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寒风袭来,情不自禁地使得关雪羽打了个哆嗦。
这阵子冷风,使他忽然悟及眼前这个即将与自己见面的人,在自己心灵里,应该是有着何等举足轻重的分量。
仿惶、蹉跎、犹豫……都不能阻止住散播在无形空间的“清愫”牵连,如今他终于面对现实,毅然决然地来到了眼前。
冷见再袭,他的感触更见鲜明。
在他即将一步步走向麦小乔同时,并不意味着对另一位痴情凤姑娘的薄幸。
也许这是凤姑娘所不能理解的,她的勇敢挑战,百折不挠的爱的追求,已在关雪羽心中留下了极为深该的印象。
在这种印象的显示下,使得他对于未来感情的发展,不得不作了一次残酷的剖割剪裁,重新再作安排。
当他毅然地来到麦姑娘身边时,凤姑娘的声音仍在隐隐地呼唤着他……
接下来的这一步,该是关系着自己未来命运,关系着别人未来的命运,何等重要的一步?焉能不小心谨慎。
丝丝春雨,浸入了他薄薄一袭儒衫。
这一刻的宁静,一霎间的呐喊,对他来说,真有拔云见日的清新感召,清浊顿分,黑白立见,眼前已慢另一番境界,不再模糊了。
践踏着满地的水渍,关雪羽一径来到麦小乔所居住的小小偏殿院落,但见一行冬青为雨水洗刷得绿油油的甚是可爱。
美人蕉朵朵盛开,更是光彩夺人。
明法小和尚撑着一把油纸雨伞,独立院中。正自向着这边望着,看见关雪羽过来,顿时脸上现出了诧异笑容,忽然扭过身子向里跑。
关雪羽唤住他道:“小师父,你哪里去?”
明法只得转过身子来,向着关雪羽远远施了一礼道:“关大相公,您好……”
关雪羽一直来到了近前,向他点点头,道:“好好……我认识你,你是明字辈的小和尚,是吧?”
明法红着脸道:“是……我叫明法,老师父吩咐我来这里,是专门服侍麦姑娘的……”
一面说,他很留意地打量着关雪羽的表情,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关雪羽微微皱了一下眉,点点头道:“麦姑娘她的病势怎么样?”
小和尚苦着脸道:“身上的病倒是好了,只是眼睛……关相公……”身子向前一步,声音放小了。“她的眼睛瞎了……一点也看不见了。”
倒像是只有他知道,别人都不明白似的。
“我知道了。”关雪羽点点头,“你带我瞧瞧她去吧!”
“好……好……”
一面说,明法小和尚赶忙越前带路,又回过身来为关雪羽打伞:“唉呀!关相公,你的衣裳都湿了。”
“不要紧,我们快过去吧!”随即移步前进,雨丝斜着由前面飘过来,飘在脸上,凉丝丝地,让人体会到那种淡淡的春愁滋味。
“关相公呀,你老可是回来了……”小和尚像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似的,“你是不知道呀……麦姑娘她……她可是太可怜啦。”
关雪羽一句话也没说,脸色很沉重的样子。
明法道:“现在你来了,一切可都好了,麦姑娘她要是知道,一定高兴得不得了,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穿过了这片空地,来到了厅子里。
小和尚收下了伞,用手指了一下道:“关相公请看……麦姑娘就住在那里,你老自己去吧!”
关雪羽点点头说了声“好。”
小和尚忽然想起来,又上前一步道:“关相……公……”
关雪羽站住了脚,小和尚红着脸讷讷道:“是……这样的,麦姑娘她的心里不舒服……这两天脾气不大好……关相公你要多担待她,回头见了面,可不要……可不要……”
倒看不出他傻里傻气的,还能有这番见地。关雪羽微笑了笑,心里微觉诧异,想不到自己与麦姑娘“莫须有”的一段宿情,竟然是尽人皆知了,他为人最重操守,最重信义,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交往,发乎情而止乎礼,更不敢稍有超越,饶是这样,仍然会惹下了一身情债,弄得里外不是,简直成了负心的人。真是从何说起,想起这些,真有说不出的懊丧……然而,对于麦小乔,他却是只有歉疚,没有一些儿怨怪的意思……
“关相公……你怎么了?”
