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久去了,头也不回地跑了。
看着他渐远的背影,潘栋发了一会子愣,不觉有些儿好笑。
想想倒也怪不了他,人谁不怕死?更何况他一家大小都在这里,得罪了佟家这个活阎王,焉能还有命在?
再一想,李家也不必再去了,若是为此连累了李家一门老小,更是居心何忍?
却是此番前来,原本就为着搭救杏儿,手诛岳天祥那个禽兽,便是佟玉鳞这个极难招惹的一方之霸,也打算相机会他一会,却是没有想到这么一闹,化暗为明,想来佟家茶园决计不会善罢干休,一番打杀,万难避免,却是始料非及,倒也干脆。
再想,无为道人、姜四,甚而渡船上相识的那个郭北斗,人人都惊说佟玉鳞本事了得,不用说这姓佟的必当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自己人单势孤,未免相形见绌,若是明火执杖地与对方一拚,看来虽操胜券,眼前事已至此,总不能就此逃跑,贻笑江湖。
心里面一再盘算,也只好硬下心来,看看对方用什么手段来对付自己,再图良策了。
这里地势甚僻,茶园里一片静寂,不见个人影。
潘栋心里盘算既定,稍安勿躁。当下翻身上了黄马,顺着眼前砂石铺就的一条甬道,独自策马前进。
马行轻健,不徐不快。
李家这片茶园占地甚广,走了好一阵子仍然不出其境。
看看前面来到了一片庄舍、市集。
眼前约摸着有十来户住家,远远拱出一片市集,正中一座砖舍,占地甚大,门前立着一双石头狮子,黑漆大门,配着双黄铜扣环,十分气派。
潘栋心里想:看来这便是李家茶园主人的居住之处了。
又想,既然已经来到,虽不欲入内拜访,也无碍在此稍事盘桓,就便暗中观察一下,看看姓李的究竟又较诸姓佟的差在哪里?
秋后的太阳虽已不再燠热,却是白哗哗的刺眼生疼,难得眼前杨柳翠绿、青杨高耸,附近还有个湖,翠叶田田,显现着一派人文苍萃的宁静。
潘栋徐徐策马,来到长街,远远看见前面村庄,甚是热闹,不知道是否即如张久所谓,那边已是“佟”家地头?若然,比较起来,李家就气势人力都大有不足,怪不得在此要屈居下风了。
柳树下积着干枯的稻草,两个头缠布巾的汉子,各人拿着一杆钢叉,正在来回拌搅,穗花纷飞,一片乌烟瘴气。即在旁设有一列槽头,拴着几匹牲口。原来是专为南来北往的牲口“上料”所备。
走了半天,料想着座下黄马应已饿了,潘栋随即在此下马,拉马来到眼前。
一个汉子这时停下了手上钢叉,上下向潘栋打量一眼,再看他手里牵着的马,脸上立时现出了希罕表情——
“嘿……好样的一匹伊犁马!”
说着上来就伸手去抓黄马的嚼头,却不知这匹黄马在雁先生调教之下,颇有见地,一般陌生人是不容易接近的。当下一声嘶叫,忽地后退,这人抓了个空,不由为之一怔,转向潘栋看着。
“好烈的性子——”
潘栋笑道:“倒也不是,它只是不喜欢生人亲近而已-——”一面说,随即在马头上轻轻拍了几下,手指向对方汉子道:“他是喂你吃东西的,不要紧!”
于是再向对方点头道:“行了,你来吧!”
那人眯着双眼,笑成了一道缝,连连赞道:“好马!好马真是少见的!”
再伸手拉马,果然就驯服了。
潘栋道:“就烦你给上些好料吧!”
一面动手,把系在鞍旁的长剑以及随身行囊解下,提在手里。
另一个汉子也停下了钢叉过来帮着下鞍,只是频频打量着黄马,满脸欣喜之情。
先前汉子说:“要我说,这匹马比佟大官人的那匹‘紫毛青’也是不差!”
后来的一个,一面翻看着马的长鬃,也自赞道:“还是个原胎——”
先前汉子笑嘻嘻地看着潘栋说:“早先李园主也有匹伊犁好马,后来染了病,死了,那匹马太老,比这匹可差多了!”
