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看这位“贵人先生”,貌相秀中有奇,鼻直而挺,眉秀而长,一双眸子深邃而清澈,更似蕴含着丰实的学养内涵。令人望而生敬。
这个人却又言语亲切,举止随和,绝非道貌岸然,令人主动地乐于亲近。
道了一声打扰,潘栋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临席一角,邀得清风如许,冰蟾如雪,洒落阶前,衬着高耸当天的一棵巨松,尽管是置身闹市,也有一番清雅舒徐。
“先生贵姓!大名是?”抱了一下拳,潘栋脸上不无奇怪。
蓝衣文士深邃的目光,逼视而前,颔首笑道:“不必客气,我因久居‘大雁’岭,每喜四海遨游,萍踪来去,居无定所,识与不识,每以‘雁先生’称呼,小友贵姓,大名上下——?”
潘栋因以会意,据实以告说:“我叫潘栋。”
雁先生点点头,一笑不言。
茶来了,雁先生举手而饮:“尝尝,今年雨雪俱丰,茶质也就格外的好,这里的一口古井,适当西梁山一脉龙脊穴口,所生的水,质地绝佳,便是杭州名泉,亦不能望其背项,只可惜识者不多,用以泡茶,明目生津,兼而补气益神,古人有‘饮泉养生’之说,诚不我欺,小朋友,多喝一点对你大有好处呢——”
潘栋听他说得这么好,不由端起来浅尝一口,苦笑道:“不瞒足下,我……不擅饮茶,更不知茶里许多名堂——”
雁先生一笑道:“无妨。”
随即由身上取出一个看似暗红色的扁玉盒子,打开来,取出一粒大小若蚕豆样的东西,自己先含一粒嘴里,又取一粒递过来:“你也尝尝这个。”
潘栋接过来。迟迟不以入口。
雁先生说:“你我虽萍水相逢,却是有些渊源,这一点你日后自知……如果我观察不差,小朋友,你目下大伤新愈,日常习功,应多作培元理气,我这‘小还玉丹’,得来不易,对你大有裨益。不信你一试就知。”
潘栋心头一震,再看对方,表情真挚,正自注目以视。也就不假多思,将手上丹药放进嘴里,入口微涩,俟到化为溶液,流向喉头,才自有清凉之感。
雁先生深邃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他望着,洋溢在他脸上的微笑,更似包含着许多神秘。
“听那个老头儿说,先生就是那个要买驴子的人……”潘栋一笑说:“只是我那朋友他是不会卖的……。”
“当然!”雁先生道:“我只是逗着他玩的,那么神骏的一匹‘玉龙儿’别说是二十两银子了,便是两千两,一时也是无处去买。”
潘栋点头说:“原来先生也是个行家。”
他只当产自偏远小镇的黑毛小驴“玉龙儿”,对方未必知道,却是猜错了,看来对方不愧是一个遨游天下的饱学之士,一时心里对他生出无比好奇。
雁先生看着他,微微颔首,神秘地笑道:“我知道的事情很多……尤其是对于你那位朋友,也许很多事情比你更清楚。”
潘栋心里动了一动,已自听出了他的话里玄机。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相交不久,相知也就更谈不到深。”雁先生扬动了一下长眉:“是不是?”
“不错!”潘栋据实以答:“其实我们才刚刚认识。”
“这就是了……”
雁先生说:“所以我才要特别提醒你……”
“你的意思是——?”
“不要小看了他!”雁先生说:“这个小家伙远比你想像的要厉害得多。”
“你是说,章——”
“章小庄!”雁先生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这个名字是真的,他那个孪生的哥哥章小康……你应该印象深刻……这个章小庄比他哥哥更要厉害得多……。”
“啊——”潘栋倏地站了起来。
看来对方无所不知,话到这里,再不能装聋作哑,势将要迫使对方表明身份立场才好继续说话,却是这个雁先生仍然慢条斯理,讳莫如深。
“小朋友你稍安勿躁,请坐下说话!”雁先生一派斯文地微微笑着。
潘栋点头说:“好——”
坐下来,顿了一顿,才自接道:“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我知道的多了!”
挑动了一下长长的眉毛,雁先生缓缓说道:“包括柴九、商和的死,我都清清楚楚,自然,对你也就不会太陌生!”
“你……”潘栋力持镇定道:“你是柴九爷和六先生的朋友了?”
“错了!”雁先生讳莫如深地摇了一下头:“如果是朋友,岂能见死不救?”
“那么是——?”
直觉的,潘栋神色一震,把对方当成了“敌人”。
雁先生却又微微地笑了。
“当然更谈不上是敌人了……”他说:“非友非敌,这么说你也就明白了!”
