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搭着灰布的搭裢,手上提着满筐子的旧书,他——默默无闻的来到了这个小村子——“南山集”。
修长的身材!略嫌得白晰的脸……再衬上那袭读书人穿着的青布长衫,虽然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却是一副十足读书人的典型——八九不离十儿的是个道学先生,该是个教书的吧?
他走了老远的路,来到了“南山集”,暂时好像不想再动弹了!他想找一个地方歇歇腿儿,然后再……
旱田里竖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南山集界……
麦子,高梁,老玉米……都收成了,龟裂的田陌上,满堆着麦穗,高梁桔子,看样子今年的收成还不错!
这里一进山口子,还有个小菜馆——
“南来风”——喝!倒是个怪好的名字!
书生抖了一下身上的长衫,瞧瞧那身上,好沉好沉的灰沙,把他那双黑而长的俊秀眉毛,都染变了色啦!
五六个光着屁股的小孩,拿着长长的竹竿,竹竿尖上绕着面筋,大伙儿指指点点的在老杨树下黏着泥土!
书生打量了一回,面颊上绽出了俊秀温和的笑靥……他很久没有这么自然的笑过了。
“南来风”上了有七成客,生意还不赖,老板姓谭,外号叫谭铁腿,据说他那双腿上还真有功夫。门口那两棵大柳树,其上斑痕累累,就是此人练腿的杰作!
有了谭铁腿这么一块招牌,“南来风”这个茶馆倒是很少有人生事,生意顺得很!
座上客,十有九是当地的土著,所谓土著,并不光指的是种庄稼的汉子,最大多数,是这里的矿工。
这里盛产铁砂子儿,每天总有几十大车往关里面运,地方上就指望着南山的铁矿生存,人民的生活很富裕!
说到了铁矿,不由就联想到“铁矿堡”,说到铁矿堡,也就更使人联想到堡主“铁胆孟尝”沙星五!
沙星五——沙三爷,事实上也就是南山集的一个头人,此人重义轻财,尤喜交友,南来北往的达官贵人,他固然结交,那般子拿刀动剑的武林朋友,风隐豪士,他更不轻易放过。
差不多的人,只要来了南山集,递上一份名帖,必能蒙沙三爷青睐,只要你不是奸险投机取巧之流,再会几手好拳脚,那你就只管在他老人家的庄子里住着吧,住个一年半载,你不说走,他绝不撵你!
所以这“铁胆孟尝”四个字,真没白叫,还真不含糊,这地方方圆数百里,就是再远点的地方,你只要一提起“铁胆孟尝”沙星五这个人来,没有不竖大拇指儿的!
南山集地处偏远,很久没有外来客了……
是以,此时此刻,这个人现在安安闲闲的坐在“南来风”茶馆里,面前摆了一壶“铁观音”,他呀,一个人浅浅的斟,慢慢的饮,有时候抬头向外看看,岭陌上的那些芦花,可都翻了白啦……
所谓“芦花翻白燕子飞”,对于一个久别家园,身入异地的异乡客来说,伤感总是免不了的……
“我说……”坐在一角,穿着土绸子汉褂,年有五十岁的谭铁腿,向着那个书生搭讪着说话!
直至到书生的眼睛看着了他,他才继续接下去说道:“……我说,这位相公,你是由关里面来的吧?”
书生含笑点点头,并欠了一下身子。
谭铁腿摇着大芭蕉扇子,慢慢走过来,在书生对面拉了一个位子坐下来,道:“客人你老贵姓……府上是?”
书生道:“晚生复姓端木,单名一个‘刺’字,是苏北人!”
谭铁腿笑道:“失敬……失敬……”
小厮摆上了两个盘子,一盘是椒盐花生,一盘是风干核桃仁。
谭铁腿笑了笑道:“请随意吃点……不成敬意了!”
端木刺这才明白敢情对方有意请客,忙摆手道:“不敢……不敢……”
谭铁腿哈哈朗笑一声,说道:“在下就是小号的主人,姓谭名剑峰,朋友送了我个外号——谭铁腿……”
端木刺一惊道:“啊!原来足下就是谭铁腿,谭老师,久仰之至!”
谭剑峰笑得更洪亮了。
他双手抱拳道:“不要客气,不要客气……端木相公,我谭某人也沾了一点我们沙堡主的习气,凡是外来的客人,来到了我这小茶馆,茶饭小吃,一概奉送,没别的……谭某人生平就是喜欢交个朋友!”
