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无忧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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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所谓“黄果树老栈”,和“白桑轩”这个名字是一个道理,是因为在门口的那棵黄果树而得名。川鄂地方多的是这类黄果树,树龄极古,浓荫幕天,常常十数丈方圆之内不见天日。

这一棵黄果树显然就是这样的,浓密的枝叶连绵遮处,大半个客栈都在它树荫之下,却是别有一番绮丽景致。

时当深夜。房间里点着一一盏灯,也就是那么豆大的一点灯光,照着眼前八仙桌子的桌面。

邵一子和左瞎子对面坐着。

桌面上,那张失而复得的羊皮宝图摊开着,左瞎子的一双手,正在图上摸索着。一面摸,他嘴里不停地念着:“塔克--马干山之东!牛喜峰之左下方。”

邵一子振笔疾书,把他所说的都记了下来。

“这个方向,计有七峰,十二涧。”左瞎子喃喃不停地念,邵一子不停地写。忽然,他定住了那只拿笔的手。

“七峰十二涧?”

“嗯--”左瞎子用力地挤了一下眼睛:“是呀,七峰十二涧。”

“不对吧!”邵一子冷冷地道:“你大概摸错了吧,再仔细摸摸看。”

左瞎子呆了一呆,连连点头道:“好好。”

五根手指仔细地在那些凸出的阳文上摸索了一阵,咧嘴笑道:“是--错了,是九峰十三涧--九峰十三涧--”

邵一子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我以为该是九峰十六涧,你再模摸看。”

左瞎子呆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颤抖的手指还要向图面上摸时,邵一子忽然收回了宝图一笑道:“算了,下次再记吧,今天晚了。”

左瞎子又是愣了一愣,用力地挤了一下那双白果眼,“嗯”了一声,道:“好--”

邵一子站起来走过去和衣上床。

他脸上现出一些倦意,却仍然睁大了眼睛,像是在凝神思索着什么。

左瞎子也摸索着上了床,和衣倒下,却把一个随身的革囊以及那根马竿子放在枕边。“老爷子,”他忍不住探询道:“你老对那一带地方很清楚啊。”

邵一子冷笑道:“那还用说,那里我少说也去过十几趟了,你刚才念的九峰十六涧,我就去过。”

左瞎子嘴里喃喃道:“是是。”他十分紧张地咽了一下喉结,心里却想着:哼!你个老狐狸,你以为我真地会告诉你实话么,可真是妄想了。转了个身,心里继续想道:“你也太把我左某人看得简单了,你以为我真地会把那图上的每一个字,都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么?我看你真是在作梦。”

这一霎,他心里却充满了得意,因为他已运用智慧作弄了对方邵一子,其实他何止只改了两个字?事实上凡是有数字的地方,他都用了心计,予以改动,譬如像是“回峰三转”,他在翻译的时候,却改成了回峰“四”转,“下潜九尺”却改为下潜“四”尺。诸如此类的译文,他改动了许多,几乎每一个有牵扯到数目字的地方,他都把它变动过了。

左瞎子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的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抓住了一个棉纸包扎的球状物,这东西是他在会见邵一子之前就已经做好的,内藏有九种当世最厉害的迷幻药物,只要一经拉动一根作为发动药物的引线,便会有一种只须吸着一点点,便令人通体发软的气体溢出。

左瞎子手里握着这个棉球,心里一次一次地生出歹念:邵老儿呀!你休把我左瞎子看成了傻瓜,不是我心黑手辣,实在是我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全在这笔钱上了,嘿嘿,什么狗屁的侠义精神!我可没有你那么清高,俗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为了金子宝贝,我千山万水地找你为什么?心里想着,耳边上已听见了邵一子发出的均匀鼻息之声。

“是时候了。”左瞎子自己跟自己说了一声,随即打开了一个木制小瓶,倒出了一粒解药,偷偷放在嘴里。

这一会,邵一子所发出的鼾声更大了。

左瞎子陡然间兴起了歹念,再也顾及不到其他,随即拉开了那个棉球的引线,悄悄地把手中棉球滚了出去:地面“嘶”的发出了极为细小的一点声音,接着便散发出一阵淡淡的黄烟。

这时,原来熟睡的邵一子忽然翻了个身子,即听不见他沉重的呼吸。

左瞎子凝神又听了一会,不见任何声音,忽然坐了起来,他动作奇怪,揭被挺身几乎是一个动作。

人影微闪,带动着灯光不过轻轻晃了一晃,他已突然地立足在邵一子床前。

左瞎子一只手缓缓伸了出去,在邵一子背上拍了一下,低声道:“老爷子,醒醒--醒醒--”