关雪羽忽然警觉,微笑着摇摇头,径自向着麦小乔住处走去。
门显然是虚掩着。
木鱼声声,由里面传出来,麦小乔正在念经,关雪羽的脚步声,并没有使她停止下来。
关雪羽轻轻在门上叩了一下,道:“姑娘……”
木鱼声忽然停住了,接着传过来麦小乔的声音道:“谁?”
“是我——燕雪。”
室内的气氛,一下子沉静下来,紧接着“笃”地一声,像是木鱼落地的声音。
“是……你?”
像是一阵疾风,忽然房门大敞,麦小乔已当门而立。
“关大哥……么?”
“是我。”
“你来了……”
“嗯!”
麦小乔身子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缓缓地后退了几步,迎接着关雪羽进来的身子,春风有情,咿呀一声,把敞开的两扇门扉吹得虚掩上。
“雪羽……你来……了?你来得……太晚了……”
说着,她缓缓地把身子扭转过来,香肩轻耸,禁不住悲从中来,然而,这可不是哭泣伤心的时候,忍着一腔悲绪,她又转过身子来。
眼中有泪,却是笑脸。
“你可知道?我的眼睛瞎了……是毒……发了,我的眼睛全瞎了……”
说着说着,眼泪可就成串儿地往下淌着。
“我听说了,姑娘你先别难受,坐下来听我说。”
一面说,他扶着麦小乔在位子上坐下来,再一接触的时候,他感觉着麦小乔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可见得,她内心至今仍未能完全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现在才来看你……”关雪羽颇为沉痛地道,“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你吃了很多苦……受了不少委屈。”
“那倒是没有……”麦小乔微微摇着头说.“老师父他们对我都很好……只是到现在他们还不给我落发,让我真的皈依佛门,出家……”
“你真的要出家?”
“为什么不?”麦小乔苦笑着摇摇头说,“他们以前不愿收留我。现在当然更不愿收留我一个瞎子了……唉……我真是成了他们的累赘了。”
关雪羽在她说话时,一直注意地观察着她,发觉到她较诸昔日,确是瘦多了,原该是多么快乐的年岁,花样年华,黛绿前程,一切所能看见的,都该是无限美好,哪里又曾能想到,忽然间天降横祸,飞来了这么一只金鸡,一切俱将为之改变,然而这一切的打击,对于她来说,都似乎不若关雪羽所加诸于她身上的感情困扰来得大。这番悲痛,其实是永无休止地在啃噬着她的心……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痛定思痛,无时无已,美丽的容颜.就是这样消瘦下来的……
“真没有想到,你今天会来看我,凤姐姐呢?有没有跟你一起来?”
说得好自然、轻松,似乎关雪羽与凤姑娘早已结成佳偶,他们的同时出现,也应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关雪羽苦笑了一下,这个时候,他实在无需来费时解释这件事情。
“姑娘,让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眼睛也许还有救,你先把心放宽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消息的。”
“是匡老前辈告诉你的?”麦小乔苦笑着说,“我看他并没有多少把握。”
关雪羽摇摇头道:“匡前辈怎么说,我还不知道,能为你救治复原的,却另有其人,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另有其人?还会有……谁?”
“马上你就会见着她的了,是一个人海奇女子……”关雪羽道,“说起来,你们真还是同病相怜。”
麦小乔惊得一惊:“她是个女的?而且也是一个……”
“一个真正双目失明的人。”
“……”麦小乔真的惊愕了。
四只手掌紧紧地相贴着——卢幽、麦小乔对面而坐,每人头上蒸腾着一团雾气,汗下如雨。
时间已持续了几乎一个对时,也就是说将近十二个时辰。
天色仍然显得那么暗,细雨如丝。
霏霏雨丝里,正有几只燕子交叉掠过,整个天色显现得那般的意态朦胧,沉闷的气氛紧紧地压迫着,简直令人喘不过气来。
出云和尚、匡老人、关雪羽,三个人分踞三个蒲团跌坐一方,此刻已是第三度入定,已是先后醒转。
“阿弥陀佛!”老和尚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时候差不多了,匡施主,你看怎么样?”