端木刺再三推谢不成,只得作罢。
这地方,由于“铁砂堡主”沙星五的“铁胆孟尝”外交政策提倡,上行下效,蔚成了侠义好客之风,倒是一种难得的善良风俗!
谭铁腿另外还招待了一壶上好的花雕,弄了个小拼盘,端木刺在却之不恭的情形之下,他就接受了。
二人各自斟上了一杯酒,谭铁腿举杯敬酒道:“来!端木相公,我敬你一杯!”
书生满面春风的举起了手上的杯子,呷了一口气,道:“谢谢!”
谭铁腿才注意到,对方那只白晰的手指上,套着五根纯银的指甲套,约莫估计着,他留得有寸许长的指甲,只此一端,足以证明他是个典型的读书人了,很可能还是个富家的公子哥儿……
只是他衣着朴实,虽是神态雍容,却丝毫不沾富贵习气……
谭铁腿一时真有点怔住了,对方要是个商人,粗汉子,或是镖客,武师,来到这“南山集”,都不足令人惊异,可是他是个读书人,还带着随身衣物,以及满筐子的旧书,看样子大概一时半时还不会走,他的来实在有点令人费解了。
复姓端木的书生,有点不好意思的放下了杯子。
谭铁腿吟哦着道:“端木先生来到南山集……是……”
端木刺道:“晚生是经人推荐,来到贵宝地,充当西席……”
谭铁腿这才明白了,哈哈笑道:“这么说果然是位博学的相公了,失敬,失敬!”
端木刺寒暄着道:“谭兄过奖……”
话声至此,忽然脸一变,霍地由位子上站起来,道:“不好……”
谭铁腿目光跟着望出去,不禁更是一惊,倏地离座奔出门外!
但见一辆双辕二马的油壁彩车,正由对山岭上怒驰而下,可能是赶车的控不住车势,也可能是马缰断了。
总之,那两匹饱受惊吓的马,是无论如何也收不住势子,连车带马,一并的向着山岭斜坡下飞驰疾坠下来。
车上坐的大概是女眷,发出频频的尖叫声!
这种猝发的事端,一时惊吓了所有的路客,不要说小茶馆里的人全都跑出去了,就是附近的庄稼汉,山上的矿工无不惊吓得哗然大乱!
由山坡上,狂奔着十数个大汉,想去操住彩车的后辕,可是车行过速,怎么也追不上。
附近的矿工用铁撬想去阻马车的轮子,不想连铁撬都给压弯了,两个受惊的矿工,被拖倒在地,差一点作了轮下之鬼!
眼看着这二马一车,连同着车上的若干女眷,即将要飞坠悬岭,怕不粉身碎骨!
谭铁腿适逢其会,他救人心切,却也未曾顾及到自己这条老命,当下大吼一声,挺身迎上,双手同出,猛然的向着两只怒马口镮上抓去……
他身后冒死跟上了许多人,就连那个初来的读书人端木刺也是其中之一。
大家追随着谭铁腿之后,蜂拥直上,齐向着怒冲而下的那辆“油壁车”迎面冲去!
这是一种盲目无知的举动,以常情而论,他们无论如何,是阻止不住那辆车子的,却反倒可能都赔上了性命,只是这时,大家谁也没有顾及到这一点。
大吼声中的谭铁褪,双手虽然抓住了二马的口镮,可是要想控制住怒飞的马车,那是万难!
众声惊哗之中,谁也不曾注意到,那个新来的书生,身子忽然蹲下来。
就在怒车过身的一刹那,他的双手却抓在了怒飞如电的一双楠木车辕之上!
他身子被冲得向下一栽……
众人被冲得也全都倒了下来,两侧群众尖声惊哗。
就在大家张开的嘴,还没有完全闭拢的利时之间,奇迹发生了——
那辆风掣电驰的车子,在一声大震之后,突地纹丝不动的定在了半岭斜坡。
这种情形很令人不解!因为在车子飞坠下的一瞬间,说起来,只有那个书生端木刺手攀车辕,吃力最重,可是这时众人见车子莫名其妙的定住时,他却翻身倒了下来!
车子在百十人齐力之下,总算没有让它再溜下去,车轮下加了大石头。
大家七手八脚的打开了车门,由其内步下了面色苍白的一老二少三个女人!
大家也才认出了,这三个女人,竟是铁沙堡主“铁胆孟尝”沙星五的夫人秦氏,和她掌上明珠“玉燕子”沙小晴,及丫鬟凤仪!
这庄子里谁都知道“玉燕子”沙小晴,有一身好功夫,可是今天看样子,她却也饱受虚惊!
