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血碑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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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音咚咚 小侠学奇技

天慢慢暗了下来,袁菊辰肚子饿了,可是他想到小跛子戚道易告诉自己的话,知道今天是不会有吃食送来了,等到日暮的时候,小跛子一拐一跛地又来了,他仍然背着一个麻袋,直接走到了熊栏前,在袁菊辰铁栅前探了一下头,小声道:“袁相公,我可是给你跑了一趟,你放心吧!”

袁菊辰爬起来一面道谢,一面笑道:“为什么不给我送吃的呢?”小跛子四下看了一阵,摇头道:“这是雪公公特别关照我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倒是给你偷了两个馒头,你将就着吃吧!”说着一面递过了一个纸包来,袁菊辰正要伸手去接,忽然心中一动,又把手缩了回来,问他道:“是老先生这么关照你的?”小戚翻着眼皮,一面使着眼色道:“是呀!相公,你快拿过去呀,等会儿给他看见了,我可又要挨骂……快呀!”

袁菊辰怔了一会,摇了摇头,小跛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赶快把那纸包收了回来,皱眉道:“怎么?你是想绝食还是怎么样?”

袁菊辰笑了笑,没有回他的话,心中却在思忖,老人既如此做,当是含有深意,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可不能再错过了第二次机会了。

小跛子戚道易在隔栏喂熊,忽然皱着眉很奇怪地问袁菊辰道:“咦!这黑子今天又跳舞了是怎么着?”

袁菊辰点了点头,忙问道:“你怎么知道?”小跛子耸了一下肩膀,翻了一下眼珠,咧嘴笑道:“你看它那份德性,连饭都不想吃了,每次它跳过舞以后都是这个样儿!”

袁菊辰不由奇怪道:“它跳的是什么舞?真怪!”

戚道易嘻嘻一笑,说道:“雪公公也真会作怪,闲着没事,就爱逗它玩,它一个熊能会跳什么舞呢?可是雪公公前些年,却是每天用笛子逗它,天下事也真怪!”说到此,他放低了嗓子,又前进了一步:“……雪公公还给它学跳舞呢!有几次我看见了,雪公公还关照我,不许对外人说,你说这不是怪事么?”

袁菊辰不由豁然贯通,当时怔了一下道:“这是真的?”小孩怔道:“怎不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还错得了?只是这是早两年以前的事了,最近倒是没有看见过了!”

袁菊辰又问:“他怎么能叫它跳呢?”小孩摸着头,一个劲皱眉:“这事也怪,我平日怎么叫它跳,它也不跳,只雪公公一吹笛子,它马上爬起来就跳,他笛子不停,它累死也不停,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说着歪着脖子看着那只熊,又道:“雪公公很久没逗它了,怎么今天又想起来了,你看把它摆布成这样,可惜我没看见。”说了这句话,他提起麻袋往肩上一背,转身道:“我走了,明天再见吧!”

袁菊辰听小跛子戚道易这么一说,心中更是悔恨十分,暗想这熊身上,定是有极为怪异可取的招式。

老人故意以笛音令其展示,好令自己见机而习,谁知道自己竟只顾看着好笑,平白错过此天赐良机,愈想愈是懊恼,同时腹中饥肠辘辘,坐卧难安,展望岭外,黑茫茫一片,老人所居茅屋,亦无一些灯光,天风冷冷,贯穴而入,袁菊辰开始觉得有些冷了。

他把地上的稻草堆得厚厚的,自己坐于其上,开始练习起吐纳的功夫。

空腹有助于练功,不多久工夫,气机上走天灵,倒转河车,他竟自入定了过去。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只觉得四外寒气砭人骨髓,这一霎时,他所体会到的冷,竟是生平仅见,那种冷的程度,真是不可以言语去加以形容。

惊骇之间,袁菊辰只觉得全身血脉几乎都要冻裂了,一连打了三四个寒颤,这才突然忆起老人离去时所言:“子午二时必有冰雹寒威,你必需忍耐!”

