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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上穷碧落下黄泉

天快亮的时候,时有微风透窗而入。

盘坐在睡榻上的简昆仑彷佛有所感应地睁开了眼睛。一条人影,恰于这时,自高而坠,映入眼帘。

大幅的白纱幔子,在微曦的晨风里,轻轻飘动。

纱幔之外,便是盛开有海棠、各样兰花的小小院落,那人自高而降,便落在这里。透过薄薄的轻纱,简昆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

甚至于,已经认出他是谁!

二先生!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疯疯癫癫,倏忽来去,这会子又跑到自己这里做什么?

简昆仑心里一惊,待将有所防范,紧接着随即又打消了这一念头。

仍然盘坐在床上,动也不动一下。

眼看着二先生瘦削的身子,像风势里的一片树叶那样轻飘,一起即落,翩翩乎已进入房中,来到了长榻一端。

双方的距离是如此之近。

这个距离之内,简昆仑假使有所异动,已有所不及,不过,从一开始,他即认定了对方这个人,绝非恶人,他的到来,应该不会怀有恶意,也就没有太过紧张,只是适当的心理准备,却也不应疏忽。

如果对方真要心图不轨,简昆仑已经假设了三个不同的方位可供抽身,必要时仍可在对方扑前的一霎间,陡然飞起右脚,踢点对方眉心要穴。

看来这个顾虑全属多余,二先生并没有向他出手的意思,只是圆睁着一双深深陷进眶子里的眼睛,一脸奇怪地向对方打量着。

仍然是日间那穿着,月白色的一袭长衫,又大又肥,衬着他消瘦的脸,白皙、憔悴,满脸胡子。这一切在简昆仑睁开眼睛一霎间,完全映入眼帘。

二先生忽然后退了一步。

等到他确定简昆仑并没有其他动作后,才自站定,那张瘦脸上戏剧性地展开了笑颜,露出了白森森狼也似的一嘴牙齿。

双方至此以不再保持沉默。

“你是谁?”简昆仑直直向对方看着,“二先生?二先生就是你的名字?”

二先生仍然咧着嘴在笑,一条口涎,拉面也似地由他嘴角垂下来,他却不理会,那副样子颇是狼狈。

一霎间,简昆仑可真有些糊涂了。

这副神态表情,已说明了对方这个人,确是精神大有问题,乃至于不分昼夜,放浪形骸、懵懵懂懂。

只是,他却能吹出那等轻柔婉转,极具功力的笛曲。再者,映着月色的那一番奇妙舞蹈,又岂是一个神智不清之人所能舞得出来的?

真正叫人百思不解!

这个人现在正歪过头来,向他频频打量着,那么笑态可掬的样子,一如孩童般的幼稚天真,只是他显然已不再年轻,透过一缕缕花白了的长发,可以直觉地判断出,他的年岁当在六旬上下。

什么样的一种遭遇,使他来到这里?抑或是原本他就是这里的人?

基本上,简昆仑对他一无所知,是以也就越发触及了对他的无比好奇。

二先生一面笑,一面后退着,频频用手向窗外指着,那意思颇似要他到外面去。

简昆仑几乎被他弄糊涂了。

“为什么不说话?”简昆仑明明记得他会说话的,一下子却像是又变成哑巴了。

调侃似的,二先生发出了一串笑声,身子霍地向后一纵,已自蹿身窗外。

情势发展至此,逼得简昆仑非得要一探究竟不可,手下按劲,已自榻上跃身而起,紧循着对方的身子,穿窗直出。

虽说是穴路被封,普通身法的施展却是无碍。

二先生见他跟出,很高兴地笑着,忽然身子跃起,刷!落向墙头。

简昆仑忙自纵起,也落身墙上。

二先生身子一纵,又蹿了出去。他轻功极佳,这一蹿,总似有六七丈开外,若要昔日,这个距离对简昆仑并无困难,只是今天他却难以达到。

奋身一纵,也不过只是三丈远近。

他这里身子方自落下,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才自觉出情况不妙,回头看已不见来时之路,即使自己所住的那幢半月轩书楼,也失去了踪影,心里一惊,才知道此身已坠入万花飘香所设置的奇妙阵势之中。一时进退维谷,好生为难。

心里正自后悔,眼前人影乍闪,二先生却已笑嘻嘻站在当前。

“你这个人……”

才说了半句,二先生已嘻嘻笑着,脚下有了行动。简昆仑只得快步跟上,二先生跨前一步,他也跨前一步,一前一后,首尾相接。

步法左右穿插,宛若蝴蝶穿花,一阵快行,早已百十丈外。

忽地二先生跃身一纵,双手平伸如鹰,简昆仑已悟其妙,邯郸学步,亦步亦趋,身子一跃一落,站定之后,才恍然觉出,此身一如前样的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二先生正含笑向他看着,现出十分欣慰的模样。

“我明白了……”简昆仑说,“你是在教我破阵之法吧?”