三个女人下了车,沙夫人对于这么多人的义举,连口称谢不已,沙小晴的一双凤目,可就有意无意的注意到了那个倒地的相公端木刺了。
她正想上去扶他,端木刺却已由地上爬起来,转身向着岭下去了。
谭铁腿被众人奉承着,有点乐不可支。
大家毫无疑问的,把这项大功劳加在了他的头上,因为众人只知道他一个人会功夫。
谭铁腿先也迷迷糊糊的自承下了,可是当他无意间低下头时,却发现马车的双辕之间,地面上,留下了两个深入几乎有半尺多深的脚印子!
这双脚印子,无疑是承受了极大力道的那个人,换句话说,留下这双脚印子的人,也就是独力定车的那个人……
这个人是谁?
静看着,沉想着,谭铁腿的脸,就再也笑不起来了。
人越围越多,七嘴八舌的问着……
谭铁腿随口搪塞着众人对他的恭维,眼睛却始终没离开那双脚印子,偶而偏头,却发觉到沙家的那个小姐沙小晴,一双妙目也在注视着地上的那双脚印子!
沙小姐明媚的一双眸子,越过了众人,遥远的追上了那个读书人的背影,正适秋风起,秋风飘摇着端木刺那身长长的青衣!
那是一种潇洒的风度,似乎,也只有含有内在修养的读书人,才能够具有这种令人感怀陶醉的情致。
沙小姐的丫鬟凤仪,惊魂甫定,脸上的颜色,还没变过来呢!她拉着小姐的手,说道:“俺们快走吧!”
这时沙夫人已被两个汉子扶落了平地,先送回家去了。
“玉燕子”沙小晴平日自视极高,不轻易抛头露脸,今天被大伙儿围着看,问长问短,也显得怪不好意思,她向大家告了谢,由凤仪分开了众人,带着她挤出了人群,一迳的去了。
油壁车也拖到一边去了。
人群也慢慢的散了。
只是,地面上那双挺深挺深的脚印子,仍然清晰的留在半岭斜坡,除了沙家小姐和“南来风”小茶馆的主人谭铁腿以外,谁也不曾注意到!
“铁矿堡”沙家,是本地的首户,也是本地的首富。
自从发生过这件事情以后,很多本地有身份的人,纷纷上门向主人沙星五问好道安!
“铁胆孟尝”沙星五倒也不当是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是当他听女儿悄悄的告知那双脚印子的事情以后,入夜,他忍不住和女儿悄悄去一趟。
在半岭斜坡之间,沙小晴带着他找了半天,奇怪的是,那双深入地面半尺有余的脚印子,竟然又神秘的消失了,怎么找也找不着了。
只是深深的车轮痕子还保留在现场。
“铁胆孟尝”沙星五打量着这片山坡的坡势,算计着当时飞车的情形,不禁暗暗吃惊!
他认为怒马狂车,再加上数十丈的直冲劲儿,绝非人力所能挽回定住了的!
他不敢相信,凭谭铁褪那身功夫,能有一这么大的能耐,更不敢相信南山集会隐居着如此一个身怀绝世功力的异人!
“人”是一定存在的,只是到底是谁?真正的令人不解了。
大门开处——
看门的老沈,打量着面前的这个陌生客,见是一个修长英俊白晰的书生型人物,也觉得有点儿奇怪!
老沈抱着拳,道:“请问客人是……”
来人放下手上的箱笼,点头道:“晚生端木刺,受人推荐,专程来拜访沙先生来的!”
老沈不敢怠慢,赶忙唤来小厮,帮助他提着箱笼,进了大门。
端木刺由身上取出了大红的拜帖,上书“苏北端木刺拜”,又取出了一个大信封,上书:
“面陈 南山集 铁沙堡
沙堡主星五亲启
青城五柳客拜上”
老沈不敢怠慢,先把来客让进了沙堡主平日待客的南书房,然后把来人的拜帖连同那封信,转交给一名听差的,自己又退到了前院门房!
文士端木刺独坐在南书房里,只见书房里陈设着八九个落地的大书柜,其内陈设着经史子集。
架子上是古玩,书画,小至于鼻烟壶,玉板指……无不具备,定见主人非但武功出众,而且还是个饱学文雅之士。
这时候,正有一个头梳丫角的青衣童子,两只手拉动绳索,把一面大大的细竹湘帘卷了起来。
立刻可以看见盛开在廊子里的那列盆景,有兰花,海棠……最动人的,该是那架子上的紫藤花了!
文士端木刺脸上绽开了一丝笑容,只是他的自尊,却丝毫不允许他现出一丝轻浮的动作,甚至于他连坐着的身子都不曾移动一下!