两个人四只手,遍拍马身,一片艳羡表情,看来实是识马之人。
潘栋问:“这里是什么地头?”
“李家屯呀!”后来的那个奇怪地瞧着他,用手向前面一指:“你要去佟家屯?再下去不远就是了!”
潘栋点点头,没有吭声。转向侧面耸立的黑漆大门道:“这里大概就是李园主的府上吧?”
“对了!”先前那个汉子,扬着染满草屑的眉毛问道:“客人贵姓?你是来瞧我们园主来的?”
潘栋一笑说:“久仰李园主的大名,却是素不相识……。”
那人立时眉飞色舞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们东家最是喜欢交朋友,回头我给你传一声,就许孙二管事的会出来招呼你进去。”
后来的一个说:“出去了,二管事的出去啦!”
“多僭!?”
“一大早就出去啦,你没看见?”
二人彼此对答,说的是道地的庐州方言。
潘栋听着,心里明白:原来孙二管事出去了,不觉有些失望。
先头说话的汉子转向潘栋道:“不要紧——客人你先在茶楼坐着,二管事的一回来我就给你捎过话去,叫他去茶楼找你!”
“茶楼?”
“那不是?”这人用手一指。
可不是就在眼前!粉墙高轩,碧瓦飞檐,正面一排黑漆空花格扇,在四只荷花大缸的衬托下,尤其显得典雅而具气势,却有红绿两面旗帜,半悬左右,上面分别绣有“酒”“茶”两个大字。
潘栋“啊!”了一声,这么漂亮的一处所在,他竟然视而不见,怪在那一面的大片柳树挡住了,要不然方才万无看不见的道理。
“好讲究的茶楼!”潘栋一面打量着,问说:“生意可好?”
“凑合呗!”这人说:“早些年客人多,现在茶市的生意差了,来的人也就少了,既来了,就进去喝碗茶,李家的‘三潭印月’可是远近驰名咧!”
潘栋见黄马已卸下了鞍,正由随后的汉子领着上料,既来之则安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到茶楼去坐坐。
他总还不能忘情于李家茶园,希望有缘识荆,当下向眼前汉子道了谢,便自向茶楼走来。
挺讲究的场面。
门口有上马石,还有一对大石头狮子,正门黑漆木柱上,金漆写着一副对联——
“茂陵堪解相如渴,巫峡曾经陆羽评”
司马相如与陆羽皆是善于品茗的茶中高士,后者的“陆羽茶经”尤其脍炙人口,对子作得甚是工整,口气豪壮,不知出自何人手笔。
进得门来,茶香扑鼻,有联云——
“玉碗光含仙掌露,金芽香带玉溪云”
下款署名是“李晚林”,却不知这个李晚林是不是便是如今李家茶园的主人?
好大的地方!
四壁陈挂琳郎满目,举凡名家字画,古董玉器,无不具备,正中一列红木大案,上面陈列着十数尊大小陶瓷,分别贴有红色标签,书明本园所产的各类名茶。以此而散,陈设着十来张黑漆的方案,一几一椅,俱非寻常,华丽中不失典雅。
潘栋看得只是纳闷,一时反倒不知在哪里落座。
他却不知,这地方乃为主人大举待客之所,尤其是每年例行春秋茶会之时,各方茶市买卖双方,嘉宾贵客,其中不乏千里而来,便是时下所谓的骚人墨客,亦多光临,茶余酒后,时兴起,腕底云烟,留下了不少瀚迹墨宝,一经品题,远近驰名,“李家茶园’的四字大名,便是这样张扬开来的。
无如,这番春秋盛况,如今已是不再,一切的风光鼎盛,不过遥想当年耳。
潘栋正自看得两跟发花,珠帘声响,走出来一个方巾素服,十分体面的中年人士。
“啊——”进人抱拳一揖,面现微笑道:“客人是来饮茶,还是……?”
潘栋还礼道:“随便坐坐,喝茶而已!”
“那就请楼下随便坐吧!”
一面说,着实地好好打量了他几眼。
要之,这地方虽是所谓的“茶楼”,也做些酒菜生意,却只有自视清高的骚人名士,达官贵人或是腰缠万贯的商家士绅才得光临,一般人自视微薄,看着这般排场,先自吓饱了,甚少光顾。
潘栋显然不是上述之流,却也并不寒碜,且是气势轩昂,举止有度,大非一般俗流,见面之始,即博得对方好感。
坐下之后,潘栋说:“就来一碗‘三潭印月’吧!”