二先生连连含笑点头,仍是一言不发,忽然用手向远方指了一指。

简昆仑先时已自怀疑,眼前阵势与当空星座暗相配合,此时透过二先生的引导,颇多证实,顿有所悟,这时是他有意指引,自不会放弃机会,正待向对方问个明白,二先生却已纵身入阵,不容他稍缓须臾,只得快速跟上。

如是,二先生在前,简昆仑在后,两者距离不足半丈,如此近的距离之内,简昆仑自能将对方的一举一动,看得十分清晰,乃自学样,唯妙唯肖。

走了一程,奇趣横生。

原来柳蝶衣当初设置这个阵势,夜观星相,昼研地理,配合着他的灵思妙想,足足数月之久,才得部署了眼前这个阵势,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只有极少数的几个本门重要人物,连同职在总管的雷公公,总共不超出十人,经他一一指点之后,乃能通行全阵无阻,其他众人,即使服务于此总坛的千百手下的弟子,充其量也只能一知半解,各就其职务有所相关的路线,予以分别指点,能窥全阵十分之一二已是不容易。

如此情况之下,眼前这个二先生之放浪形骸,来去自如,真个不可思议之极。

自然,这些却非眼前之简昆仑所能洞悉,只觉着前行的二先生身段步法,无一不美。难能可贵的是对方身步不缓不疾,月影下极见分明,简昆仑何等造诣?自是望之能解,举一反三,顿时大为受用。

渐渐地,简昆仑乃自觉出,这个二先生步法变化极多,随便行来,即包括崆峒、少林、武当、形易……等数家之长,妙在从容穿插,紊而不乱。如此情况之下,简昆仑本身若非有深湛武术造诣,兼具极高智慧,且对武林名家武术有广泛之认识,即使能邯郸学步,勉强跟上不辍,想要悟其所以然,简直梦想。

简昆仑眼下急学强记,且行且悟,由于变化极多,乃致奇趣横生,妙不可言,这才明白,对方这个二先生,何以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夜来无家游魂似的,每每穿行于此阵之内,敢情这其中乐趣无穷。

按照原阵所设,行行松柏,耸耸假山,阡陌道路,乃至于亭台楼阁,无不兼具阻拦攻防之妙,可是在二先生的脚步带领之下,却能惊而不险,逢凶化吉,妙在每能洞悉于事发之先,如此一来,即使最具吓阻声势的障碍,一变而为有形无实的幻景,十足的障眼法儿,也就不足为惧。

纵横来去,左右无阻,正因其步步惊险,便趣味频生。蓦地,前道似有灯光晃动。二先生怔了一怔,并无回避之意,简昆仑警觉地拉了他一下,二人便就着眼前一块耸立的太湖石伏下身来。

这一手倒也有其必要。

二人身子方自伏下,即见灯光现处,远远移过来几条人影,值此破晓时分,庭院里浮现出一片淡淡雾气,乍看之下,难以认清,渐渐那一行人影来近了,才得看清,一共是四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一身玄色号衣,身材高健,各配长剑,人手一支六角纱灯,护侍着正中一个身材瘦颀,面相清臞的老人,老人身后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驼子,简昆仑一眼就认出他是雷公公。

一行人神色匆匆,走得甚快,却因为走在正中的老人,并不擅武,速度自不如施展轻功那般快捷,好一阵子,才来到了面前。

简昆仑特别注意地向正中老人打量,见他面相清臞,神采斐然,颇有几分儒者之风。

忽然他心里一动,想到了一个人……

那日船泊江中,由飞花堂副堂主海客刘青亲自出马,去迎接一个神秘的贵客。

这个神秘人的身份,事后简昆仑却也猜到了,那便是专为医治飘香楼主人柳蝶衣疾病而来的。

现在简昆仑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个文采斐然的老人,就是那位被专程迎接而来的贵宾了,这一霎的行色匆匆,莫非显示着主人柳蝶衣的病情有了变化,还是……