一点回声都没有。

左瞎子脸上带出了得意的狞笑,再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一伸手向对方枕下探去,取出了宝图。

后退了一笑,左瞎子圆睁了那双白果眼,嘿嘿冷笑了两声,他既知邵一子已为熏香所迷,便不再心存忌讳。

“老儿,这是你命该如此,怪不得姓左的心狠手辣:我这就送你上西天吧!”嘴里说着,左手聚集了足够的内力,“用大鹰爪力”的手法,直向邵一子顶门上抓了下来。

这只手几乎已经触到邵一子的一刹那间,邵氏一只左手倏地直挥了起来。

两只胳膊“格”的一声撞在了一块,左瞎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侧方挡了一挡。

把握着这一刻良机,床上的邵一子倏地一式“兔子翻”,疾如电闪般地跃了起来。

前扑、递手、贴身三式一体,猝然施展出来,其势绝快,一来是双方相隔极近,再者是左瞎子完全昧于自信,作梦也想不到邵一子竟会有此一手,再加上邵一子出手的势子极快,这许多因素加在一起,左瞎子再想闪躲,那里还来得及?

只听得“卡”的一声骨响,一只左臂已被邵一子反手结实地拿住了,由于用力过猛,竟然把他左大臂的骨结环给卸了下来。

左瞎子原来可以施展“左铜锤”的一式杀手,力捣对方心窝,无奈偏偏肩骨脱了臼,这时一经用力,只痛得他全身连打冷战,差一点叫了出来。

邵一子一招得手,更不少缓须臾,紧接另一只手斜着由左瞎子后背绕过来,只一下已拿住了左瞎子后颈的软筋。

众所周知,这根筋关系着一个人通体上下的力道总枢,是以被邵一子一经拿住,左瞎子顿时全身上下一阵子发软,连动弹一下也是万难了。

“啊--你--邵--邵老哥,你这是--”

“姓左的,你上当了!”

一面说,邵一子已把左瞎子挟持着到了桌前,冷笑说:“坐下!”

左瞎子倒是真听话,叫他坐下他真的就坐下了。

“邵老兄--你万万手下留情--”

“你想不到吧!”邵一子冷笑着道:“你的这点鬼伎俩是瞒不过我的!”一面说他弯下身子,拾起了地上的那个内藏迷药的棉球,用力抛出窗外,随着他推出的手掌,关着的两扇窗户倏地敞开来,室内烟雾顷刻间流向窗外。

邵一子冷笑道:“我对你已存有疑心,若是防范不周,这一次料必已死在你的手中,看起来你远比白天所遇见的那些人更为可恶!”

左瞎子由于一只手连同大臂仍在对方倒拧挟持之下,只觉得疼痛难当,稍一移动,彷佛肩骨就要折断,只痛得额上冷汗涔涔直下。

“邵大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请你手里轻一点好不好--难道你还怕我一个瞎子跑了?”

“瞎子?”邵一子笑了一声:“你以为我真会相信你是个瞎子?”

“那--”左瞎子硬着嘴道:“难道我这个瞎子是装出来的?”

“哼!是真是假,我们现在就看看!”话声出口,邵一子倏地分出二指,直向对方眼睛上插落下去。

左瞎子大叫一声,向后就倒,无如一条大臂还在对方挟持之中,这一动错动骨节,又是“卡”的一声,疼得他差一点要昏了过去。

邵一子并非真的要伤他眸子,只是看中其中有诈,有意试探一下。他内功精湛,曾练过一阳指功力,两只手指一经递出,离着对方双眼还有数寸,指力先已透出,力道透处只听见“波”的一声细响,一双白白的眼珠子,已由对方目眶之内滚了出来,落向桌面。

左瞎子“啊”了一声,慌不迭抬起一只手,就向那玩艺儿抓去,只是却不及邵一子手快,先已抢在了手中。

哪是什么真的眼珠?敢情竟是两枚蜡壳儿!那蜡壳儿呈半圆形,摹仿着白眼睛珠子作的,看上去维妙维肖,一经装在眼睛上,简直就像那些睁眼瞎子一般无二。

左瞎子西洋镜被拆穿了,满脸沮丧悔恨,又惊又怕地注视着邵一子,全身连连颤抖不已。

“哈哈哈!”邵一子狂笑了一声,声严色厉地打量着他,道:“姓左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左光斗紧紧咬着牙,想是刚才对方指力触得眼睛过份力猛,伤了瞳子,使得眼泪汨汨淌个不已。

这一会他自忖必死,倒也狠下心来。

当时挺了一下身子,狞笑道:“事情既已被你拆穿,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左某人流年不利,今天毁在了你的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邵一子见他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心里一火,霍地举起右掌待向他头上落去,可是转念一想,这只手却停在半空中,落不下来。

“你以为我就杀不了你?”