想不到这寒冷程度,竟是如此吓人,只思忖之间,袁菊辰仿佛已觉得全身都僵了。

他虽有一身武功,也不敢任寒流袭入,当时慌忙爬起身来,在洞内跑跳着活动四脉,只是虽如此,仍被冻得牙关格格战抖不已。

隐隐听得岭子丛林间,如同是洒豆子似的,噼噼啪啪,落下一些东西,袁菊辰知道是在下冰雹,他这么跑了一阵子,非但不能御寒,反倒被袭来的寒流,冻得手脚如冰,后来就连举动也感有些不听指挥了。

这一惊,可把他吓得直发楞,忽地忖道,自己何不以内功活动一下血脉,否则再一刻工夫,怕不要被冻死了,这可不是玩的;想着忙又坐下,只觉地上的稻草,一支支就像是树枝似的脆硬,丝毫也没有一些暖气,勉强盘上了双膝,只冻得全身抖成一片,袁菊辰暗中真叫不迭的苦,只好咬紧牙关,以丹田功力,点燃一点元阳,身上才开始觉得微微有了一点暖意。

奈何,那四外袭来的寒气,竟是有加无已,勉强坐了一刻工夫,简直是受不了,预料这种寒冷的程度,当可唾沫为珠,如果再这么下去,不消半夜时间,自己非冻死在这石洞中不可。

忽然,他心中起了个念头,暗想那只熊不知冻成什么样了,怎么没有听见它一点声音。

想着忙站了起来,隔着铁栅向那巨熊望去,这一看不由大为惊异。

原来那只熊竟是若无其事地睡在地上,只是它的睡相很怪,两只前掌交叉着按在肚脐之上,两只后脚,却是脚心相贴,平列地上,喉中出息细若游丝,看来丝毫不惧寒冷。

袁菊辰不禁心中一动,仅仅这一探视的工夫,已令他感到不可支持,一双耳朵先是疼痛难当,此刻已失去了知觉,双足亦然。

他知道这已到了要命的关头了,当时忍不住倒于地上,只觉得岭外冰雹仍在噼噼啪啪地落着。

此刻袁菊辰已被冻得有些神情恍惚,再想站起已是不能,紧急中,忽想起那只大熊御寒的模样,也顾不得有没有用,忙把双手交叉着按于脐上,双足擦着把鞋脱了下来,模仿着那熊的模样,足心相抵。

说也奇怪,在他这么做时,起先仍然冻得发晕,谁知一切就绪,微微运了三四口气之后,就觉得寒冷已大去,再过一刻工夫,竟由丹田之中,缓缓上游起一股暖气,初起时细若游丝,缓缓如蛇行,渐渐那股热流,竟是越来越粗、越来越热,半盏茶后,只觉得全身百骸尽酸,各骨节处,竟是如同虫行蚁咬,十分难受。

袁菊辰不知道这是大寒回暖之后必然现象,心中尚在阵阵生忧。

似如此又半盏茶后,那酸痛才慢慢减退,耳闻栏外,冰雹已停,隐约可见月亮复出云表,洒下满天如银光雨,心知大寒已去,这才一块石头放了下来,那隔栅的巨熊也有了响动。

袁菊辰缓缓放下手脚,想翻身坐起,却是坐不起来,只觉背脊酸痛难当,不得已又躺了下来,心道好险呀!若非是这只熊的妙法救我,此刻一定早冻死在这寒洞之中了,这么想着,犹不免出了一身冷汗。

似如此,他躺了好一刻工夫,才觉得各骨节酸痛稍退,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却见那熊来回地在洞内踱着,口中发着低啸。

这时一个人影,轻轻在栅前出现了,现出了雪山老人瘦长的身材,光亮的一双瞳子。

他一只手持着一支笛子,由栅外伸入,点按在那巨熊的额上。

说也奇怪,那么性躁的巨熊,在老人笛管之下,竟比一只猫还要柔顺,立刻口中停止了啸声,全身后坐下来。

老人嘴角带着微笑,低骂了声:“没有耐性的东西!”

