬着大片的灰沙,远看过去就像是一天黄雾!
渐渐的,看见了第一辆车——
那是一辆拉着白布的篷车,前车座上,并肩坐着两个满脸风尘的壮年汉子,每人头戴着一顶大草帽,肩后背着一口大刀,显现出一种蛮横剽悍的劲儿。
二人各人拉着皮绳,控制着两匹牲口!
其中一个身穿红色短衣,生有绕口杂须的汉子,伸了一下手,口中吆喝着道:“吁……”
二人同时勒住了牲口,大车停下了。
像是起了一阵连锁反应似的,第二辆、第三辆……每一辆大车上,都有人高高的伸着手,吆喝着同样的声音:“吁……叮……吁……”
所有的车子都停了下来!
黄沙弥漫着,人、马、车,都显现出一种极度的疲劳,尤其是那些牲口身上出的汗和沾染在身上的灰土,混淆成一片,不论是黑马、白马、或是花马,现在看上去几乎都成了一个颜色——“黄”!
牲口在打着噗噜,口镮弯辔叮当乱响,交织成一片征车倦返的写实图画!
几只大狗,吠叫着由南山集狂奔过来,围着了第一辆车狂吼乱叫不已。
“南山集”的人也有人看见了。
种庄稼的,放下了锄头。
推车的停住了车。
开矿的停住了手。
小茶馆“南来风”的所有客人,全都伸长了脖子。
这可真是一件新鲜事,在南山集的人,包括那些土生土长七老八十的老人在内,都是“大姑娘出嫁”破题儿第一遭,第一次见过这么多辆车,这么多商人来到南山集来!
尽管是民风好客,可是如此宠大的客群,如此多的“不速之客”,焉能不令人为之惊愕?
大家的眸子都像是磁铁吸针般的,全数的投向车列,奇怪的是,直到目前为止,大车上还不曾下来一个人。
现在,连最沉得住气的谭铁腿,都有点沉不住气了,一直摇动不停的大芭蕉扇子也不扇了!
总算有了些动静——
一匹枣红色的壮马,由车队的前方驰向车列的最后方!
马上人背插双刀,三旬的年岁,吊客眉、搭拉眼、尖下巴上横七竖八的生着几根胡子,一看即知是个奸险刁顽之辈!
这人策着马,一直驰到了最后一辆车旁,勒缰定马!
这辆车的气派很大,白铜打光的车门,映着阳光耀目生辉,车身很长,四个犄角上各吊着一串铜铃。
这种燠热的天,车门仍然紧紧的关闭着,两侧长窗敞开,只是内扉却下着密密的竹帘!你甚至于连里面坐着的人影都看不见!
马上瘦削的汉子很恭谨的向着车窗抱拳道:“二位当家的,地头到了,听候差遣发落!”
良久,车内传出了低沉的一声冷笑。
一个嗓音略左的声音道:“南山集?”
“不错!”瘦汉子正色道:“是南山集。”
另一个有点沙哑的声音道:“离着多远?”
瘦汉子道:“只有里许光景!”
“南山集的人呢?”是那个左嗓子的口音。
瘦汉子奸笑了一下,道:“都伸着脖子在等着鹅(我)们呢!”
左嗓子一笑道:“好,鹅们可不能让人家失望,传令下去,长驱直入!”
瘦汉子一喜道:“遵命!”
方要带马,车内那个哑嗓门的又插口道:“慢着……”
瘦汉子立时抱拳躬身!
哑嗓门的人先笑了两声,才道:“‘铁胆孟尝’沙星五也算是号人物,鹅们也不能上来就扫了他的脸,这么吧!你去招呼方师爷和徐老三来,鹅有话关照他们。”
把“我”说成“鹅”的,数遍了大江南北只有“陕西”这一省贵宝地!
车子里,不见脸的两位朋友,不用说,准是陕道上的朋友!
