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九的死,多少还在逻辑之中,而六先生的一条命,未免陪得有点不值,像是多余。
却是六先生本人,并不这么认为。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劫数,诚所谓“在劫难逃”,也就怨不得什么了。
无如,他死不瞑目,犹有许多事,在死前要一一交代。
只可叹妻儿老小,俱不在身边,最称信赖的掌门弟子胡兆中,这次未能随行而来,致使“大风堂”诸多琐碎,不及一一交代。尤其,还有更重要的。
似乎别无选择,一切的一切便自落在了眼前这个少年人的身上。
他名字叫潘栋。
似乎也只有这一霎,六先生商和,才真正地注意到他这个人,注意到他的杰出不群,显然有些异于一般。
能够在晏春风这种冷酷大敌手上逃得活命,面对他的一霎,全能不亢不卑,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说来可笑,潘栋既承自己一个挚友蔡无极的专函引荐,来到了“大风堂”,却始终未曾得到自己对他的破格青睐。
——那是因为这位老友指明了六先生商和以其本门不传之秘“雷音一十三剑”破格相授,这可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尽管蔡无极来函有调——
“弟行年八十,一生阅人多矣……论及今日少年,浮华而娇……,唯此子潘郎……脚踏实地,才堪大任……明珠藏川,美玉落山……百年难得一现……敢请老友务不藏私,以生平绝技‘雷音一十三剑’相授……必当为日后武林大放异彩……云玉”。
六先生看过一笑,只把这个潘栋打发在“大风堂”上行走,做些不甚相干的琐事。
一个月后,再把他唤来身边,问之经过,原来蔡无极早已把其本身功力,倾囊相授。试以应对,对答如流……只凭他小小年纪?
六先生显然大吃了一惊,第一次感觉到对方少年的沉实不躁,深藏不露。
——却是潘栋的据实而告,引发了六先生的戒心,只以为此子潘郎是老友打下自己身边的一颗棋子,指明了要学“大风堂”不传之秘,居心叵测,嘿嘿!“雷音一十三剑”岂是一个外人所能习得的?
潘栋的一番坦诚,遭到了六先生的“心机”抗衡,自此而后,双方的距离便更拉远了。
直到这一日——
六先生兴至南游,忽然想到了他,要他在身边跟着,难得此子粗通文墨,举止应对,俱称中肯,有他跟着,省却了自己许多麻烦。
哪里知道,一夕平地风波,竟然会发生了这种事!——六先生的遗憾其实何止一宗?
这一霎,当他目注着对方这个“老实”却不失“机智”的少年,直直伫立床前,聆听自己教诲与关照时,内心却是无限感慨,更似有说不出的歉疚——似乎是一切都太晚了。
六先生之所以把潘栋一个人唤来榻前,诚然是也只有这个少年,才当得是自己身边唯一的人了。
时间是第三天的早晨。
——若是“神眼鬼见愁”晏春风所说属实,也就是六先生大限临身的最后日子……
一抹阳光,打横开的上方“天窗”泄进来,潘栋伫立着的全身,正当罩射之中。
是以,他的那张脸也就愈形苍白,却是眸子里的湛湛神采,依然倔强,不似有所畏惧、屈服。
六先生则不然,脸色何止“苍白”?简直是“灰白”色的!
那是“白”中透“乌”的一种颜色。或许晏春风没有说错,这便是他生命最后垂留的时刻了。
四只眼睛交接在一起,六先生于一片凄凉境地里,却有一种惊讶。
“你……竟然不曾受有……内伤?……”
“先生说对了!”潘栋点头道:“只是一口浊血而已,休息几天也就好了!”