袁菊辰心中一动,却见老人目光斜乜着自己,淡然一笑道:“怎么样?还不曾冻死?”

袁菊辰此刻内心已对他多少改了些观念,闻言脸色一红,笑了笑道:“谢谢你老关心,还算没事!”

雪山老人目光如线,点了点头一笑:“你不该谢谢黑子救你一命吗?”

袁菊辰尴尬地一笑道:“我就是谢它,只怕它也听不懂,我还是谢谢你老人家好了!”

老人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是骂我,还当我听不懂么?不过,你这小子那点鬼聪明,着实可爱,也的确值得我老人家,破格成全。”

袁菊辰不由大喜,当时弯腰行礼道:“小可先在此致谢了。”

雪山老人哼了一声,目光在他胸前游移着,呐呐地说道:“小伙子,你胸中揣有何物?闪闪放光!”

袁菊辰不由吃了一惊,当时摸着胸前,微笑道:“是一口剑。”

老人怔了一下,伸手道:“拿来我看。”

袁菊辰略一犹豫,就探手入怀,把那口得之家族的“阿难剑”解了下来,双手捧过去,老人目光在剑上一扫,面上呈现出无比惊异之色,右手接过剑来,先不开启,只在剑鞘上细看了看,赞叹道:“东汉故物,果是不凡,只看这乖巧匠工,已大异一般常物了。”说着,振腕把剑刃抽了出来,立刻亮起了一条闪电,映得老人发须皆霜,老人口中更不禁连声赞叹了起来,一面抬目窥着袁菊辰面上神态,忽然一笑道:“你不怕老夫据为己有么?”

袁菊辰怔了一下,遂镇定道:“宝剑德者据之,老先生拿去,只怪弟子无能,有甚可怕?”

老人“锵”一声,合剑于鞘,朗声道:“好一个豪爽之士,拿去!”他说着递剑而入,袁菊辰反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先生如有需用,弟子愿奉借无妨。”

老人呵呵笑道:“不用!不用!我只是试试你的心胸器量,我生平从不沾小辈一丝一毫便宜,你快快收回!”

袁菊辰把剑接回,重新系好,老人正色道:“你武功虽已不错,可是江湖中人,比你强的,还是大有人在,此等宝物,最应小心收放,否则一为人觊觎,人暗我明,就有失窃之虑。”

他顿了一下,又接口道:“最好以蛟皮制一软鞘,套于原鞘之上,可免剑气外露。”

袁菊辰微笑道:“谢谢你,先前小可多有冒犯,尚请大量海涵。”

老人又笑了笑,目光闪烁着道:“你身怀如此利器,却并未图断栅脱逃,亦未伤我爱熊,足见是一有耐性而又聪明的少年,我对你一切,此刻总算放心了。”

袁菊辰忙笑道:“如此,你老总该……”才说到此,老人已呵呵大笑了两声,一面摇头道:“不可期功过甚,孩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切都看你的造化如何了。”

袁菊辰不由心中一动,正想问些什么,却见他已转过身来,扬长而去,他知道自己多说也是无用,只得默默望着老人背影消失于暗影之中。

这时,四野悄悄,荒岭之中,时有兽啸,皓月如盘,银光如雨,沐浴着远近树林,显现出一种静穆神色,袁菊辰仍觉得全身骨头酸酸的十分难受,方想坐下再试练一回坐功,忽然笛声又起,和先前一般,引逗得那只巨熊连声低吼了起来。

袁菊辰精神一阵抖擞,这一次,他决心不再放过机会了,身方站起,就见那熊又如前状,一双后足骤然人立而起,接着按前样一般无二,又自踩踏起了怪异的步子,袁菊辰不由仿照着它的姿态,前后左右跟着踩踏了一番,可是三五步之后,他竟发现出,大非如自己所想的简易,那看来十分易学的步子,有好几次,几乎令他自相迷顿,随着那熊转了三五转之后,只觉一双腿,无论如何竟是旋转不开,扑通地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这么一来,他才知是如此不易,当时生怕错过了时间再无机会,猛地由地上窜了起来,正悔恨熊步已变,忽地笛声一转,又照前韵重吹了一遍,袁菊辰不由心中大喜,就见那巨熊又回复了前步,笛音转慢,熊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袁菊辰得以仔细窥视了个清楚,当下细心模拟着,虽然仍感困难重重,可是他悟性极高,熊步又慢,不消一刻,已摸着了些门径,似如此跟着笛音,足足舞动了一个更次,直到人、熊气吁喘喘汗下如雨,那笛音才自收歇。