匡老人由蒲团上站起,道:“来,我们看看去。”
三个人随即来到了前面殿房,隔着敞开的一排轩窗,正可见室内对面运功的二人,似乎已到了要紧时刻,每一次在卢幽双掌抖动时,麦小乔头顶上俱会蒸腾起大股热气,她的脸色,看上去更为红润,反之,对面的卢幽,却显着憔悴的倦容。
匡老人医术精博,固不待言。出云和尚亦深通医理,一看之下,俱已心内雪然。比较起来,倒是关雪羽对此一道谈不上什么心得。三人交换了一下目光,相继步出。
匡老人长长喟叹一声道:“卢幽真神人也,眼前这就大功告成了。”
“阿弥陀佛——”老和尚道:“这种‘内视’移换之术,如不是老衲亲眼看见,简直难以令人相信,想不到人世之间,竟然会有这等奇妙莫测的医术……真令人匪夷所思。”
听他二人这么一说,显然已是大功告成模样,关雪羽禁不住心里忐忑不已。
这个道理,他实在不能理解。
“匡前辈。”他向银发药王请教道,“我干娘本身既是双目失明,又怎能以‘内视转移’之术把视力转移与麦姑娘?岂非有些不合情理么?”
“嘿嘿……这个你就不知道了。”他随即进一步说明道,“卢幽的双目失明与麦姑娘的情形完全不同,不可混为一谈,麦姑娘是毒入双瞳,眼睛内之一切俱为巨毒所掩,你干娘便是先以本身所练之至阴之火,用‘九转真功’,将之缓缓灌输于麦姑娘体内。”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叹息一声,转向身边的出云老和尚道:“大师父,你可知这其中的奥妙所在么?”
出云老和尚点点头,道:“看起来,这位卢施主,像是以本身至阴之火,先行藏置于麦姑娘两眉视窍之间,再发动火力予以烹煮,用以蒸散麦姑娘目中之毒,无——量—
—寿——佛——善哉,善哉!这是老衲之粗见,不知是否如此,匡施主见笑。”
“老和尚这么一说,就足以证明你博精医理了……佩服!佩服!”
“老施主你见笑了。”出云老和尚接下去道,“只是老衲尚有不明之处,如果老衲方才所说不错,那么按说,麦姑娘眼中余毒既去,便可恢复视物了,那么又何需再劳卢施主施以‘内视转移’之术?”
“这便是卢幽的特别嘉惠了……”匡老人道,“我那孽徒,当日施展‘黑手功’时,所练之毒极为厉害,麦姑娘目中之毒,纵为卢幽真火蒸化,亦难免不为所伤,卢幽如再施以‘内视转移’之法,不啻为麦姑娘瞳子注入新机,大力整修一番。此番复明之后,非但无损,只怕较之以往更要精进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连连念道,“如果真是如此,卢施主可真是功德无量了。”
匡老人道:“昨日相会时,我曾细观卢幽,只见她目光微微泛蓝,即所谓内见真光,这等功力当今天下,还不曾有过第二人,她的内视功力,必然大为可观,如果以之转移麦姑娘身上,哪怕只是少许,麦姑娘也当受惠不少。”
说到这里,这位向有银发药王之称的老人,不胜感慨地叹息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夫只当这个天底下,论医德而言,再也无人超越过我,哪里知道较之卢幽而言,却仍然差上了老大一截,惭愧,惭愧。”
话声方落,却听得身后一人微笑道:“神医恁地过谦,我可是不敢当。”
各人听出正是卢幽声音,俱不禁转过身来,才见后者果然现身殿门,神色略带疲惫,却是面有喜色。
老和尚首先迎上,合十施礼道:“卢施主功德无量,大功告成了么?”