六先生看着他,甚久才似有所悟及:“我差一点忘了,无极兄的‘两极气功’……果然了得……你原来已经……”
“先生夸奖!”潘栋说:“无极先生的‘两极气功’精深奥秘,我才习了三年,不过有七成的功力而已……”
“那也十分难得了……”六先生苦笑道:“要不然便足可与……他的‘紫留气功’一较……长短!”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他说:“……这也难说……也许正因为如此,你才能保住了这条活命,满则招损,强自取亡,无极老兄说的不错……你……才堪大任。是我见不及此,疏忽了……”
指了一下身边的位子,六先生示意要他坐下。
潘栋坐下,待要说话,六先生摇了一下手,制止住他。
“也许现在还不算太晚……”
六先生动了一下,作势欠身而起。
潘栋扶他坐起,背后垫了一个枕头,果然大见轻松。
“那是因为无极兄的‘神鹰门’与‘大风堂’入门功力,极是相似……”
商和一双细长的眼睛,直直地向他“钉”着。
“你既然已得他神鹰的武功精髓,我们‘大风堂’功力也就并无玄奥……即使‘雷音一十三剑’,也只是招式的运用,气机的内涵而已……”
他又苦笑了。
“说一句夸大的话……那天晚上如果我带着剑,姓晏的是不是能这么轻松的就胜过了我,可就……难说了……”
六先生说:“如果说,雷音一十三剑再加上神鹰门的两极气功催使,那可就……威力无限大增……这也就是为什么蔡老兄指明了……要你来学此剑的用意……也就是我当初为什么不愿意传授你的原因……唉……人都是有私心的……你当不会怪罪……我吧!”
潘栋凄然惨笑着摇了一下头。
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老人家还喋喋不休地说这些,他宁可多知道一些关于那个杀人魔头晏春风的事情。像是他上门杀人的原因……而且,这件事的恐怖发展,方兴未艾,未来趋势又将如何?……这么重要的事情不予交代,却只是喋喋不休他本门的“雷音一十三剑”,真不知道他老人家想些什么。
六先生自有他的见解。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人都是自私的,即使在临死之前,也先要交代过他本门绝技之后,才论及其他。
“那天,你能看穿晏春风去而复还……就证明你的智能通灵……这个‘灵’字,便是我们练武的人最难能可贵的一点……而且,你更知道适当地‘藏拙’……勇而有谋,胆大心细,这就更是十分的可贵了……”
“先生少说几句吧!”
潘栋上前一步,轻扣向六先生腕脉,一“切”之下,只觉得对方脉象宏大,跳动极是剧烈,不由吃了一惊。
六先生苦笑道:“我身上的真气,已为晏春风功力震散,之所以还能挺持到现在,全仗我大风堂的一点‘胎盘元气’……再加上本门的药力维持而已!”
说时他脸上显现出一片微笑,笑容无限凄凉。
“我预计还有两个时辰的停留……交代一些事情,应是足够了!”
潘栋点了一下头,沉声道:“先生有什么未了之事,只请关照吧,那个晏春风……”
六先生深深地吸着气,脸色黯然道:“他的事随后再谈……现在你且聚精会神,聆听我把雷音一十三剑的来龙去脉授给你吧!趁着我头脑还算清醒的时候……”
潘栋这才明白了,却是有些不安。
六先生看着他冷冷一笑:“这套剑招,除了本门掌门弟子胡兆中之外,并无第二人知道……胡兆中限于本身的能力,也只能领会三层而已,就是我自己……直到如今,也还在摸索之中,充其量,不过粗通五成,你这就知道了,一个练武的人光有恒心与毅力仍是不够,要想踏入极上乘的门径,非得有过人的根骨,与那一点所谓的先天‘灵’性不可……”
顿了一顿,他才又道:“雷音一十三剑,可以说全因‘灵’性而发,它微妙的地方,便在这里,因人而异,你知道吧,十个人学,十种完全不同的结果……”
一霎间,他像似精神极好,设非是一种力量的鼓舞,万不可能如此。
对于“雷音一十三剑”,外面传说,简直神乎其技,蔡无极曾给以极高的评价,认为武林中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招,却不知这其间关键在此。
六先生哓哓不休道:“……我刚才说我只通了五层,胡兆中更差,只有三层,我师父也只有四层,却是我师祖南天先生,有七成的功力,因以创出了大名,世无其匹,得到了‘南天一剑’的尊称……极是风光一世,却是自他以后,我辈后学,一辈不如一辈……不是我们不肯努力,实在是限于天资,尤其是没有引发无限天机的那一点‘灵’性,所以……可以说都不成气候……”
潘栋终于安静下来,听出了话中玄机。
“我明白了!”他说:“听先生这么一说,这雷音一十三剑,必当是因感于自然之天籁而始创了!”