那只巨熊不支倒下去了,可是袁菊辰却不敢大意,生恐稍歇之后,以前所学的步法忘了。

他扶在铁栅上稍事喘息,就随着方才的步子,前前后后的踏动了起来,似如此停停练练,不知不觉间天已见晓,他终于不支地倒地睡着了。

当火烈的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他才苏醒了起来,四周的空气仍是那么的静。

那只熊仍和过去一样,伸着舌头,在舔着铁栏,一双黑亮亮的眸子,睁视着袁菊辰,在它的感觉里,可能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一个“人”,会过着和自己一般的生活呢?中午的时候,小跛子戚道易又来了,他为这一人一熊带来了食物,袁菊辰得以大吃了一顿,把送来的一瓦罐饭和菜汤一扫而光。

小跛子戚道易在一边看得直翻着眼,心说这小子八成是饿疯了吧!他偷拿了三个馒头想给袁菊辰,可是却被袁菊辰再次拒绝了。

简单的日子,一晃眼已是十天过去了。

这十天来,就连袁菊辰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他每天三次随着巨熊起舞学步,不知觉间,已把那种怪异的步子,学了个娴熟。

其次子午二时的冰雹寒威,已使他丝毫不觉其冷,寒流来时,他只学着那熊的样子,久之,他竟发现,那种姿态,是一种焙炼先天元阳劲炁的绝妙法门,他自这熊身上所得到的好处,竟是自己昔日梦寐所求不到的。

这一夜,当寒流过后,袁菊辰紧闭双目,在运行着气机内功的当儿,耳中似乎听到了一些响声,当他目光睁开时,他发现了一个奇迹!

原来就在洞栅前三丈左右,雪山老人身着一袭白衣,正在一棵松树尖梢,迎风而立。

他那满头的乱发,肥大的衣衫,在月光之下,看来真如同是一个疯鬼似的。

起初,他只是由树尖飘身而下,又纵身而上,如此来回如穿梭一般,像是在练习着一种轻功,袁菊辰注意到他的扭腰点足,细微到几乎不可觉察的地步,尤其是偌大的身子,落在那松梢之尖,竟连颤抖一下都没有,只这普通的一个动作,已足令袁菊辰瞠目结舌了。

老人来回穿越了一阵,忽然解下了肩上的葫芦,对口畅饮了几口,就手把葫芦向一边一丢,手舞足蹈高歌起来。

他唱的是:“小构园林寂不哗,疏篱曲径仿山家。

昼长吟罢风流子,忽听楸枰响碧纱。

添竹石,伴烟霞,拟凭尊酒慰年华。

休嗟髀里今生肉,努力春来自种花。”

那沙哑的歌声,令四山都起了回音,袁菊辰不禁为之色变,走遍江湖,他真没见过这么豪迈的老人,一时禁不住脱口叫了声:“好!”

老人高歌方毕,闻声偏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忽的狂笑了一声:“少年人,你可知我方才所歌何名?为何人所作?”

袁菊辰点首道:“纳兰性德这首‘鹧鸪天’,经老先生如此一歌,真有神仙风雅,弟子拜服不尽!”

老人呵呵笑道:“袁菊辰,老夫真考你不住了,你再听来!”

老人边说边以手掌击节,又高歌了起来,他那破锣似的嗓子,放出悲壮的歌声:“家在东湖潮上头,别来风月为谁留,落霞孤骛齐飞处,南浦西山相对愁。

真了了,好休休,莫教辜负菊花秋,浮云富贵何须羡?画饼声名肯浪求!”