四个人的脚步,匆匆自眼前过去,留下了一连串的悬疑,实在发人沉思。

这一切看在简昆仑眼里,引发了许多联想,只是看在被称为二先生这个人的眼里,竟似全然无动于衷,随着对方一行四人的离开之后,他立刻自地上爬了起来,马上恢复了原来的活跃。

简昆仑现在总算对他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这个人的神智果然有点问题,必须时予提醒……

“不能再走了!”简昆仑拉住他,指了一下天,“天快亮了,我要回去了。”

二先生忽然呆了一呆,看了一下天,又向他脸上注意地看了一会,突地改为笑颜,连连地点着头:“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简昆仑听他居然开口说话了,颇是意外,这个机会颇是难得,自不可轻易放过。

“你到底说话了!”简昆仑说,“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二先生露着白牙笑着:“我不是哑巴……我不是哑巴。”

“好!”简昆仑说,“请问贵姓?”

“贵姓?”

一只手摸着脖子,二先生又傻了眼啦。

“唉!”简昆仑叹了口气,“你姓什么?叫什么?难道连自己的名字你也不知道?”

二先生直直地向他望着,一脸的认真模样,瘦脖子上老大的喉结上上下下起动不已,想不到这个最简单的问题,竟然使得他一时为难至此。嘴里哼哼唧唧老半天也吐不出一句整话来。

简昆仑颇是不忍地拍着他道,“算了,算了……我们回去吧!”

二先生这才大感轻松,笑逐颜开地说道:“回去,好好……回去……”

别瞧他连最简单的问题也答不出来,一旦行动起来,却是极灵活,那么复杂的阵势,对他丝毫也发生不了作用,或许是夜夜行走,早已习惯,以之为每日例行功课,乐此不疲。

眼看着他展动身形,一如蝴蝶穿花,起落纵进,极见潇洒灵活,此时的二先生,显然又不能以神智不清而论也。

有了前此经验,简昆仑对眼前阵脚,已略能测知,此番回转较诸来时大为不同,暗以所猜步法,试证前行之二先生所出,每有所中,一来一去,收获甚大,无意之间,得此助益,始料非及,好不高兴。

二先生一路前行,很快地已返回来处。

简昆仑原意请他到自己房内坐坐,俾能做侧面观察,对他略作了解,却不知他身形不停,一径返回居住之处,便自不再现身。

此时天光近晓,东方已现微明,整个庭院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空气冷冽,颇有几分深秋的寒意。

简昆仑等了一晌,终不见二先生转回,只得自行转回。

院子里静悄悄,好不冷清,几片桐叶在凌晨的冷风里溜溜打转,长幔拂风,猎猎作响,他才警觉到去时匆忙,竟忘了关上窗户。

正当他踏上石级,欲入门扉的一霎,一个高挑体态的人影在门前闪了一闪,却又缩了回去。

简昆仑吃了一惊,忙即站住脚步,轻叱了声:“谁?”随即快速向房内踏入。

那个高挑体态的人影,并未离开,其时正在恭候。

“是我!”她轻声答道,“无音!”

声音甚低,说时,又自退后了一步,立身于长窗一角,藉着拂动的窗幔,用以对外掩身。

短帔长裙,头扎湘帕,把一口二尺青锋,斜插腰际,周身上下,收拾得甚是俐落。正是飞花堂堂主时美娇身前得力二婢之一的无音姑娘,此时此刻,她怎么忽然来了?

“是你……无音姑娘……”

“相公请进来说话……”

简昆仑心里忐忑,含糊应了一声。

无音上前,关上了门,闪身窗角,向外看了一眼,才自回过身来。

“相公不必多疑,我只是……”

微微顿了一下,她抬起脸来,一双眸子光华烁烁,却也气势逼人。

“我此来奉堂主之命,对相公暗中窥察……”冷冷哼了一声,“堂主料事如神,果然没有猜错……”

简昆仑心头一惊,外表却十分镇定。

聆听之下,声色不动地冷冷说道:“姑娘请示来意!把话说清楚一些!”