“对了……”
六先生惊讶地看着他,点点头说:“那是大风堂开山宗师南雷老人,居住巴山时,于无数个雷雨之夕,感于不同的雷电走势,有所顿悟,他老人家智灵高超堪称一代剑圣无疑……”
说到这里,他指了一下一旁的桌子,示意潘栋坐下来。桌上文房四宝齐备。
潘栋见他迫切至此,也自体会到事机的转瞬即失。当即伸纸抽笔。
六先生望着他,缓缓说道:“这里是一十三字诀,你记下了。”
总计是“闪”“爆”“沉”“拙”“蛇”“走”……十三个字诀。
潘栋一一记下,粗看一遍,并无出奇之处。
六先生说:“这十三个字诀要配合一十三式剑招,才见高明——”
说到“剑招”,六先生于枕下抽出了一柄折扇,正是他昔日常以把玩之物。
“你拿去吧!”
潘栋接过来,迟疑一下,缓缓打开,浅绿素绢的扇面上,画着一幅图画。反过来是诗句一首,如此而已,哪里有什么剑招?
六先生只是看着他,微有喘息,眼神含蓄着一种期许、渴望……
再看,便自不同。
原来是一十三根扇骨,每一根都约有寸许见宽,为上好杭竹所制,却是节节活动,可以任意抽取,一十三招剑式,一一雕刻其上,惟妙惟肖,粗看一眼,即觉摄人心魄,颇有风雷之势。
六先生嗟叹一声道:“这便是雷音一十三剑了,任何人只要具有一定基础,持之以很,苦心勤习,以十三字诀,配合此一十三式,都可能融会贯通,学成绝招。只不过充其量也只是三成功力而已,难得的是后面的七成,全在慧心与灵性之间了!”
潘栋只是不说话,把十三根扇节插回扇面,反复不已的打量着扇面上的图画诗句。
无非是一幅画笔不俗的山水罢了。
画的是山中风雨,一个头戴竹笠的和尚,伫立竹下。
反面诗句,龙飞蛇舞,好一笔狂草,写的是——
“萧萧风雨出南山,
一电如蛇灵里翻,
竹下一僧抬头看,
犹见燕子穿户前。”
落笔处署名“南雷老人”四字,便是大风堂当年开山的鼻祖宗师了。
据传此老生于南宋年间,果有“剑圣”之称,姑不论此一代武术宗师,生平事迹,颇富传奇,“雷音剑”法,天下驰名。即此书画,既是出自老人的手笔,也是十分珍贵。
潘栋把四句诗念了一遍,颇觉有所感受,平白的几句俗话,却像是寓意着几许禅机。
六先生哑然作笑道:“不要小看了这几句大白话,大风堂如今已是第十代了,能够悟出句中真正涵义的,不过一二人而已……我自愧无能,且看看你今后的造化吧……”
顿了一顿,他又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这把扇子你好好收着,就算是我大风门一个额外弟子吧!”
潘栋心实感激,外表却并无表示,只用深邃的眼神,向对方默默注视,万般诚挚,知遇隆情,俱都在不言之中。
“先生放心!”他说:“这扇子非我所有,一年以后,我当双手奉还胡师兄,仍当是大风堂传家之宝……先生可以安心去了。”
六先生凄然一笑:“承情之至。”
却是不敢以师者自居,享对方以平等身份了。
外面有人轻声叩门,道:“六先生,药来了!”
六先生在枕上皱了一下眉,这时候看上去,他的脸色一片绯红,倒不似先前的一片死灰了。
潘栋看在眼里,不觉心里一惊。
“哼哼!”六先生谛听之下在枕上冷冷说道:“这个时候,还吃什么药?谢谢吧……”
外面童子答声道:“舅老爷关照说,这药有起死回生之妙,是他老人家亲手煎煮,要我送来——”
话未说完,潘栋已把房门启开。
一个青衣皂巾的瘦高童子,站立门外,双手端着一个黑漆托盘,盘子里盛放着两碗药汁。
这片院子十分寂静,风引梧桐,发出了轻微的一片刷刷声音,原是主人特意招待六先生的一个幽静偏院,素来无人打扰,有个专司服侍的小子——小崔,已打发他去了前院。眼前的这个却是瞧着眼生——
“谢谢舅老爷……其实用不着了……你是——?”