袁菊辰在他唱第二段时,亦击节附之,一歌方毕,袁菊辰笑道:“前辈,这是石孝友‘金谷遗音’中的名作,是也不是?”

老人怔了一怔,倏地晃身,白影闪处,已立在铁栅门前。

他伸出一掌,往栅门上锁链一扭,门锁遂开,朗笑了一声:“小朋友你出来,且学我的黑鹰掌,这是你天大的造化,错过今夜,你今生再也休想!”

袁菊辰不由一时惊喜不止,遂见老人说完这话之后,身形如风车也似的旋了出去。

可真应了“身似旋风”那句话,身形往地上一落,正是悬崖边沿。

这狂傲半醉的老人,狂声笑道:“小子,你注意了,看清老夫这生平不传之秘。”他口中这么说着,忽地展开了身法,一时之间,但见白影起伏如田陌之骛,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时而引颈投足,时而腾身分腕,随着他口中狂啸怪笑之声,整个峰岭都为之震动了。

惊愕的袁菊辰,早已纵身而出,他展开身形,随着老人的身形跑着、跳着、叫着。

他看不清老人每一个动作到底是怎么施展的,可是,却绝不敢轻轻放过老人一招一式。

如此盏茶之后,仍摸不着头脑,老人忽地狂吼道:“笨货,你十天来学的足法都忘了么?”这一声吼,顿令袁菊辰大开茅塞,当时口中惊喜道:“是了!是了!”随着他也展开了身法,只团团的围着老人,雪山老人长笑声中,再一次展开了身法,边自狂笑道:“左足,右腕,反崩,侧勾!”

袁菊辰依着熊步走开之后,竟发现那步法,和老人这“黑鹰掌”法的下盘功夫,竟多相似之处,再加以老人口中的指示,居然十分得心应手。

老人看着遂自大喜,更是练的有力,同时自他口中把一连串怪招异式名称,滔滔说了出来,袁菊辰这一阵工夫,可真把吃奶的力气都施出来了,他也如同疯狂了似的,随着老人在这旷岭巅峰,把身形大大展开。

雪山老人今夜似乎疯狂了,他不厌其烦的反覆施展着这一套他认为毕生菁华的功夫。

二人一练一学,直到月已偏西,老人忽然身形纵起,狂笑道:“够了!够了!”说着,他整个身子往地上一倒,大叫道:“娃儿把酒拿过来,哈……妙呀……妙呀!”

袁菊辰忙拾起地上的葫芦,觉得内中尚有不少,就笑着递了过去,老人接过,高高举起,自空倒下,口开如盆,咕噜噜就像是倒水也似地灌着。

一时酒气漫空,溅得老人满脸满身都是,他狂笑大吼道:“酒!酒!酒!吾之妻……”

那大如坛缸的多半葫芦白酒,刹时被饮个光,老人叫了声痛快呀,忽的双手连连摇着空葫芦,十数摇后,一声长啸,就如同掷球也似的,把它丢了出去,这朱漆大葫芦足足飞出二十丈以外,直坠入云雾之中。

他翻了个身子,含糊道:“娃儿,莫动我,老夫睡矣!”话毕,鼾声如雷,空气中荡漾着一股浓郁的酒味,山风久吹不散。

袁菊辰目睹老人如此狂态,一时也为之愕然,他不敢轻易动他,因老人有言在先。

可是却也不放心他一人睡此绝峰,为难了一阵,他就在老人身边坐下,澈夜地守着他,他运行了一会气功之后,天已微微亮了。

老人兀自鼾声如雷地熟睡着,晨风吹拂着他那满头如乱草也似的头发,天下狂人虽多,可是似他如此狂者,却是袁菊辰生平仅见。

经过这一夜相处之后,袁菊辰对老人,生出一种由衷的敬佩。

他默默站在老人身前,心中生出无限怜惜之心,自忖道:“这是什么力量,使得他如此,可怜的老人!”想着,他轻轻弯下身子,正想以手去触他一下,可是手指方一触及他衣边,老人倏地双目齐张,这种突来的举动,不禁令袁菊辰怔了一下。

老人目光一转,欠身而起,他顾视了一下左右,瞠目道:“我怎会睡在此地?你……”

袁菊辰微微一笑道:“老前辈,你莫非把昨夜之事忘了么?”