江湖上有句行话,说的好:“斗我不斗咱,斗咱不斗鹅”,盖其中这“我”字自称的乃是一般人物的正规称呼。“咱”字称的多为北道上的朋友,这“鹅”字称的,指的即是陕道上的朋友!
“陕”人本性刚直,多猛勇剽悍之辈,也是武林道上最难招惹的人物,由于其地处荒僻,民生聊苦,境内多山求生不易,是以常有铤而走险的人物产生,武技高强,艺压群伦的强人比比皆是。
这类人,武林中称之为“陕帮”,是极难招惹的一伙子组织,武林中对之“谈虎变色”!
只是陕帮的人,团结力弱,虽以技高人强见称江湖,却始终未闻有甚么强大的组织,像昔日所传闻一时的“铁竿钓叟”,以及“血手”赖乾元,“麻岭双煞”之类的几个领袖人物,也都萍飘星散,不知所终!
江湖的人已经不再惧怕“陕帮”了,甚至于很多年轻一辈的人根本就忘记了武林中曾经有过“陕帮”这么一个组织,至于以上听说的那几个人物,更是不曾听过……
现在车厢内,蓦地传出了陕西口音,是否就意味着“陕帮”的复苏,这却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
骑在马上那个两腮无肉的瘦削汉子,在聆听到车内哑嗓口音的训示之后,立时抱拳称诺,遂即带过了马,把命令传了下去!
“方师爷”和“徐老三”,由第七列大车里领命而出,直趋向那列华丽的车厢。
方师爷——个头不高,黄焦焦的一张小脸,两眉搭拉着,三角眼里含蓄着精锐的目光,一看即知是个身藏有厉害功夫的人,绝不是个仅仅有智谋文墨的人,虽然他身穿着文雅的皂色长衫,两只手藏在袖筒子里,头上还戴着一顶瓜皮小帽,故意卖弄着斯文!
徐老三——四旬左右的一条汉子,脸色黝黑,满头散发披散着,正中头顶上,卡着一枚金光闪闪的金箍,腰干挺得很直,正中却围着一条款式别致的腰带,这人眉黑目锐,一看就知道是个“暴虎冯河”的鲁莽汉子!
两个人一直来到了华丽的车厢前,躬身抱拳。
方师爷开口道:“二位当家的,鹅们来啦!”
哑嗓门的在车内,阴森森的一笑,说道:“徐除老三呢!”
“鹅在!”
“很好……”车内哑嗓门的一个说:“记住我的关照,先到‘铁胆孟尝’的家,投帖拜客,说三天后,鹅们兄弟两个上门拜访……”
方师爷嘻嘻笑道:“这样甚好!”
左嗓子的道:“南山集里一共有几家客栈?”
“有三家……”方师爷胸有成竹的说。
“好!”左嗓子的道:“都给包下来,里面的客人,叫他们马上腾干净!”
徐老三大声道:“遵命!”
哑嗓子的道:“慢着!”
二人本来要转身,闻言站住了脚!
徐老三哈着腰道:“当家的还有甚么嘱咐?”
哑嗓子怪笑了几声道:“大伙累了一天,就在这里先休息一下,招呼着南山集的朋友,先送来茶水……”
徐老三道:“是!”
左嗓子的道:“快去快回来,有了话鹅们才好进去!”
方师爷道:“是!”
三角眼一眨道:“要是姓沙的给鹅们耍横,可怎么办?”
左嗓子一阵怪笑道:“你太多心了,姓沙的是明白人,他不会……他也不敢!”
方师爷点点头道:“我忖思着他也不敢……二位当家的就赏下帖子来吧!”
竹帘猝卷,一份粉红色的拜帖,轻飘飘的扔了出来,眼看着它左舞右飘着,直到最后,才轻飘飘的落在了方师爷的掌心,尺寸部位拿捏之准,真令人叹为观止!
接着竹帘子又落下来,只见一只白、瘦、青筋暴露的手,迅速的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