潘栋冷眼打量着对方,其实早已由他湛湛目神里认识出对方的绝非等闲,一个外貌如此斯文的人,若然涉身武学,必当是具有非常身手,只看他泱泱大度,从容谈笑,只此内涵功夫,已万非常人能及。
当然,这也仅仅只是潘栋一面的联想。事实上对于这个人,犹在未知之数,无论如何,直到眼前为止,似乎还不能把他归置于“敌人”一面,这一点似可认定。
为此潘栋也只有稍安勿躁了。
无如这么一来,对于这个雁先生的好奇,更达到了极点。雁先生脸现微笑道:“江湖武林中的恩恩怨怨,最是说它不清,一件事的发生,总有它的原因……过去的总是过去了,得罢手时且罢手,能容人处且容人,偏偏是有些人就是执着顽固,像是天生的冷血,专为仇恨而生,这就很是不好……”
潘栋终于松下了一颗心,对方这番话果真是言发由衷,那么即似已表明了一颗“仁”者的居心,这样的一个人,自然不应该是个居心叵测的恶人了。
“先生这么说,我总算明白了……”
忽然他心里一动,即那一个致死柴九和六先生的谜团,也就是晏春风和柴九、商和等结仇的一段经过,似乎由对方雁先生处悉知。一时心里盘算,却不知如何开口询问。
雁先生湛湛目神,却已直视过来,仍然含着神秘的微笑,雁先生侃侃说道:“人与人之间的缘份,最是奇妙,正是由于这奇妙的缘份,使我对你有了多少的牵连……对于我来说,这可不是我所希望看见的……”
顿了一顿,他接下去说道:“小朋友,你应该知道,你所面对的敌人,是当今天下一个极可怕的人……以你目前的这点能耐,简直难望是他的敌手!可是……如果这个时候。我再劝你回头,置身事外,却已是太迟!”
一时间,雁先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代之而生的却是一种近乎于气馁的隐隐忧伤。
他说:“我所担心的,正是由于你的介入,怕将连我也……不能置身事外,坦白地说,这是我所不欲看见的。”
潘栋一时亦为之黯然。
雁先生的话虽然含蓄,实已表明了他的立场——即在这件事情里,他的不欲介入,却是,又有些力不从心,显得很矛盾。
这个人——雁先生,本身就是一个谜团,讳莫如深。无如潘栋却宁可暂时压制着心里的好奇,而不思立刻解开,似乎是此人的眼前动机与指示更为重要。
“是以,在这件事情上……我多么希望,你能与我一样采取同样的立场……那意思也就是说,只在从旁化解,而不置身介入……你能么?”
——雁先生湛湛目神,直看着他的脸,等待着他的答复。
想了一会儿,潘栋摇摇头说:“太晚了!”
“为什么?”
“因为——”潘栋又摇摇头,便自不再多说。
在他低下头的时候,似乎听见了雁先生所发出的一声微微叹息……。
“这也罢了……”雁先生冷冷说道:“你的意思是,你决计要把这件与自己原本无关的仇恨,背在自己身上了?”
“……”潘栋看着他苦笑了一下:“看来正是如此了,你……?”
雁先生“哼”了一声:“你不后悔?”
潘栋眼睛里射出精光,摇摇头:“绝不后悔!”
一霎间,他脑际闪过那一日晏春风夜闯灵堂掌毙六先生的经过。仇恨的因素,正是由兹而生。六先生的因伤致死,以及自己的负伤,只不过是种下仇恨的原因之一,重要的是,晏春风的那种狂傲,不可一世的唯我独尊气焰,实已践踏了一个人的自尊和人格,那是一个具有血性尊严的人所万难容忍的。从那个时候,潘栋便已暗暗对自己许下了一个心愿,即今生今世,一定要打败此人,洗雪前耻。
心有所思,形有所观。
雁先生似已由他炯炯的目神,看出了他心怀的旧仇和决心,知道自己终将无能使他有所改变。其实这个结果,他早已知道,只为更确定一下而已。
无论如何,这个少年的有此决定,却是他所赏识的。虽然在利害上他并不希望与晏春风这么一个人结敌,只是本能上,他却也不曾忘了一个正直侠士所应持有的立场。
这种感觉很是矛盾……由于种种原因的顾忌,他很不愿意与晏春风立刻正面冲突,那么,潘栋这个少年的及时出现,就某一方面来说,未尝不可代替自己居间缓和,重要的是,如何能使他在今后与晏氏师徒接触里立于不败之地?
再一次向着面前少年打量时,雁先生心里已有了重要的决定。
“好吧!”他说:“你能有这个决定,我很高兴,只是紫流江派秘功,极是深不可测,你能在他内功冲击之下,侥幸不死,主要是得力‘神鹰门’的两极气功,否则的话,就不堪设想了……”
潘栋聆听之下,由不住又为之一怔。看来对方无所不知,即使自己前此出身的门第,亦知之甚详。如此看来,此番邂逅,当非偶然。
他究竟是谁呢?
心里越是好奇,越不便询问。欲知,这类异人,行踪最是隐秘,最不喜被人家摸清底细,他既然迟迟不欲说明,自己又何必非要拆穿不可?
心里这般盘算,神色间不免顿有所观。
雁先生立刻有所会意——
一时含笑道:“你对我不免奇怪,不是我故作矫情,实在是时候不到,不便你知道太多,那么一来,对你有害无益,总之,你把我当为目前一个忠心的朋友,应是最恰当不过。”
潘栋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心里却想到了很多。
雁先生一笑说,“友贵知心,其他都是假的,最起码我对你没有恶意,这一点你应该可以认定——时候不早了,再要不去,你那个姓章的朋友可要走了。”
潘栋心里一动,这才想到只顾与他说话,倒是忘了眼下的章小庄。
眼下这条线索最是重要,自不欲失之交臂,当下匆匆站起。
“多谢盛情——”底下的话还不曾出口,雁先生已挥手笑道:“去吧,去吧——”
便自端茶自饮,不再多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