老人忽的挺身而起,神色黯然地道:“这么说,我昨夜是喝醉了……”

袁菊辰有些害怕的点了点头:“是的!你老人家醉了。”

雪山老人倏地反手,扣住了袁菊辰手腕,厉声道:“说!我昨夜都作了些什么?”

袁菊辰只觉得老人抓处,如同上了一道铁箍,当时挣了一下,紧张道:“你老真的都忘了?”

老人怪笑了一声:“说!我作了些什么?”

袁菊辰想了想,遂点头呐呐道:“好的!你老饮酒唱歌……”

老人咧口大笑道:“老夫素所喜也!”

袁菊辰顿了顿,又接口下去:“然后传了弟子一套功夫。”忽然手臂上一酸,老人眦目变色道:“什么功夫?”

“黑……鹰掌……”

袁菊辰打了一个寒颤,这么回答着,雪山老人闻言,倏地面上一白,袁菊辰可清晰的看见,见由他两鬓沁出的汗珠,他不禁吓了一跳,嗫嚅问道:“老前辈,有什么不妥么?”

雪山老人紧紧咬着牙,发狠地跺了一下脚,长叹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忽的松开了那只右手,如丧考妣也似的,直向茅屋踽踽行去。

袁菊辰慢慢在他身后跟着,老人推门入内,他也跟了进去,并痴痴的道:“老先生你请放心,弟子定不辜负你造就的一番苦心,这一套黑鹰掌,我今生绝不传第二人。”

老人回转身来,苦笑了笑说:“功夫已是你的了,一切你看着办吧!”说着又长叹了一声,眨着一双细目,看着袁菊辰,灰心说道:“自我一见你后,就发现出你是一个危险的人物,果然……”他分了一下双袖,苦笑了笑,又点头说:“少年人,你坐下。”

袁菊辰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似乎有些是强人所爱的感觉,闻老人言,就坐了下来。

“我想对你了解一下。”

老人慢吞吞地说:“因为现在你已自我身上,得到了武林中数百年未曾一现的绝技。”

袁菊辰尴尬地一笑道:“小可姓袁名菊辰,是湖南人氏!”

老人哼了一声:“说下去。”

袁菊辰窘笑了笑,翻着眸子,老人点了点头:“我叫你继续说下去,你家中尚有何人?”他这么一说,袁菊辰不禁发出一声叹息,当时苦笑了笑,目光中泛着伤感:“老先生,我是一个身世凄惨的人!”

雪山老人怔了一下道:“你慢慢说来。”

袁菊辰剑眉微轩道:“我二岁丧父,三岁丧母,不幸四岁先祖也弃养大行!”

老人神色微异道:“噢,原来如此!”

袁菊辰频频苦笑道:“非但如此,先父袁鸿,自遭仇家杀害后,‘一字门’就此瓦解,弟子所以苦心学技,也是希望一日能继承父志,重张先父当年声威。”

老人微微颔首道:“一字剑袁鸿,原来是你父亲,我知道有此一人……这么说,你还有仇家了?”

袁菊辰点点头,切齿痛恨道:“只是我至今还不知仇人名字……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那时候……”他身子浮动簌簌战抖着。

老人不由喟然叹道:“确是可怜……这么说,我是应该好好成全你一番了!”言到此,朗声唤道:“小戚!”

小跛子在外面答应了一声,一拐一拐地走到窗前,探头进来,口中“咦”了一声:“相公你怎么要走了?”

袁菊辰含笑不语,雪山老人很高兴的看着小跛子道:“你去买点好菜,打一葫芦好酒,今天给袁相公饯行。”

小跛子怔了一下,遂弯腰道了声“是。”又看了袁菊辰一眼就下去了。

他走后,袁菊辰脸色有些讪讪,心中怪不是劲,因为老人言下之意,已等于在下逐客令了,他暗想道:“我有什么地方开罪他了么?”想着,目光转视向老人,却见这老头儿这一刹那,脸色十分兴奋,并不似有任何怒气模样,他伸出一只手,在袁菊辰肩上拍了拍道:“来!你跟我来!”