靠着里间的门帘子打开来,主人沙星五满脸兴奋的大步而入!
这个人四十五六的年岁,红润的脸膛,黑浓的双眉,双目有神,个子不高,穿着皂色的府绸裤褂,大概临时为了见客,加了一袭长衫,一只手还一边在扣钮子。
端木刺打量着来人,从容站起……
来人——“铁胆孟尝”沙星五抱拳注目道:“阁下就是端木先生?久仰之至!”
文士欠身道:“沙堡主大名,如雷贯耳,久仰了!”
听差的献上了冰镇的酸梅汤,退开。
沙星五含笑让座之后,追忆着道:“前年秋天,五柳先生就跟我提过端木先生你,允为不世奇才,倒不知道端木先生还这么年轻,真想不到!”
端木刺欠身道:“五柳兄和晚生交非泛泛,此番推荐晚生到府上,充当西席一职,还不知是否就能胜任……”
沙星五笑道:“贤弟台你不要过谦,五柳先生是我生平第一敬仰之人,他介绍的人还错得了?”
端木刺一笑道:“庄主抬爱!”
沙星五深深一叹道:“南山集地处关外,这里要讲勇猛侠义的汉子多的是,只是,要找上一个满腹经文,像老弟你这样的人,只怕是绝无仅有了!”
端木刺微笑不言,也许生平不擅于应酬之故!
沙堡主这才言归正传的道:“不瞒老弟台你说,我年已是望五之年,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名叫小晴……”
端木刺道:“令嫒侠名,晚生亦久仰了!”
沙星五叹了一声道:“这孩子很聪明,自幼跟着我练了些武,她母亲也教了她些女红,只是谈到学识,可就差远了……所以……以后还要请老弟台你好好教导!”
端木刺道:“晚生一定尽力!”
沙星五很高兴,站起来重重的拍了一下手道:“来呀,去把姑娘请进来!”
外面的婆子答应了一声,不旋踵复至,门帘打开,一个年在十八九之间,长身玉立的大姑娘姗姗步入。
两个人原来都见过了。是以,在再次一见之下彼此都怔了。
尤其是那个姑娘,脸上那份惊讶之情就不用提了,她情不自禁的脱口道:“是你……”
“铁胆孟尝”沙星五道:“你们认识?”
沙小晴脸色微红的摇摇头。呐呐道:“那天车祸的时候,这位先生同谭大叔在一块,都在现场帮忙……”
她微微一笑,杏目一瞟端木刺道:“还摔了一大跤呢!”
端木刺略窘的道:“失态!失态!”
沙星五哈哈大笑道:“原来还有这回事!”
他转向端木刺道:“不知道摔着了没有?”
端木刺频频摇头,说道:“还好,还好,那天实在太危险了,如非那位谭先生,只怕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沙星五眉头微皱,说道:“谭剑峰虽然会些拳术,我看,他万无那般能耐,这件事很有些蹊跷……”
“玉燕子”沙小晴嗲声道:“爹!事情过了就算了,还老提它干嘛呀!”
沙星五一笑道:“端木先生你一个读书人也有这般胆力,见义勇为,令人可敬!”
双方遂又坐下来。
端木刺却重拾前面的话题道:“沙庄主何事不解?莫非有人暗中陷害不成?”
沙小晴听他问得天真,忍不住低头一笑。
沙星五摇了摇头,说道:“这倒不会……我是在想,我们这南山集中,很可能是隐居着一位武林异人……”
端木刺瞠目道:“啊……”
沙星五一笑道:“我只是这么猜想罢了,那日小女返回曾说过现场留有一双足印,深入坡壁半尺有余,以此推想,这个人如无千斤之力,何克至此?料必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朋友,在暗中仗义勇为了!”
端木刺道:“这人是谁?”
沙星五摇摇头道:“不知道,这也是我感到费解的地方……”
他一面说着,五只手指轮流的在桌面上敲着,现出一片沉思,喃喃自语道:“……南山集弹丸之地,何至于能容下如此高人,莫非会有甚么事情即将要发生了不成?”
书生端木刺摇摇头,道:“庄主以德服人,料将不会如此……以晚生想,即使真有其人,可能对贵庄也无恶意,否则又何必救助尊夫人与令嫒于危途之中?”
“铁胆孟尝”沙星五连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微微一笑,道:“只顾说这些无聊的话,倒忘了谈正事了!”
说完,遂为女儿与端木刺之间略作介绍。
自此,这位来自苏北的读书相公端木刺,就在沙家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