“当然!”无音冷冷笑着,眼睛里的光华,更见有逼人之势。强将手下无弱兵。使人警觉到时美娇手下这个爱婢,绝非泛泛,颇似有担当一面的气势风度。

“有几句心里的实话,要向相公说明,无论是或不是,都请您实话实说。”

她特别加重语气,补上一句:“是我自己的私心话,与任何人都无关系。”

简昆仑这才明白,点了一下头。

无音轻轻说了声:“谢谢您!”重复一遍说:“是我自己的意思,您要是怀疑什么,或是不愿意回答,都没有关系,可以不必回答!”

简昆仑微微一笑,点头答应。

虽然与对方姑娘见面不多,话也没说过几句,可是就有一种感觉,感觉到对方这个姑娘的聪颖正直,颇似存有深心,不免启人疑窦,令人心存不解。这一霎她的前来,莫非对自己有所表明,自剖?还是……

微微思忖了一下,无音随即说道:“我与相公素昧平生,只是对您的作为,很是钦佩……特别是您解救朱先生那档子事……很令人感动。”

简昆仑看了她一眼:“是么?只是贵主上却为此很不见谅,以至于我落得了今日下场……”

“您后悔了?”

无音不着表情地又道:“听您的口气好像是,如果您早知道有今日下场,您就不会插手管这件闲事了?”

简昆仑冷冷一笑:“我一生绝不做后悔的事,这件事更不例外。”

“如果您早知道这么做会开罪柳先生,而且祸连崔家大小,您也不后悔?”

简昆仑微微一笑,即使涵养功深,也难以自持。他站起身子,走向窗前,让清冽的寒风,侵袭着他的身子,兼以冷静一下他激动的情绪。

无音这句话,像是一支冷箭,忽然射进到他心里,一霎间,他彷佛看见了崔平死前那种无助,近乎于绝望的表情……以及自脚下淌出来的红红鲜血……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简昆仑缓缓回过身来。

无音只是静静地向他望着,仍在等候着他的回答。

简昆仑缓缓坐下来,暂不置答。

“您怎么不说话?”

“我心里只有仇恨!”简昆仑冷冷地说:“没有后悔!如果这便是你们堂主特意要你来打听的,就请你转告她知道。”

无音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一丝笑靥出现在她朴实无华的脸上:“您错了,这才不是堂主要我来打听的,刚才我已经告诉过您,这只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和我妹妹总算没有看错您……今天我来看您,是要告诉您,我们姐妹对您寄以同情,愿意在暗中助您一臂之力……”

简昆仑想不到对方率直如此,一时颇感意外。

“你?”简昆仑惊疑地说,“你的胆子不小,我实在有些不敢相信……”

“您的意思我知道!”无音冷冷说道,“相公您可不要误会,我们姐妹只是对您心存不忍,愿意在必要时,助您一臂之力,可没有丝毫背叛本门的意思,更不会出卖主人……”

“你的主人是谁?”简昆仑问:“柳蝶衣还是时美娇?”

“时堂主对我们姐妹恩重如山……”

“够了!”简昆仑点头说,“为什么你对我心存不忍?难道我眼下有生命之危?”

无音微微犹豫了一下,轻轻一叹道,“相公您是个聪明的人……”

“你话中有话!”

“唉!”无音又叹了口气说,“这几天柳先生心情很不好……在这个时候您与他见面,是很不利的。”

简昆仑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就要见面了?”

无音微微点了一下头。

“什么时候?”

无音又摇了一下头。

“很好!”简昆仑说,“我正想见识一下这位爱花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只可惜眼前他生病了,看起来他的病势还不轻呢!”

无音顿时一呆:“咦,你怎么知道他老人家生病的?”

“我也不是瞎子,不会看?”

“你看见什么了?”

“该看见的都看见了。”简昆仑笑了笑,“包括那位老先生为他看病的事……看起来,柳蝶衣的病势相当严重,以至于他自己已束手无策,其实他本人已是绝高的医林妙手……连他自己都不行了!”

“你……怎么知道?”

简昆仑微微一笑,他当然知道,柳蝶衣既能自炼起死回生的灵药八宝金散,自然深精歧黄,见微知着,也就可以想知一切。他却没有向无音说破。看来这个无音,虽是机智灵巧,较之其主人时美娇却相差甚多。权宜眼前,当可智取。

无音用着奇异的眼睛向他看着,半天才说:“怪不得堂主说您是个危险的人物,又说您极聪明,看来她确是有知人之明!”