左瞎子翻起脸来打量着他,冷笑道:“如果你够聪明,你就不能杀我!”

“为什么?”

“因为,嘿嘿!”左光斗狞笑着道:“除非你已经不打算要那批布达拉宫的藏宝了?”

邵一子怔了一下,寒声道:“你以为非你不可么,再说我已经记下了所有你所说的。”

“嘻嘻--老爷子,你难道真的以为我所说的都是实话?”

“哼哼--”邵一子手下加了一成力,几乎把他那只膀子拧得翻了过去:“你这个阴险的东西!”

姓左的头上已见了汗,脸上青筋暴跳,可见痛不可当,只是他却强忍着痛,哼也不哼一声。

“现在你就给我写。”邵一子一面拿出宝图摊开来,桌上纸墨现成,他抽笔在手道:“你说我写,你小心,若是前后不符,故弄玄虚,这次我必定饶不过你!”

左光斗冷笑道:“我自己会写,又何必要劳你动笔!”

邵一子递过纸笔道:“那更好,你就写!”

左光斗翻了一下眼皮:“难道就叫我这样写?”

邵一子冷笑一声,霍地松开了紧勒着他的那只右手,他当然不会这么大意,手势一松,已把插在小腿上的一口短剑拔了出来,剑势一出即点在了对方后心上,只要对方有一点不实在,立刻就可取他性命于弹指之间。

左光斗拖着他那只手臂活动了半天,才能慢慢抬起一点,他冷笑道:“我的骨节已脱臼了!”

邵一子厉声道:“我知道,但是并不碍你写字!”剑尖一挺,几乎刺进了对方肉里:“写!”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说?左光斗抖颤颤地拿起了笔来,长叹一声道:“我们有言在先,我如把宝图上译文写好,你要饶我不死,否则就是拼着一死,也绝不写一个字!”

邵一子道:“那就要看你是不是真心诚意了!”

由于这篇藏宝说明,左光斗刚才已译过大半,再者邵一子也下过多年苦功,大体说来,他已有个概括的认识,只有几处关隘所在还有待推敲,所以想要瞒他实在困难。

基于这个因素,这个冒牌的左瞎子想要瞒他便十分的不容易了。

写了几行,左瞎子抬起头来长长吁了一口气。

邵一子道:“怎么不写了?”

左瞎子叹道:“我是在想,您真的决定把这些金银珠宝都交回给布达拉宫?”

“当然,这有什么不对?”邵一子手中剑向前微挺,剑尖刺进了半寸。

左光斗打了个寒颤,鲜血顷刻顺着剑尖汨汨地淌了下来,他啊了一声,不敢怠慢继续写下去。

邵一子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虽然不能完全明白宝图上那些奇怪字体的涵义,但是想要骗他却是极难之事。

写着写着,忽然左光斗觉得背上一痛,敢情邵一子的剑尖又挺进了一些。

“慢着,你再想想这句话没有错么?”邵一子冷冷的声音,就在他耳朵旁边。

左光斗颤抖了一下,两相对照之下,极不自然地提笔改了一个字。

邵一子点了点头,道:“这就对了,如果再有类似这样的情形,可就怨不得我剑下无情了!”

左光斗鼻子里哼了一声,忍着背后剑尖刺身之痛,一口气把译文写完,长叹一声道:“现在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邵一子先收下了宝图,再把对方所书写的译文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相信无误,即使有错,凭自己的智慧观察也可解决。

多年忧虑,一朝解决,心里很是高兴,只是眼前这个左光斗如何打发,倒令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左光斗狞笑一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你说话不算?”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你这个人城府太深,我在想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瞎子,自然是有很深的用意,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左光斗呆了一呆,摇摇头说:“这个--无可奉告,而且与你没有关系。”

邵一子冷笑着摇了一下头道:“不会没有关系的!据我所知,你在甘州颇为富有,而且有几号买卖,当地住民都叫你是‘左瞎子’,就连为你作事的亲信手下也被你瞒过,现在我怀疑到,你这些财产的来路不正,莫非是你--”

左光斗嘿嘿一笑道:“老爷子,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可以走了吧!”

邵一子摇摇头道:“我只是说饶你不死,却没有说要放你离开。”

左光斗瞪圆了两只眼道:“你要对我怎么样?”