袁菊辰心中疑惑地跟着他,见老人用手推开了一扇门,含笑入内,袁菊辰也跟着走了进去,见是一间十分杂乱的书房,书桌上堆放着散乱的书,四壁上悬挂着的全是老人自己画的写的书画,笔砚也是零乱的放着,房内除有一张坐椅之外,尚有一个大蒲团。

老人笑道:“你先坐下,我马上来。”

袁菊辰心中奇怪的坐了下来,暗想莫非他又要教我诗词才学不成?想着,老人已走出室外,须臾又含笑走回,他双手捧着一具木制的四方匣子,把它递给袁菊辰道:“午饭后我来收回,现在,你一个人在这里吧,我不打扰你了!”

袁菊辰好奇地接了过来,只觉得入手并不沉重,这时老人含笑行了出去,还把房门关了上来。

袁菊辰慢慢坐了下来,好奇的观赏着手中这具木匣,只觉这木匣外表制作得十分精巧,一色漆黑,四角都用发亮的铁皮包着,很像收放珠宝用的八音盒子。

奇怪的是,这木匣两侧按着十来个木钮,袁菊辰没有弄清这是什么玩意以前,还真不敢乱动它,生怕有什么不测!他反覆的看了半天,最后才拿得远远的,一只手一按匣前的机钮,匣盖突地跳开,叮咚的响了一阵,果是一个八音盒子。

袁菊辰忙拿近一看,只见匣内空空的,只有一双小木头人。

这双小木人,制作得更是巧具匠心,四肢五官,简直和常人一般无二,可称得上“维妙维肖”,二人一立一蹲,各据木匣一边,面对面地相对着,最奇是,二人手中都拿着一支极小的木剑,仿佛是敌对的模样。

袁菊辰心中一动,暗想道:“莫非这小木人身上,也有什么奇特招式不成?”他想着,随意的以手在两边许多机钮中之一,任意的按了一下。

立时,眼前出现了奇景,机钮一动,只见那原本蹲着的小人,倏地腾身而起,那是借力它头顶上一根极细的线。

这小人跳起后,掌中剑竟由胯下掣出,直向对面另一木人面上点去。

可是那站着的木人,也同时有了动作,它本是站着的,这时却把左肩微曲,身子向后一吸,挺剑上拨奔面门而来的剑尖。

招式到此为止,只听“卡”的一声,两具木人,全部停止住了。

袁菊辰不由又惊又喜,想不到这小小木匣之中,竟会有如此奇特装置。

他连续的又按了一下第二个机钮,只见那第二具木人忽地一个侧身,沉腰提足,简直和生人一般无二,然后背后以“孔雀剔羽”出剑,和另一木人的“大鹏展翅”相映成趣,可是二木人,一人拱背,一人转身,轻而易举的把这两招,都让了过去。