六先生枕上偏头,打量着来人。
“我姓章,章小康,是服侍舅老爷的……”
声音清脆,俨然童子。
说时上前几步,把盘中一个药碗平放茶几——潘栋从后面打量他,猿臂蜂腰,望之极是矫健,这般身材,分明已是发育成熟,何以出口犹是童子声音?倒也奇怪。
“舅老爷说,这个药灵验得很——”章小康说:“要先生趁热喝下,更能生效——”
潘栋点点头:“我知道了。”
章小康转过身子:“这一碗,舅老爷说是给潘先生的——”
说时托着木盘,来到潘栋身边。把一个黑漆木盘送近了,只等着对方伸手来取。
道理上,潘栋理应伸手接取,他却是迟迟不与,只是向对方手中木盘打量不已。
章小康神色自若地收回了盘子,浅浅笑道:“那就放在这里,请你们趁热吃了吧!”
转过身来,将药放下。
肩势微沉,潘栋却已识得了先机,霍地后退一步。
便在这一霎,章小康旋风也似的已转过了身子——好利落的一式出手,左手探二指,取式“夜叉探海”,直向潘栋心口上插来,右手却也不闲着,把一个黑漆木盘霍地飞起,疾风一阵“哧——”直向着睡榻上的六先生当头直飞过来。
这个章小康显然非比寻常,转动间,已照顾了眼前二人,却是出手狠恶,分明要命绝招,手法之快,宛若电光石火。
却是潘栋早已对他留了仔细。
随着他左腿横出的一个跨势,右掌已施展“劈空掌”力,“呼”地一掌劈了出去。
疾劲的风力催使下,那一面出手飞盘,由不住向侧面歪了一歪,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噗”地撞在了墙上,一只盘角竟似刀锋一般的锐利,实实插进了墙壁。
潘栋的出手,更不止此。
右手以劈空掌功,照顾了飞向六先生的木盘,左手却也不闲着,掌心突现,施展的竟是“开山掌”的沉实掌力,一势推出,力道万钧,直向章小康直奔前心而来的一双手指上迎去。
章小康一声轻笑:“好!”
话出,人移。
却莫看不起这个“雏儿”,身法之轻灵,不下于时下任何一流高手。
长躯摇动处,有似一只极大的苍鹰,翻腾之间,扇起了一团极大的风力,“呼”地已掠上了右首的案头。
室内地方原本不大,此番施展,顿时十分热闹,风力迂回之下,案上纸笔齐飞,声势甚是惊人。
章小康以一式巧快飞身,避开了潘栋颇具实力的“开山掌”势,虽不曾受了伤害,实已体会出对方的极具实力——
原来潘栋十二岁从师,历经“武当”“青城”和“神鹰”三个门派,尤其是“神鹰门”的蔡无极,对他造就尤力,“两极气功”已有七成火候。
这个潘栋身负三家之长,却是为人谦虚,深明“藏晦”之理,以他如今身手,江湖已是罕见。即是那一日在面对怪人晏春风,双方较力一节,也未敢全力以赴,因而明哲保身,暂时瞒过了晏春风的注意,保全了性命。
这一霎,虽是碍于“掌伤”未愈,不便全力施展,却也不思就此把对方少年放过。
却是不知,这个章小康功力充实,人更机伶,论及实力,并不少让于他,其弟小庄,原是一双孪生兄弟,出身“双瓶岭”下,资禀根骨,俱属一时之选,自为晏春风收为门下,极是器重,以十年之功造就出兄弟二人一身绝世功力,此番出世,大有“问鼎中原,舍我其谁? ”声势。因其出身“双瓶岭”下,又经“紫流江派”武功造就,识者皆以“流江双瓶”称之。
兄弟二人各挟奇技,首番出世,未免目高于顶,兼以阅历不深,一路之行,闹了不少笑话。半年之后,才似学了些乖,晏春风有意与二人造就历练,分别付以使命,打发离开身边。一如眼前之章小康正是——
章小康“出师不利”,一上来就遇见了潘栋这个扎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