各人随即迎上。
卢幽微微一笑,面向关雪羽,道:“总算向你交得差了,大功虽然告成,后面的事却也疏忽不得,可就看你的了。”
匡老人立刻会意,连连含笑点头道:“然,然——这个忙却是非他不可,别人帮不得了。”
卢幽微微含笑点头,却向关雪羽道;“你过来,我交待你,却要留意听着。”
关雪羽因知麦小乔复明在望,心内大为惊喜,剩下的琐碎,自然也就不放在心上。
当下应了一声,向着卢幽身前趋进一步。
卢幽道:“照说,有始有终,这件事也应该由我一并完成,只是过去一日夜以来,我消耗体力过甚,甚感疲倦,须要好好运功歇息一下,大行不顾细节,也只有你勉为其难了。”
关雪羽愕了一愕:“干娘是说……”
卢幽道;“她因为猝然接受我内元真力过多,又为我丹元火力烹煮过久,目下不胜疲惫,早已昏昏入睡,这一觉,可望于明日过午之后才可醒转,这个时辰之内,你却要刻刻不离其睡榻左右。”
关雪羽点头,如释重负道:“干娘放心,我遵命就是。”
卢幽微微一笑说:“并不只是如此,还有些琐碎事,也要你勉力而为,你愿意么?”
关雪羽点点头道:“干娘只请关照就是。”
卢幽道:“好。”
随见她嘴角轻启,细细向关雪羽诉说了一遍,这番话显然卢幽是以传音入秘方式出口,是以匡老人与出云和尚虽然近在咫尺之间,却也不能听见。
一番话交待完毕,关雪羽早已面红耳赤。
卢幽说完之后,见他没有答话,冷冷一哼道:“怎么,你可愿意?”
关雪羽想想,这庙里都是和尚,除却干娘卢幽之外。果然便只有自己才得胜任,卢幽必然已十分疲惫,自己也就义不容辞了。
想到“大行不顾细节”,也只有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道:“一切但听吩咐,我遵命就是。”
卢幽这才微微点头,转向一旁的出云和尚道:“请老师父吩咐下去,麦姑娘下榻之处,不许任何人擅入打扰,一切只偏劳我这个干儿子就是。”
出云和尚道:“女施主放心,老衲早已吩咐下去,伙房内这几天汤水饮食不断,任何时间取用均无不便之处,小燕儿可以自行出入取用,大可放心无虑。”
卢幽聆听之下,会心地向着老和尚点了点头,才道:“我此刻五内皆虚,腹空如洗,大师父先要赐我素食一餐,另外静居一处,容我好好歇息一晚,叨扰处,也只有佛前多布施一些银子。”
老和尚连声道:“阿弥陀佛,言重了,言重了。”
再看卢幽,那张原本已是苍白的脸,此刻更自加上了几分虚弱,显然运功过甚,亟待休息。
出云和尚随即亲自接待,与匡老人一并向外步出,这里便只留下关雪羽一人。
卢幽看看已步出殿外,却又回过身来,向着关雪羽点手相招。
关雪羽疾步而前道:“干娘还有什么嘱咐?”
卢幽微微一笑,摇摇头道:“没有什么了……孩子,你好自为之……唉……我此刻心里竟是慌得紧,多少年来从来没有过……有关麦姑娘与凤丫头之间……却要你自行拿个主意,恕我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一面说,她把一只纤纤瘦手抬起,在雪羽头上、脸上轻轻摸了一遍,十分凄凉地笑了一笑道:“我很累了,三天之后,你再来看我、切记,切记!”
随即转身离开。
有一种突发而起的依恋,关雪羽忽然对她兴起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意,追上一步,情不自禁地脱口唤出:“干娘……”
卢幽停住了脚步,缓缓回过身来。
“孩子……你还有什么事么?”