简昆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无音乃自点了一下头说:“总令主他老人家确是病了,不过这个病早已在身,时好时发,实在说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这一次较为严重而已……”

“而且,自从刚才问医后,现在多半已暂时稳住了病势。”

“对了……”

说了这句话,无音忙即住口,才似觉出无意间透露太多。其实她和孪生的姐妹无言,自幼都是顶爱说话的,姊妹在一起,常常聊个没完,张家长,李家短,更爱背后论人是非,直到有一天时美娇发现了她们这个缺点,大发雷霆,力诫之下,特意为二人取了无音、无言这两个名字,从那时起,规定她姐妹一年之内,不许说话,犯则重惩,一年之后,果然收效,她们姐妹的话少多了。但是,先天本性上,她们仍然是能言善道的,这一霎,不自知地,竟似故态复萌。

简昆仑已由她嘴里知道了许多,点点头说:“这意思是他就要见我了?”

无音点了一下头,也许想到了不应该话太多。

“你刚才说到,时堂主料事如神,究竟是料到了什么?”

说时他冷峻的目光,直直地向对方看着,那是因为他认定了无音的不擅说谎。

无音果然招架不住,讷讷道:“那是二先生的事……”

“哪个二先生?”

“当然是柳二先生了!咦,你们刚才不是还在一块,怎么你……”

简昆仑心里一动,终于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原来那位二先生他也姓柳,竟然与这里主人柳蝶衣同姓,姑且假设主人柳蝶衣是大先生,那么他的弟弟,便当以二先生称之了。

一个突然的念头,电闪心头,那便是这个状似疯癫,精神失常的人,竟是主人柳蝶衣的兄弟……莫怪乎武功如此卓越高超,却又是什么原因,致使这位柳二先生落得如此?显然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与己无关。

无音忽然发觉到她的一再失言,却已是追悔不及,只是她来此主要的目的还没有道出,这件事在她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有件事也许您还不知道……”

一霎间,她面现犹豫,思忖着,向着窗外看了一眼,才自讷讷说道:“永历皇帝……他……”

简昆仑顿时心头一惊:“他怎么了?”

无音又向着窗外看了一眼,讷讷说道:“听说如今情况很不好……”

简昆仑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压制着心里的激动。

“详细情形我还不知道……”

说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小声道:“昨天,我听见马副堂主跟我们堂主报告说,皇上身边的情况很不好,李定国吃了败仗,而且他们还抓到了皇上身边一个姓丁的大臣……”

“丁魁楚!”

简昆仑嘴里念着这个名字,一时为之黯然。

丁魁楚是明末的两广总督,为人正直无私,就是他与当时官拜广西巡抚的霍式耜拥立桂王〔注:即永明王。〕朱由榔在肇庆即位称帝,说得上是永历皇帝身边最得力的一个大臣,如今连他也落在了敌人手里,情况诚然是十分险恶的了。

“是丁魁楚……”无音点头说,“听说清朝皇帝悬有重赏,要捉拿皇上……派出去的人越来越多了,而且,吴三桂、孙可望以及好多好多的人,都对皇上势在必得,皇上现在已逃往桂林……”

简昆仑只是静静地听着,思忖着永历帝身边,只要还有李定国,翟式耜在,应该是还有相当实力,一半时或许无妨。

无如无音接下来的话,却又使他十分的紧张和焦虑。

“柳先生为此很不开心……”无音说,“听说下了手令,要我们堂主亲自出马。”

“我明白了!”

简昆仑哈哈笑道:“什么时候动身?”

“这个……也许很快了……”无音原本展开的眉毛,忽然收蹙在一起,脸现愁容地道,“听说柳先生很生气,特别嘱咐我们堂主说,如果皇上不合作,不能生擒,就下毒手予以杀害……绝不许皇上落在其他人手上……”

简昆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是因为时美娇的出手他领教过,机智、诡诈、神出鬼没,再加上几至于无敌的一流身手剑技,绝对冷静的头脑,这些已足以令人生畏,却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的无情!