邵一子手中剑已改指向他咽喉,另一只手伺机抬起,待向他胸前拍去。

原来邵一子已认定了左瞎子定非善类,自己眼前虽以发掘那批宝藏为第一要务,却也不能轻易就放虎归山,况乎对方已尽悉了宝图机密,虽说不一定能全记脑内,到底是个隐忧。有了这一层顾虑,邵一子便决定先把他留在身边,待机再作决定。

眼前他这一掌,明似无奇,其实却大有名堂,五指分开各自照顾着一处穴道,这种打穴手法,江湖上还不多见,左光斗一经中掌便只有听凭他摆布的分儿了。

左瞎子既非真的“瞎子”,当然不会这么受人摆布,况乎他早已城府在胸,一直在等待着适合出手的机会,这时见状,假作着往后一退的当儿,双手同时扬起,“卡”的一声,其实应该是两声,是因为声音混在了一起,乍然听起来好像是一声。一双极为细小但尖猛有力的弩箭,透穿了他的衣袖,直向邵一子身上直射了过来。

这一手邵一子真的没有想到,不禁霍地吃了一惊。

那双小小弩箭,体积虽小,却是劲猛力足,乍然一出已临向邵一子双肋打来,就算他是一等一的高手,当此一霎间,也不由逼得他向后打了一个踉跄。

左光斗的用心也正是如此,把握住此一霎良机,只见他左腕挥处,几上灯盏应手而灭,随着他腾起的身势,怪鸟也似地向外穿出。

这一手看似无奇,其实却能收到实效。首先灯光一灭全室顿呈黑暗,紧接着左光斗已快速飞身而出,等到邵一子打落暗器,警觉到对方消逝,忙速追出时,显然已落后了一步。

前文曾叙及这个“黄果树”客栈,是为一棵千古老黄果树所遮盖,浓荫把七八丈方圆的天空都掩遮得密密实实。

邵一子快速翻出窗外,只见一片乌黑,那里分得清一切,夜风吹过,树帽子刷啦啦的一阵响动,才见几线月光穿枝射下。

猛可里就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老子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人,龟儿子的,还不给我下去!”

声音显示着浓重的蜀音,语声一落,耳听得头顶上树枝“卡嚓”的一声,一根碗口粗细的横出枝丫蓦地齐根折断,由空中坠落下来。

随着这根折断的枝丫,一条人影同时坠落了下来,不是那个冒充瞎子的左光斗又是那个?

邵一子正在心里纳闷暗中发话的这个人是那个?便糊里糊涂地落下一个人来,既然是左光斗,岂能轻易放过了他?

只是既承暗中人帮忙,便不能失礼,当下双手抱拳,向空中那人拱了一下,道:“多谢阁下帮忙,等一会再当面谢过!”

那人显然藏身在树身之上,只是那么大片的浓荫,想要发现他的确实藏处,却也不是容易之事。

随着邵一子话声之后,空中嘿嘿一笑道:“老哥子用不着客气,这个老小子过去装疯卖傻,好好人要假装成瞎子,在西北地方坏事干绝了,行有行规嘛,老子早就想要整他了,今天正好碰在老子手上,本来早就想给他龟儿子来个大卸八块,咳,格老子话可又说回了,凡事总应该有个先来后到,既然你哥子出手在先,老子便只好在旁边打下手了,废话少说,你哥子这就快动手吧,不要叫这个龟儿子开溜了!”

话声显然来自树上,只是凭着邵一子这等精湛功力造诣之人,却亦不能分辨出那声音确切来处,声音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彷佛全赖风力传送,确乎怪异已极。

邵一子默察之下,心中暗自吃惊,知道今夜,自己可是遇见了极为厉害的人物了。

由对方暗中这个声音的传送,他已可断定这个人必然具有极高的内功造诣,所谓“收之藏芥子,放之弥六合”,声音的大小来处巨细,几可任意调整传送,邵老人虽是在西北道上独当一面的人物,但是他自信距离达到这门功力的地步,尚还有着一段距离。

刚才那一番话,听对方口气,似乎早已不耻左瞎子之为人,有心除此一害,现在却留给邵一子动手,那么沉重的蜀音,设非仔细聆听,还真不易懂。

按说,邵一子忽然得了这么一个帮手,理当是高兴之事,只是他却高兴不起来,第一,这个人与自己素不相识,萍水相逢,还弄不清他的真实来意。

再者来人口气十分托大,邵一子自忖已是坐七望八的长者,对方居然开口“老子”闭口“老子”,四川话老子即是父亲的意思,这一点邵一子心里非常的不快,只是眼前却不便发作,且待收拾了左光斗再说。