关雪羽呆了一呆,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忽然有此一举,目光之中满是迷离,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干娘你好好休息去吧……”
卢幽凄然一笑:“这个孩子……”随即转身,同着出云和尚、匡老人去了。
麦小乔悠悠醒转的时候,窗外已笼罩着浓浓的暮色,由正殿传过来的声声暮鼓,每一声都洋溢着半天的回音,间歇而有规律地轻轻震荡着。
那是一双充满了力道,却又显然留了几分仔细的手,不停地在她两肋之间摩挲按动着。
每一次当它有力而又温柔的推动之时,就会有一股暖洋洋的气机,透过这双手掌,徐徐地散播向她身上,从而引发起无限温馨,遍体舒畅。
她几乎已沉醉在眼前这般温馨的旋律之中,像是在睡梦之中,这种和谐的动作已经开始,于是她的睡意越浓,越发地赖在沉沉的昏睡里,起不来了,直到现在,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小小的禅房,朴素而清洁,和她刚来时,并无不同,只是这时看上去,却另有恬静的感觉,这显然和心情有关,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顺眼、都高兴,反之,一切均将不同。
从心阶里弹出了一个清脆的音符——麦小乔初绽笑脸地“呀”了一声,蓦地坐起身来。
也就在她坐起的同时,面前的关雪羽,忽然向后闪开,动作之快,有如飘风。等到麦小乔警觉到他的存在时,对方已岸然地立身于几丈之外。
“啊……关……雪羽……你在这里?”麦小乔用力地眨了一下眼,再一次现出了笑靥,“我的眼睛……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恭喜姑娘……”只说了这四个字,即闭口不再多言,心里无限欣慰,化为上涌热泪,只是在眸子里团团打转。
麦小乔立刻领会了这番激情,一霎间,目光流露出万斛柔情。
“雪羽……你怎么会在这里?卢幽老前辈呢?”
“她累了,为了你,她老人家已精竭力枯,正在后室运功调息……”
麦小乔聆听之下,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伸手揭被,正待下床,忽然为之一惊,赶忙又拉上来,才自发觉到,全身上下,除了半袭亵衣之外,几乎全部赤裸,一时间臊得连耳根子都红了。
“这……我这是怎么了……我……”
“姑娘不必多疑。”关雪羽正色道,“你眼中余毒,虽为卢干娘所练极阴之火烹煮蒸腾散尽,但阴气太甚,与你原有的体质大相径庭,颇有格格不入之势,如不及时推拿使之两相融洽,便有‘血炸’之虞,卢干娘因体力过弱,一时难以为力,乃要我侍奉榻边,为姑娘薄效绵力,总算不辱使命,现在姑娘可以宽心大放了。”
他随即回过身来,背向麦小乔说道:“所有衣物,皆在一旁,你自穿上才好说话。”
麦小乔怔了一阵子,傻傻地点了一下头,心里既是羞窘又是感激,想一想,这已是第二次对方加思自己,犹记得前此为老金鸡毒掌所伤之初,他便不避嫌疑地为自己推拿按摩,乃得暂得无险,他敢情并非无情之人,两度授受,触肌之亲,叫人情何以堪?
“雪羽呀雪羽,你到底又心存何意呢?男女授受不亲,你岂能不知?固然是大行不顾细节,可我一个大姑娘家,赤身裸体的,为你上下接触,遍体按摸了够,我不跟你,又叫我跟哪个?你是真不知情还是假装糊涂呢?”
情焰在心里燃烧,而眼泪在瞳子里打转。
小乔有气无力地拿过衣服来,一时却无力穿上,她犹自在打量着他的背影,眼睛复明的喜悦,只像是昙花一现,那么的短暂,紧接着的万斛情愁,却似“水银落地”无孔不入地由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冤家呀……你真是我命里的……魔星,我原已几乎死了心,你这么一来,我可就又乱了,可你到底又安了什么心呢?如果并无娶我之意,这一趟你就大可不必……
来……”
摇摇头,叹息一声,摸索着把衣裳穿好了。
那个人可真有耐性子,仍然背向着这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麦小乔看他的背影,真是无穷感受,爱一阵,恨一阵……只以为都将成了过去,想不到一段公案,仍是未定之数,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似乎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鞋总算穿上了,懒懒地站了起来。
“姑娘好了么?”