中年文士道:“好,请稍坐!”便自转身而去。
一会儿时间,出来个青衣茶房,手托茶盘,上面放着个白底青花细瓷盖碗。双手奉上,执礼甚恭。
潘栋接过来,道了声谢,问道:“刚才那位是……?”
青衣茶房道:“啊!他是这里的管事——陶先生,客人有什么事么?”
潘栋摇头说:“没有,只是随便问问!”
揭开盖碗,才知碗里三团茶叶,状若满月,一经泡开,却又散似菊花,甚而蕊瓣俱齐——连带着一片雾气散浮其上,衬着其色碧青的茶水,乍看上极似雾中观花,又似水底明月,料想着“三潭印月”这个名字,便是因此而来。
由是,阵阵茶香,直袭而上,嗅了嗅沁人心肺,一时由不住赞了声:“果然是好茶!”
青衣茶房道:“客人也爰喝茶?”
大概是看来潘栋年岁甚轻,因而有此一问。
潘栋方自摇头,耳边上蹄声得得,三骑人马已自来到近前,便在楼前不远,纷纷下马。
为首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小个子,穿着身宝蓝绸子衣裳,身后两个人,年纪不大,着短衣裤,像是随行的仆役。
一行三人在李家大宅前下了马,正要向侧门步入,却为人唤住,追上来说些什么。
潘栋远远看见,那个追上来说话的人,正是先前刈草喂马草的汉子,心里便自有数。
却听得身边青衣茶房道:“孙七二管事的回来了!”
喂马的人也不知跟他说些什么,惹得孙二管事频频向这边顾盼,紧接着一行人便自向这边走了过来。
青衣茶房看着奇怪,“咦!”了一声,忙自迎上,老远的哈腰问好——
“二管事今天怎么来啦?”
孙七点点头,眼睛却看向潘栋,上前几步道:“这位是——?”
潘栋起身道:“在下姓潘,老先生是……?”
“不敢,不敢——”孙七说:“在下孙七,方才听马老三说,潘先生想来家坐坐,拜访敝东家李先生!可是?”
这么单刀直入的问,却是干脆。
潘栋点点头,含笑道:“早先我确有此意,只是现在却又打消了此念,对不起,还请不要介意才好!”
“这……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
潘栋不大自然地笑了一笑。
“咦……”孙七拉出张椅子坐下来,连连眨动着眼睛:“说说,说说!这可又为了什么?兄弟你贵姓大名?”
眼看见了桌子上的宝剑,不由神色为之一愣——
“啊——”他接下去道:“原来足下还是位武林道上的朋友,失敬、失敬!”
“二管事见笑!”潘栋抱拳道:“我姓潘!”
“你……”孙七说:“找我们当家的有事么?”
“我刚才说了,已经打消了此念……贵管事也就不必多问了……”
“这可是又为了什么?”孙七讷讷说道:“你跟我们东家过去见过?”
“没有……”
“那——”孙七忽然站起来道:“那也没有关系,我们当家的生平最是钦佩武林道上的好朋友,你等等,我这就跟你回声去!”
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潘栋却唤住了他道:“等等!”
孙七回过身子,一脸迷惑不解。
“管事先生,你还不大清楚我……”潘栋说:“贵主人礼贤下土,敬重武林之名,我确是早已久仰,只是我如果说出了方才一番遭遇,只怕你们便难以见容,所以……我也就不必再打扰了!”
“这又是从何说起?”孙七满脸不解地又坐了下来:“为什么呢?”
潘栋道:“先生刚才由外面回来,应该听见一些消息……”
“啊……”猛可里孙七为之一惊:“你是说——佟家屯的黑黄二虎……被人给打了这档子事?”
潘栋微微一笑,点头道:“原来管事先生也听说了!”
“啊呀!”
孙七大叫了一声,霍地站起来道:“说是黑面虎给打死了。黄面虎是叫人给点穴,现在还站在茶亭里——我也亲眼看见了,便是特地赶回来,告诉我们当家的知道……”
一口气说到这里,孙七才似觉出了奇怪——
“可是小兄弟……这些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有很大的关系!”