这只是邵一子这方面的想法。

另一方面的左光斗,其实在一听到树顶老人开口说话之初,已吓得魂不附体,原来他们早已是旧相识。

树顶老人话声方自一落,左光斗便不顾一切倏地飞身,施出全身力道,向外纵出。

邵一子一惊之下,正待追去,忽地空中传出一声狂笑,先前发话老者声音道:“龟儿子想跑?”话声发出,似乎整个黄果树都为之震动了一下,一股绝大的风力,倏地自空中逼下,其势之快,有如大风天降。

左光斗身子原已纵出了丈许以外,霍地为这阵风力当头迎面一击,便不由自主地倒震了回来,“扑通!”摔了个四脚朝天。

左光斗身子一个骨碌起来,第二次改向另一面奋身纵出,他自从听到了树顶老人特殊的口音后,早已猜知了对方是谁,自己要是落在了他的手上,可真是万死无异,是以不顾一切也要拼死逃命不可。

他又那里想到树顶老人既是有意擒他,他又如何能逃得开?这一次并不比前一次好,身子才自纵出一半,倏地当头呼地一股疾风扫过。

一条人影,有如飞云过空,衬托着衣襟荡风的一片呼噜声,待到左光斗警觉不妙时,对方赫然已落身面前。

黑夜里邵一子还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觉得来人有着一副瘦高的身材,身上衣服似甚肥大。

随着这人落下的身势,右手挥处,直向着左光斗迎头兜挥了过去。

左光斗来得快,退得更快!随着对方挥出的大袖,一下子迎了个正着,顿时摔出了丈许开外。

这一次较诸前一次摔得更重。

上一次是四脚朝天,这一次却四脚朝地,“扑通!”一下子,连头带脸都擦着了地面,顿时皮开肉裂。

左光斗一个骨碌再次爬起来,却被邵一子赶上来地迎面一掌打得满脸发花。

邵一子赶上一步,短剑一扬,待向对方前胸劈落下去,忽然间,他心中闪电般地兴起了一个念头:我与此人究无大仇,何以非要置其于死命不可?

这一念之兴,使得他原本已将递出的剑忽然中途改向,改劈为撩,倏地向侧方划出,“嘶!”一声,将他前衣划开了尺许长的一道口子。

左光斗自忖必死的当儿,忽然意外逃生。蓦地向后打了个闪,大声道:“老爷子救命!”

他不向邵一子讨饶,却反倒向对方讨饶,那是看准了邵一子居心仁厚,不会要他性命,骨子里怕的却是另一个索命的恶神。

邵一子一剑留情,耳中再听得对方呼救之声,便是无论如何万难再次兴起杀机,聆听之下,不禁呆得一呆。左光斗身子一闪,躲向邵一子身后,一时抖成了一团。

“老爷子--救命--老爷子救--命--”

邵一子心中正自狐疑,眼前人影再闪,先前发话的老人已来到了面前。

毕竟是强者的姿态,不同于一般。

随着这人的现身,带来了绝大的一股劲风,风力之强劲,竟然使得当面的邵一子亦不得不退后一步。

这人赫然面对面地站在了邵一子的脸前。

“怎么回事!你下不下手?”

邵一子怔了一下,天太黑,即使面对面,他也实在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只觉对方背上背着一个大草帽,彷佛在后肩部位现有一截剑把,可能他的年岁不小了,只凭着头顶上那一络高起的白色鹤发即可判知。

邵一子倒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发式,那样子很滑稽,乍然看上去就像是鹦鹉或是八哥儿头上的那络“角毛”一个样子。

黑夜里邵一子看不出对方穿的是一身什么样的衣裳,看上去肥肥大大的。总之这个人初初一现,却给邵一子一种似曾相识的印象,彷佛在那里与他见过似的。

忽然间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倒使得邵一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对方一双瞳子似乎特别亮,即使在黑夜里亦显得精气逼人。

“噢!这--”微微一顿,邵一子一双手抱拳道:“还没见教这位朋友你贵姓大名。”

那人呵呵一笑,朗声道:“个老子的,那一个要跟你闲话家常,这个姓左的老小子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邵一子想不到对方话这么冲,对自己亦口出不逊,当下面色一沉,道:“仁兄又打算如何?”

对方高瘦老者呵呵一笑道:“这小子此番落在老子手里,只有死路一条,刚才老子看见你哥子先来,所以把他让给你,要是你不下手,那就看我的了!”