“不,你不许回头。”麦小乔半喜半嗔地道,“罚你给我站着。”
但是充满了情意的一句俏皮话儿,偏偏她心怀凄楚,竟似假中带真,心里发空,眼里发酸,真像要往下面掉泪。
关雪羽已不再是不解风情的人了,许多日子在情里打滚,女孩儿家的那点点心事,总触摸着个十之七八,眼下似乎也只有苦笑的份儿了。
他倒是真的听话,直直地站立着,不曾回头。
麦小乔想着要去梳头,却一时又找不着那把称手的牙梳,好不容易找着了,才又发觉到那片镂花盘凤的铜镜,已有许多日子不用,没有揩抹,都快长上了“绿”了。
往上面呵了口气,用力地擦擦,才自现出了原有光泽。
这一照,可把她吓了一跳,人瘦了不须说,头发竟是那么的乱,鬼似的披散着,这个样子焉能见人?更不要说见“他”了。梳着梳着,那一颗几已沉沦的心,却像是又活了。
斜过眸子来,瞟着他,心里可又禁不住有些纳闷儿:“这又是怎么回事?凤姐姐那边……敢情吹啦?还是他……改了主意?”
想想,却又实在乐不起来,镜子里那张脸,一会儿喜,一会儿愁,两弯娥眉一下子绽开来一下子又蹩上,却把老长的一络子青丝梳了又梳,理了又理,总觉得不是。
“唉!就这个样吧!”
束起来,打上一个发结,看看,像是又回到了昔日的俏丽,把一颗苦楚的心,暂时压着。人到了万般无奈时,倒像是什么也都不在乎了,自己哄着自己。
“就笑一笑吧,让他瞧一瞧,比他的那位凤姑娘也差不离儿。”
嘴角轻牵,可真地笑了,眼角向着那一位瞟了一瞟。
“喂——你回过身子来吧!怪对不住的。”
关雪羽缓缓地转过身来,着实地打量了她两眼,点点头道:“很好,看来确是容光焕发,和从前一个样了。”
“真的?你可别来骗我,唉……算了吧!”。
脸上是那种童稚的笑,又岂能真的忘了现实?
“走!我们这就瞧瞧老和尚去,这些日子以来,可也真亏了他了。”她笑着说,“我要当面谢谢他。”
关雪羽倒没想到她还是这番洒脱,原本沉重的心情,顿时为之开朗了不少。
二人步出禅房,天色已转暮为黑,一弯的上弦月,新出云表,冷飕飕的风袭在身上,特别令人振奋。
麦小乔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嘴角微微向上弯着,脸上笑态可掬。
“刚才我问你的话,还没有告诉我——我是问你凤姐姐她可曾跟你一块来了?嗯?”
关雪羽摇摇头:“我不知道。”
“对了,”她忽然站住了脚,睁大了眼睛,“我听人说,你一直在七指雪山,可是真的?”
关雪羽不擅说谎,迟疑片刻,终于点了一下头。
“这就是了。”麦小乔装着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那么你和凤姐姐已经成了亲……
了?”
关雪羽“哼”了一声,苦笑道:“你听谁说的?”
“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不是。”
“哼……反正……”微微顿了一下,她轻轻一叹道,“我也不问你就是了。”
走了几步,她怪凄凉地道:“凤姐姐是个好人……本事大,人又漂亮,你们能在一块,可真幸福,说真的,我倒是真的诚心祝福你们。”
关雪羽忽然站住了脚步。
麦小乔回头笑了笑:“我说的是真的,祝福你们白头偕老。”
“谢谢你。”关雪羽苦笑着点了点头,三个字说得冷冰冰的,心里很不是一个滋味,此时此刻,忽然觉得不想再多去解释了。
面对着的小乔,一霎间竟像是离开自己那么遥远,看着她,再回念及方才的种种,顿生无限凄凉,怅然似有所失……
麦小乔脸上显示着一片淡淡的伤怀。
“也许你没有想到吧。”她微微地笑着说,“我已经决定出家了,就在这出云寺里……”
关雪羽怔了一怔,看着她一言不发,内心的激动,却是极其强烈。
“说来可笑。”她说,“前一阵子,我眼睛瞎了,反倒是心有未甘,现在眼睛好了,竟然信心益坚……我曾在佛前偷偷发了一个誓,许下了心愿……你可想知道,这个心愿是什么吗?”