这一点,只由她对付崔氏母子的残酷现实,即可证明。

果真柳蝶衣选中了她──时美娇出面,去对付日渐式微的永历帝。后者的处境,诚然岌岌可危,想到了时美娇的辣手无情,简昆仑一时间心情忐忑,如坐针毡。

他却是真正的无能为力了。

向着窗外漠漠地看了一眼,把一双无助的眼睛,转向当前的无音:“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宝贵的消息,只是……”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便自不再多说。

无音说:“我和妹妹私下里都希望相公您能出去,也许只有您能够救皇上……但是……”

她亦有她的为难之处,时美娇既有恩于她姐妹,目前更有主从关系,这个坚定立场,不容她有所背叛。再者,她的能力确属有限,像现在这样的通风报信,也许便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像是还有话要说,无音迟疑着正要开口,却为猝然飞临而来的一丝细响声音所警觉。像是一枚小小制钱儿落地的那种声音,叮地响了一声。无音却知道,那是妹妹传来的示警暗号。向着简昆仑匆匆地点了一下头,闪身而出,暗影里连续着几个快速闪纵,便自消逝不见。

简昆仑预料着,必将有人来了。

果然,一会儿的工夫,老王就送饭来了。来的时候甚是轻悄,进得院内,才咳嗽了一声,高声喊道:“饭来了!”

早餐食粥,一瓷瓮热热的鸡粥,配着两样小菜,很有点广东口味。

简昆仑索性把心宽了,有什么吃什么。那鸡粥是用浓浓鸡汁所煨,间以鸡丁莲子,甚多姜丝,香喷喷的,既热又浓,好生受用。吃了几口,便自夸赞起来,两样下粥小菜火腿薄片、虾油酱小黄瓜更是可口之极。

老王蹲在门口的朱漆大板凳上,打火抽烟,眯着两只眼睛,透过一片烟雾,向他瞧着,一副陕北土庄稼汉子模样。切莫以为这般形样便是老实,能够为万花飘香所用,哪怕是执鞭贱役的小厮,也都经过一番严格挑选,老王可也不应该例外。

“好吃吧?鹅就吃不惯这个……”还是那句老词,“鹅只爱吃羊肉泡!”

“早上也吃羊肉泡?”

“早上不吃!”老王说,“早上吃贴饼子,喝玉米粥,鹅们那地方的玉米可好啦,砸碎了,用里面的玉米掺子熬粥,可美啦……嘿!”

一根长八寸的小小旱烟袋咬在牙上,抽得吱吱响,那神色这会子可享受啦,就是给他皇帝也不想干。

“鹅们那地方女人也漂亮,又红又白,不高不矮,有鼻子有眼的……”

简昆仑听着差一点想笑。

“你先生别笑,鹅说的是真的,你没听说过?”一面摇晃着脑袋,用着浓重的陕北乡音吟哦着,“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有腔有调,却也合辙押韵。

像是当地传说的俚语,米脂、绥德、清涧、瓦窑堡等皆是陕北县名。月是故乡圆,这位老王看来是典型的思乡狂热,不忘本得很。

“鹅们那地方──绥德,男人也俊,一个个都像先生你这个样,又高又壮,俊得很!”

“那你又是哪里人呢?”

“这……”老王的声音忽然小了,“鹅也是绥……绥德。”

说到这里一扭头眶地一声,赶快跳下板凳,敢情是有人来了。

一行三人迎着新出的太阳,顺着廊子的那头,一径向着这边大步行来。

走在最头里的是个身披红衣的高大驼子,正是此间职掌内务提调的总管先生──雷公公。身后二人各着黑缎子蝴蝶号衣,显然是本府当差。

老王赶忙把碗筷收拾妥当,方自就绪,雷公公一行已来至门前。

“小兄弟,你大喜啦……”

说时已停下脚步,睁着双三角眼,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嘿嘿笑了几声:“你的愿望达到了,主座有请!”

简昆仑心头一震。倒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无音刚才来说,马上柳先生这就约见了,难道说他的病已经不碍事了?

在心里略一盘算,简昆仑一言不发,站起来随即向外步出。

雷公公呵呵笑了两声,深邃的三角眼里,精光毕现,在对方这个年轻人身上打转。这是有含义的,或许他认为对方这个年轻人,性命已将丧失于弹指之间,主人柳蝶衣的个性太熟悉了,那种不动声色,聚雷霆万钧于刹那间的出手,当今天下,实无人能予招架。多年以来,已不知道有多少奇人异士,自命不凡的剑道高手,或名重一方的宗派领袖……俱都败在了柳先生剑下……他们也都丧失了性命。

似乎是,柳先生有一项自己遵守的原则,多年来奉行无悖,那就是,绝不使败者生离。也就是说,每一个落败在他手下的人,均将同时丧失性命。这个他自己奉行的准则,就雷公公记忆所及,近五年以来,从无例外,以此推想,简昆仑这个年轻人的生存机会,实是微乎其微。