这番话只把邵一子身后的左光斗吓得浑身战抖,道:“老爷子--老爷子--救命、救命--”

邵一子原是对他心存恨恶,此刻经他这一哭求,可就禁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再者对方高瘦老者又摆出一副以强压弱,君临天下的姿态,令人大是不忍。

邵一子苦笑了一下,道:“此人与我究竟没有深仇大怨,我的事可以不究,老兄你要如何?”

高瘦老者呵呵一笑道:“既然这样,没有你的事,你就闪开来!”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兄何妨对此人留些情面,也算是功德一件啊!”

高瘦老者聆听至此,霍地发出了一声狂笑,头上那一络白发倏地倒立了起来。

“你也配给老子说教?快闪开来!”

邵一子一再为对方奚落,不禁无名火起,面色一沉正当发作,只见对面老者忽然长躯晃得一晃,面前人影闪烁,不及交睫的当儿,已然失去了他的踪影。

这一手功夫,奇妙无比,以邵一子之功力能耐,竟为他当面瞒过,当然绝非偶然。

这一惊,使得邵一子顿时如春雷乍惊,下意识地连忙回过身来。

果然没错,那个高瘦老者已然来到了他的身后,此时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霍地向身后左光斗袭到。

这么一来,邵一子反倒不好出手了。

观诸对方老者出手方式,邵一子大声喝道:“一鹤冲天!”

左光斗由于与对方‘老者乃系旧识,知悉对方的功力几可独步当今,自忖性命不保,由不住吓了个魂飞魄散,方寸早已大乱。这时听得邵一子口中喝声,猛可里拔身就起,“呼”的一声腾起来一丈五六。

果然,就在他身子猝然腾起的一霎,对方老人高大的身影,有如奔雷疾浪般地自他足下扑了过去。

黑夜里虽然难以看清对方老人的真实面目,但是那条显示他高大异乎常人的身影却是十分清晰的。

他出手的方式极为特别,观诸他眼前所出手的这第一招,即可说明,特殊的地方是,他的动作是整体的,而非个别的,似乎整个全身上下都是力道的源泉,而并非仅是一手一足。是以,在他这个动作的整体里,全身上下汇成一团狂风,大片劲力,这一拍一撞之下,只怕是一堵石墙也将会为其击成粉碎。

大股的劲风,狂啸着扫空而过。高瘦老者一击不中,星移电转般地倏地掉过了身来。

左光斗虽然听从邵一子指示,侥幸躲过了眼前这一式凌厉的杀机,但是却碍不住他打从骨子里对于对方的畏惧。

“高--高老前辈--”敢情这个高瘦老人姓“高”。左光斗也不过说出了这几个字,对方老者已第二次出手发难,依然是一式整体招式,随着他前耸的躯体,整个身子带出了一片力的狂涛,再一次向左光斗全身扑了过去。

由于在黑暗中停留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邵一子已大概可以认出对方一些轮廓了,越觉得对方那张枯瘦的长脸在那里见过。

他只是拼命地在脑子里回忆着过去若干年的经历,却不曾想到最近,特别是这一两天的遭遇。否则,立刻他就可能获知答案。

平心而论,对方高瘦老者所施展的招式,邵一子竟是前所未见,只觉得对方出手凌厉,深博雄厚,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劲敌,只看对方施出两招,邵一子已感觉出自己绝非其敌,下意识里显出一些紧张。

突然间,他看见了瘦老人对于左光斗的第二次发难,心里暮地一惊。

以他见解,这一式高瘦者的攻势,明面上是奔向前方,但事实上左光斗的背后也必将受敌,若是自己临敌,也似乎只有集功力于一身,与对方硬碰硬地对上一招,但左光斗是否有这一拼之力就不可知了。

左光斗显然已乱了方寸,迎着对方这第二式凌厉的杀着,他身子霍地向后一倒,施展出一手“铁板桥”的功夫,招法施展得不谓不快,无如对方敌人身法之快,简直出人意料。

左光斗身子才倒下一半,忽然间就觉出身后同时间也袭过来大股劲力,力道之强竟较正面攻来的力道不差上下,这一惊,吓了他个魂飞魄散,嘴里一声惊叫,挺身作势再次跃起,却已来不及了。

原来高瘦老人所施展的功力,乃是一种旋回之力,随着他前扑的身势以及抱出的双臂,无比的劲道形成了旋转的气招,是以,明面上看来,左瞎子是正面受力,其实背后亦同时受力。

左光斗不明白其中道理,自然吃了大亏,身子一倒不下,上亦不能,成了个进退维谷之势,猛可里两肋间一阵奇痛刺骨,已被对方双手紧紧拿住。

瘦老人一声狂笑道:“个老子,送你上西天去吧!”瘦臂扬处,左光斗身子球也似地被抛了起来,足足抛出了三丈左右,头下脚上地一头栽了下来。

旁观的邵一子看到这里,一声惊叱,身子疾晃,猝然间飞身而出,迎着左光斗落下的身子伸手向对方双肩上一托,用力一扬。左光斗身子随着邵一子这股扬起的力道,猝然间一个翻身,“通!”一声站在了地上。