关雪羽点了一下头,强自作出了一个微笑,忽然间他觉出面前的这个美丽姑娘,变得出奇的美丽,脸上的神采显示着她升华的情操,渐渐地高不可攀,不由得令你由衷地对她滋生出无限敬意。
“唉!”她说,“那时候我眼前是一片漆黑,心里也是一片黑,真希望眼睛立刻好,如果我的眼睛好了,第一个人,我要看的就是你……”
月亮的光反映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连她整个人都像是包着一层淡淡的光。
麦小乔微微一笑,转动着的秋波,多少含蓄着一种惜别的离情。
“我的心愿只是要看见了你,我就心满意足了,然后我就可以安心地出家,削发为尼了……”
抬起眼来,略似凄凉地瞧着他,忽然一笑,化解了重重愁云:“你看,佛接纳了我,使我眼睛变好了,而且,当我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果然是你……真是太奇妙了。”
四只眼睛静静地对看着,交流着无言的心声。
“小乔,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子……远比我想象的更坚强得多,只是……”关雪羽定了一定,才缓缓地说道,“你已经决定了?以后不会后悔?”
“不……我不会……”
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并非仅仅只是伤情,还搀和着彻悟之后的喜悦,用“悲感交集”四个字来形容,确是极为恰当。
“人都有软弱的时候,我更不例外,只是……”她侃侃地道,“当我决定了要做的事情之后,便绝不后悔……你知道吧,现在我心里一片祥和,一点杂念都没有,只希望早一天皈依佛门,了却我最大的心愿,以后便再也没有遗憾了。”
关雪羽甚为感动地点着头,道:“姑娘这番见地,颇令我愧窘无地,只是这件事,老和尚意见如何?”
麦小乔含笑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心已决,只怕由不得他了……”
说到这里,只见对面月亮洞门,现出了老少两个和尚,小和尚在前持灯带路,身后的老僧,正是庙里的住持和尚,一径来到了眼前。
关雪羽上前一步,还未开口说话,那位住持师父已向着他二人合十礼拜道:“方丈师父急事相召,二位施主这就请往后殿去一趟吧!”
一面说一面看向麦小乔,甚是谅讶地道:“阿弥陀佛,麦姑娘的眼睛敢情是好了,无量寿佛,善哉,善哉……”
麦小乔合十回礼,心念老方丈急事相召,也就不再多说别的,当下与关雪羽匆匆随着他来到了后殿。
一脚踏入后院,便知事态有异。
但只见出云老方丈、匡老人正自对面磋商着什么,桌上燃烧着一盏白烛,两个年轻的和尚正在布置着佛案,像是要作上一堂佛事模样,气氛甚是沉穆,直觉地就能令人感觉得出,已发生了什么大事。
“阿弥陀佛,你们来了,快请坐下说话。”
出云和尚一面说,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悲戚之色,容得二人落座之后他才发出了一声喟叹,目光转向关雪羽道:“小燕儿,你可知道卢幽前辈已坐化了?”
关雪羽猝然一惊,半天作声不得。
银发药王匡老人怅惘着说道:“她必然事先已知,才得如此从容,死态甚是安详……”
话声未完,关雪羽已离座站起道:“在……哪里?”
麦小乔更是心痛如绞,她纵然不识卢幽其人,但确知自己这双眼睛,全赖她倾力救治,才得复明如初,不用说对方的死,必然是由于运功耗气过甚,乃以致之——“我虽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这番情谊真正百死无能为报了。
正如匡老人所说,卢幽死态甚为安详,甚至于显示在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消失。
两盏长生烛,就在她座前燃烧着,滴垂下来的蜡泪,染满了红木灯盏,摇晃的光影,闪烁着她笔挺的坐相,双膝交跌,一如生前打坐模样,面前的矮几上,整齐地排列着几件卢幽生前随身之物。
一串佛珠,一个锦本。
一封书函——封皮上字迹清楚地书写着“字示燕雪”四个梅花小篆——难以令人想象出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如何能从容运墨以至如此?