雷公公那双久经磨炼的眼睛,生平阅人多矣,人的生死祸福,冥冥中似乎早有安排。所谓的吉凶生死,其实在当事者接触之前,往往已有异象显现,即一般所谓的气相也。

一个人在大凶猝临之前,常常行为乖张异常,常见的现象是乌云罩顶,印堂间一片阴晦,便是霉气当头的显现。印证于过往阅历,每有所应。这却是雷公公眼前所又不明白的了。那是因为,眼前的简昆仑,显然并不具有那种死亡来临前的异相。这个特殊的发现,使得雷公公甚是惊讶,一双三角眼,情不自禁地频频在对方脸上打转,越觉对方少年菁华内蕴,英气盎然,这种气魄,似乎与死亡有着遥远的差距……一时之间,脸上越现不解。顿了一顿,才自微微点头道:“跟我来!”

一行四人,随即踏上了眼前朱红长廊。

雷公公前行带路,简昆仑居中,两名当差武士殿后,一经前进,脚下甚快,三数个转弯,已拐上了一条幽树衍生的甬道。这般步法,颇与夜来二先生施展相彷佛。雷公公特意混淆,故示玄奥,简昆仑明明看出其用心,却是只当不知,暗暗将目光所见,记在心里。

俄顷间,眼前已来到了一处绝妙世界。

朝阳泛金,繁花争艳。彩屏一面,其实是半壁青山,却为一种不知名的红紫小花大幅披挂,一面是红一面是紫,间隔着老树奇石,甚是怪异。花色奇艳,在阳光的渲染之下,光彩极强,不经意地看上一眼,也觉刺目难开。

流目园中,百花竞蕊,无限芳菲,以时令计,应已届深秋时候,偏偏这里却看不出一些秋的意味,触目所及,甚多奇花异卉,竟是简昆仑生平初见,连名字也叫不出来,显为主人所穷心搜罗,证之对方爱花主人那个奇怪的雅号,应是当之无愧。

简昆仑脚步未曾踏入之先,已自感觉到花气袭人,这时更不禁为阵阵浓郁花香充斥鼻端,顿时神情为之一振。

思念中,已前进百十丈远近,眼前景致竟是较前更甚,奇花异树,小桥流水,随着前进的脚步,一一毕陈,耳边上众鸟啁啾,时见彩羽纷飞,分明置身世外桃源,怎么也不曾料想到,这里有此一处胜景。地势竟是如此之大,一路踏行,简直如置身山阴道上,目不暇给。

简昆仑一面行走,一面暗自打量,对于眼前这等寓自然人工于一炉的磅礡气势,大为惊叹,柳蝶衣其人这个黑道魁主,俨然有其不可侵犯的凌人气势,观乎此当可认定。

雷公公带领着他,方自在一处紫藤花重重叠生的门前站住,即有一白衣少年闪身而出。

来人少年乍然的现身,全无声息,似早已守候在侧,无论如何,手脚轻灵,一身轻功可观。

双方自然是熟悉认识的。雷公公如此高傲,乍见少年,却也不得不勉强挤出一脸笑容,抱拳唤了声:“七郎!”

被称为七郎的白衣少年略略点了一下头,一双眸子,却只在简昆仑身上打转。

或许是他想像中的简昆仑,与眼前人形象不大一样,是以乍见之下,神色甚是惊异。

“这人交给我了,雷师父你们回去吧!”

嘴里说着,一双明锐眼睛,兀自不离当前简昆仑身上,转瞬间已把他瞧了个内外清楚。

雷公公不大情愿地嘿嘿笑了两声:“这个……”

少年七郎忽似不耐地沉下脸来,冷笑一声,目注向雷公公道:“怎么,连我也信不过么?”

出声清脆,宛若妇人,再观其人,长长玉立,猿臂蜂腰,俨然硕健男子,偏偏唇红齿白,玉面无须,便是坤道行里,亦难觅如此姿色。

若道如此姿色,全无男儿本色,却是大谬不然,眼前七郎不过神色少愠,竟有凌人之势,明眸如电,直视间,雷公公那等气焰之人,相形之下,竟为之黯然失色。

眼前在七郎目光逼视之下,雷老头只得又做出了一副笑脸:“你言重了,既然如此,这人便交给少君你了,只是……”

七郎不耐地哼了一声,转目简昆仑道:“简兄请!”抽身而退,再也不向雷公公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