站是站住了,晃了一下,他又坐了下来。

“你--好狠--”左光斗才说了三个字,已忍不住那口急涌而出的鲜血,“哧”的向天狂喷而出。紧接着他身子伸缩了一下,向后直挺挺倒了下去。

邵一子心里一惊,赶了几步,弯身把他扶了起来。

左光斗圆瞪着那并不是瞎子的眼睛,甚是吃力地道:“老爷子--请--相信我--”说到这里已是气力不继,只是他的嘴皮子仍在蠕动着,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邵一子附耳其上,勉强可以听见他说的是些什么。

“--我写给你的--都是--都是真--真--的!”说了这句话,他就死了。

邵一子呆了一会儿,缓缓站起来。

姓“高”的那个瘦老人,却在与他距离两丈以外的地方站着。他那一双炯炯瞳子瞬也不瞬地向邵一子注视着。

邵一子冷冷笑道:“他已经死了!”

瘦老人点点头道:“死了的好。”

邵一子哼了声道:“足下身手不凡,显非无名之辈,请教大名上下是?”

老者嘿嘿一笑,向前踱了两步:“你不认识我,我倒是认识你,姓邵的,我知道在西边你哥子有点名堂,你就该老老实实的守着你的地盘不动,偏偏你又不甘寂寞,哼哼,这样就对你很是不利!”

邵一子由对方话里,忽然领略出强烈的敌意,由不住心中一惊,脚下后退了一步。

“老兄你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光棍面前不说假话!”对方姓高的老人冷冷地说道:“那张藏宝图你还不配享用,拿出来吧!”

邵一子陡然吃了一惊,这才发觉到敢情对方原来也是道上人物。事到如今,说什么已属多余。

邵一子由不住发出了一连串沉实的笑声,尔后道:“很好,这倒也是两句干脆的话!”他探手在身后那卷宝图的卷上拍了一下,冷笑了一声:“不错,那卷东西就在我这里,老朋友,你要怎么样拿,画下道儿来吧!”

姓高的老人不屑地笑着道:“信不信由你,这个天底下只要姓高的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到不了手的,不要说你身上的东西了,就算是天上的月亮,老子要想摘下来它也跑不了!”

邵一子由对方浓重的四川口音联想到了他的姓氏,再想到了此人的狂态,忽然间,使他云雾洞开地想起了传说中的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闪电似的在他脑子里掠过--顿时禁不住使他打了一个寒颤。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我不懂老兄的意思,可以说清楚一点么?”

“白鹤”高立一笑道:“这个你还不懂,我们就在这里当场比划,十招之内生死胜败一切认命,十招之后你东我西各不相犯,你认为怎么样。当然,我话也说在前头,你要是死了当然不说,要是败了,身后那卷宝图也就是我的了!”

邵一子内心略一盘算,暗忖着老儿,你好大的口气,尽管我邵某人可能不是你的对手,难道与你对拆十招的能耐都没有么!

心里想着,表面却不动声色,冷冷地道:“这么说高老兄的意思是决意要在十招之内取老夫我的性命了?”

高立点头笑道:“也可以这么说吧,天可要亮了,我们这就快点吧!”

邵一子打量了一下眼前这片院落,由于所居住处是一个单间,两面有高墙隔断,倒不会打扰到别的客人,一想到与对方此番搏杀,虽说是限于十招,然而这十招却是双方生死存亡和荣辱的抉择判断,焉能不令人为之惊心?

“白鹤”高立似乎已等不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脚下已悄悄有了移动。

地面上尘沙不惊,他已经掉换了一个方向,却站立在邵一子的右侧面。邵一子已经感觉到了,只是他却并不急于把身子转过来。

东方天边现出了一线乳白。空中的云块是暗灰色的。

显然,天色已不如先时之晦黯,在这个光度里,邵一子终于认出了对方那张脸了。

“呵,”邵一子惊异地向对方注视着道:“足下莫非是不乐帮的帮主,高--立,‘白鹤’高立!”