这就是她所有的身后之物了。
关雪羽紧紧地咬着牙,虽然强制着内心的悲伤,亦不禁热泪夺眶而出,麦小乔也陪着在一旁落泪不已。
老方丈把三件遗物一一交在了雪羽手上,轻轻宣了一声佛号,讷讷道:“你先看看这封留信,可有身后的交待没有?老衲也好遵嘱办事,阿弥陀佛——”
关雪羽点点头,走向一边坐下来,打开留信,细看一遍,早已热泪满腮。
“阿弥陀佛……”老和尚眼巴巴地看着他道,“可有什么交待没有?”
关雪羽点点头道:“卢干娘嘱咐,遗体保持原状,装坛葬于后山,一切请方丈大师劳神处理,这串菩提念珠已有近千年佛历,她遗言赠送麦姑娘……”随转向小乔,“她要你终身佩挂,受用无尽,麦姑娘,你拿走吧。”
麦小乔双手合十,深深向着卢幽遗体一拜之后,才自回身,双手接过念珠,悲喜之情,无能自已。随即将念珠戴好胸上,退立一旁。
“原来干娘在临终之前,一切均已预知……”关雪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套用佛家语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老方丈,这里事就有劳你了,我需遵嘱,这就离开出云寺,前往寻觅北丐帮长老白无为,索回武林至宝石马真胎,了却一件武林公案,我干娘命我须在今夜子时即刻起程,后日子时在北芒山与白长老相晤,才能将石马真胎索回,否则便迟则出变矣……老方丈,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阿弥陀佛,”老方丈喃喃地道:“现下亥时未尽……既是如此,小燕儿,你就收拾一切上路去吧。”
他随即转向麦小乔,频频点头道:“麦姑娘得目悟佛,可喜可贺,此刻看来,六根俱净,大非前此模样,且先在寺内住下,容老衲先行将卢幽施主后事料理好,再择吉日为姑娘剃度,举行皈依大礼吧。”
“谢谢方丈师父恩典,弟子这就先行告退了。”她随即整衣端容,向各人一一合十为礼。
在与关雪羽告别时,虽事先已有了心理克制,亦难免不无怅惆。
“燕大哥,我父母那边还请你……”
“姑娘请放宽心,我自会处理,代为通知。”说完目光在麦小乔脸上略作停留,微微点头道,“姑娘你安心去吧。”
麦小乔嚅嚅道了声谢,再次施礼,随即自去。
打量着她离去的背影,出云和尚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长长地宣了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这才是佛缘早结,正是不迟不早,落在此刻,今夜无迹,海天证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话声未完,即闻得前殿传来了“当当当”钟声一片,敢情子时已来到,是和尚们晚课时辰到了。
关雪羽不敢延迟,即行向二老告辞离开,返身待走之时,却被银发药王唤住。
雪羽自阅过卢幽留函之后,一切胸有成竹,不待匡老人说出,即含笑道:“老前辈请放宽心,我与令徒日后当不致为仇,照卢干娘偈语昭示,日后与过兄尚须联手合作,造福武林呢!”
匡老人聆听之下,先是一怔,随即呵呵大笑,像是也突然悟通了什么似的。
他自个儿在这里抚掌称妙,关雪羽却已踏着满地如银月光,一径向寺外步出。
满目生辉的朝阳里,关雪羽步出了身后丛林,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终于定下了脚步,回过身来。
一条纤瘦的人影,带着凤姑娘憔悴的面容,随即现身而出,远远地站住,向这边怅望着。
四只眼睛互相对看着,像是经过了一世纪那么的长久,风声沙沙,片片落叶直在风势里打着转儿……
认准了那般眼神儿,凤姑娘才缓缓向前接近……
一丝笑容,显示在她久已不开朗的脸上,随即绽开了怒放心花……
远远地注视着她,关雪羽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切均在不言之中。此时此刻,如果勉强地还要说些什么,倒似多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