袁菊辰不禁在一边看得呆了,他默默想道好奇的招式,自忖自己要是二木人其中之一,这种剑招,简直是无法招架,可是它们却如此从容地避了过去。

当时福至心灵的弯下腰来,轻轻用手把木人胳膊腿拨起来看了看,研究一下它们的动作,自己顺手拿了一管戒尺,学样比划着。

他并不是只学其中之一,而是两个小木人的动作一齐学。

所幸这房内只有他一个人,门又关着,他可以放心无虑地任意乱来。

这种学法自然是容易多了,因为有正确模型摆在眼前面,一次看不懂再按一下,又可再来一次,直到他学会为止。

他因想到老人说过午饭时就要收回的诺言,自然不敢延迟,一个人在书房里蹦蹦跳跳,掌中戒尺指南打北,时高时低的舞个不住。

那匣边机钮共为十五个,以每具木人十五招算,二木人共发不同招式三十招。

虽然三十招并不多,可是要知道,这三十个招式,无不是诡异绝伦,为袁菊辰见所未见,记起来自不如一般招式容易。

等到他把这三十招强记熟练之后,仍怕时候久了有所遗忘。

忽然心中一动,见老人桌上有纸有笔。

他本是一绝佳的画手,当时以极为简单的线条动作,把每一招一式画成爽目的图案,不消半个时辰,把三十招动作全都跃然纸上,看着纸上,袁菊辰禁不住内心狂喜,他这里才把画纸揣好,却听见门外,老人的声音道:“吃饭了,把我的八音盒子还给我!”

袁菊辰面带微笑,忙把盒盖关上,双手捧着然后转过身来,雪山老人已含笑入内,他端详着袁菊辰的脸色,颔首道:“这小小盒子及其内部机关,费了我数年时间才造就成,可是你却在短短的一个上午,窥通了个中微妙,想一想这个便宜划不划算?”

袁菊辰躬身行了一礼,感激的道:“多谢老前辈玉成,弟子有生之日,铭感五内。”

老人喟然一声长叹,一手拍着他的肩膀道:“后生可畏,菊辰,来,咱们共谋一醉吧!然后你去你的,我睡我的。”

袁菊辰想到了昨夜老人那种喝法,真有些不寒而慄,可是老人这种热情,却令他无法推却,在老人的热情之下,他进了前室,那里摆着一桌丰盛的菜肴,小跛子戚道易在一边站着,雪山老人坐下道:“快来!快来!我是见酒不要命的,今日有酒今日醉!来!来!”

一席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老人推桌而起,步履踉跄,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我今欲眠君自去,老弟,前途珍重!”

袁菊辰一时忍不住,热泪滚滚而下,在很多场合,他是一个很不容易落泪的人,可是这一刹时,不知如何,他的泪竟是忍不住,他紧紧握着老人一只手,激动的道:“老前辈,请容许弟子叫你一声恩师!”

老人一手连连挥着:“去吧!去吧!”

袁菊辰后退了几步,紧紧咬牙道:“一朝弟子得雪大仇,当尽先来此为你老人家问安!授艺之恩,弟子没齿不忘!”

说话之间,老人已倒在一张靠背椅上,醉得一塌糊涂,口中喃喃念着:“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杯……且苦无拘无碍……”(校对按:原文“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杯……且苦无拘无碍……”,与朱敦儒原词《西江月》不同,略有修改,下同。

袁菊辰望着这形容颓唐已极的老人,心中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他就像是一个为人群所抛弃的老人,不!应该说是他抛弃了人群。

“我走吧!离开他,因为我在他身前,仿佛太渺小了!”想着,袁菊辰含着热泪,伏地向老人深深一拜,然后站起身来,转身而去。

当他踌躇的脚步,行抵门口时,老人口中尚在吐露着豪放的句子,那是接上面的词句:“……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这显然又是朱希真的句子,袁菊辰口中追寻着这首“西江月”,一时也不禁恻然!

他加快了足步,行抵岭前,却见小跛子戚道易正蹲在一边,见他走过就站了起来,咧着嘴笑道:“相公你回去啦?是去北京不是?”

袁菊辰站住脚,含笑看着他,点了点头道:“不一定,也许要去,怎么,你有事么?”

小跛子笑了笑说:“事是没什么大事,我听说平京城达仁堂的膏药有名,你下次来,想着我给带几块回来。”

袁菊辰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他的腿,心中很是同情,就在身上摸出了一个小药瓶,倒了几粒药,给他道:“这虽不是什么灵药,可是功能止痛化脓,你留着以后用吧!”

小跛子戚道易咧口笑道:“谢谢!谢谢!相公你真是一个好人。”

袁菊辰微微一笑,遂转身扬长而去,在他来说,此行不虚,甚至于收获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功力,他极其轻松潇洒地往岭下走着,山风飘起了他身上的直裰,他感到一种多日来未曾领略的快感!

(全书完,感谢“zhychina”录校,古龙武侠网独家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