姓高的似乎呆了一呆,冷笑一声:“你我本无仇恨,高某人原有对你开脱之意,现在既然被你看破了行藏,可就怨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邵一子一经证实了对方真实身分之后,内心不禁暗自生忧,盖因为不乐帮多年在江湖上所作所为,早已为江湖上各界所传知,尤其是不乐帮三位帮主之事迹传说,更是被武林绘影绘形,传为魔怪人物,眼前这个瘦高老者既是三魔之首,其厉害可想而知,偏偏不幸自己竟然和他相遇,只怕难以善罢干休了。

把利害得失在心里盘算一通之后,邵一子缓缓抱拳道:“不乐帮与高帮主大名,久仰之至,能在此拜见,真是三生有幸,至于谈到兄弟背后的这卷宝图,倒似有必要向老兄说个明白。”

“白鹤”高立微微摇头道:“你又何必多说--不乐帮一向所遵行有年的,就是所谓的不乐之捐,如果你很乐意地捐出来,我倒是不能要了!”

邵一子原来想把自己的苦心孤诣说出,或能取得对方谅解,这时听他这么说,便知多说无益。当下叹息一声道:“那么,老兄的意思--”

高立嘿嘿一笑道:“这样吧,看起来你哥子倒也是干脆的人,西天盟主的大名,我也久仰了,第一次见面,总该留些交情,这样吧,我们来个十招分胜负,赌个输赢怎么样?”

“噢,”他由不住脱口道:“原来你就是白天船上的那个人--”

犹记得白天与左光斗搭乘渡舟时,在船上后舱曾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那个头戴大笠,身着黄葛布的老人,原来就是他:“白鹤”高立。

由此可以证明,对方很早就已经踩上了自己的盘子了。

高立瘦长的脸上,拉出了几条深重的笑纹,他的两只手缓缓地平伸了出去。这是他每逢大敌时,动手亮招的第一式“白鹤亮翅”,虽是武林中常见的一个招式,可是在他施展起来的时候,却显现出异样的威力。

这只有那些对武功有精湛认识的人,才似乎能够体会出那种威力的存在。邵一子已经感觉了出来。

揆诸高立平伸而出的双手,以及手腕上垂下来的两截衣袖,简直像煞了翱翔当空的鹤,他这“白鹤”的绰号,必然是因此而来的。

夜凉如水,并没有风。

邵一子却感觉到迎面袭人的阵阵轻风,他似乎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早在双方对话开始的时候,邵一子已把功力提聚丹田,这时默运双腕,以备必要时的出手一搏。

高立已经亮出了架式,邵一子岂敢怠慢,他的身子徐徐蹲了下来。

一刹那间,他身子缩小了很多,倒是那双眸子在黎明之前的曙色里闪闪生光。

高立冷酷的脸上显现出一丝冷笑。

两只张开的手,忽然“叭嗒!”一声扇动,就在双臂开合之间,他身子已如疾雷奔电般地扑了上去。

邵一子原本蹲在地上的身子,蓦地向前跃出。

高立扑上的身子,像是一片云,一汪汹涌的浪花。

邵一子迎来的身子却似一条蛇。

随着高立扑身而来的无比劲道,邵一子身上忽然遭遇到了极大的压力,一团无形的气团霍地罩住了他,在这个无形的力道圈子里,白鹤高立鸟爪也似的一双瘦手却向着他两肩上力拍下来。

邵一子总算见机得早,在极快的一霎间,他身子作了七次调动。

双方的身子在几乎于撞的一霎间错了开来。

他们似乎都明白快手进招的重要。

一个鹰翻,一个兔滚,看来几乎是一般的疾快。

四只手掌“啪”的迎在了一块。

接下来是令人窒息的一阵快速的滚翻,在这滚动的势子里,似乎他们已交手了三四个回合。

蓦地,邵一子身形一个踉跄,向前方抢出了几步,一片肩衣随着高立瘦手落处,撕落了下来。

邵一子身形一闪,霍地飞起足尖,看是飞踢对方鼻心,其实已是力不从心,只是虚张声势,伺机遁形而已。好快,好漂亮的一个闪身的势子,闪烁之间已进出了三丈开外。

然而,他的对头高立偏偏放他不过,决计要给他一个厉害。随着邵一子前跨的脚步,高立如影附形地依了上去。

由于其间间隔的距离太近了,俟到邵一子忽然觉出不妙时,简直连抽身都已不及。

高立的身子以雷霆万钧的势子蓦地扑过去,邵一子在对方这个扑势里,只觉得两肋间一阵发热,顿时由不住发出一声呛咳,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

接下去是一阵天昏地暗。

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高立狰狞的笑脸。

恍惚中,那个人似乎又在他身上摸索着什么。

接下去他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