“很大……?”
“当然与我有关!”潘栋微微一笑:“因为那两个人是我打伤的!”
“是……你?”
孙七陡地睁大了眼睛:“什……么?……你是说秦通在亭子里是被你点了穴?‘黑面虎’张拔也是……被你打死的?”
“他没有死,只是受伤昏过去而已!”
孙七陡地脸色雪白,以着极其骇异的表情向潘栋望着:“真的……是你?”
“当然是真的!”
“你……你闯了大祸了!”孙七声音发抖地道:“佟家屯不会就此甘心的,他们人多势众,有本事的人多的是,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呢!”
潘栋一笑说:“你的意思是”
“你应该赶快跑,跑呀!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谢谢你!”潘栋仍然含着微笑:“我还没想到这一点,倒是你提醒了我!”
孙七霍地后退了几步,忽然间,对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感到一种恐惧——
“你……你快走吧……快走吧!”
像是遇见了麻疯病的病人一样,生怕会被他给传染了,孙七连连向后面退着。
这番形样看在潘栋眼里,不觉暗自好笑。转念再想,他看着孙七道:“你家主人晚林先生,可曾知道这件事?”
“什么……事?”
“当然是我打伤人的事!”
“他……还不知道!”
“那你就去告诉他吧!”
“是……”孙七忽然一怔:“这又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你快回去吧。”潘栋微笑道:“要是让旁人看见了你跟我在一起,传了出去,佟家岂能与你干休?”
“这……,倒也是!”
说了这句话,孙七立刻转身退出。待到门前,又向着那个青衣茶房招了招手,小声嘱咐了几句,便自带着手下二人匆匆离开。
青衣茶房仿佛是吓了一跳,向着潘栋看了一眼,忙自转身入内,像是去寻茶楼管事嘀咕去了。
这一切自然是逃不过潘栋的眼睛,不觉微微着有些失望。
其实?再想想也就心平气和了。
人之常情吗,以李家如今立场,自不能与佟家作对,再说自己一个外人,与他们非亲非故,怎么也犯不着为了袒护自己,公然与佟家为敌,是以才会有以上之一番几乎戏剧性的表演。
看来,先时奇情李家之一番厚望,纯属多余之事,孙七的态度已是如此明显,他主人李晚林也就可想而知……。
青衣茶房果然说动了此间的管事陶先生——那个素脸方巾的中年文士。
老远的,陶先生向他心存好奇地打量着。
潘栋却慢吞吞地拿茶来饮,唤了声:“添水!”
青衣茶房应了一声,却是迟迟不前,只管向陶先生望着。
陶先生挥手道:“去,给客人添水!”
说时向着潘栋颇有礼貌地点头一笑,远远抱拳拱了一拱,一只手上还拿着算盘,倒似有几分儒者之风。
青衣茶房提着开水壶来为潘栋续茶,连头也不敢抬,甚至于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比较起来陶先生的镇定如恒实在是弥足珍贵了。
陶先生返回里面,继续看他的账,算盘珠子拨打得劈劈剥剥直响。
潘栋继续喝他的茶——
马老三已经把他的马喂好了,拿着把刷子,跪在马前面,两只手用力地在刷着长毛,也许不大一会儿就能完事。
算计着还有一会儿好耽搁。
此时此刻,孙七应是早已把话传了上去,李家主人果真如外所传,是个义气侠行之人,便当赶快出来会见自己,否则,便是个徒负虚名、怕死贪生之人——这样的人自不配自己为他效力。
想着想着,潘栋脸上不觉地带出了一丝冷笑,若非是马还不曾备好,他真有点耐不住性子要走了。
丢下了一块碎银子,算是茶钱——
潘栋刚刚站起来要走。
“先生留步——”
——珠帘声响,陶先生由里面匆匆步出。
“对不起,对不起——有一笔要紧的账等着结算,出来晚了……失敬,失敬。”
一面说来到了潘栋跟前,再次施了一礼——
“先生请坐!”一眼看见了桌上银子:“这就不敢当了,一碗清茶,焉能让你破费,快请收回,收回……”
一面不容分说,把桌上银子拿起,硬自塞回。
潘栋却之不恭,只得收回。
“先生这是去哪里?”陶先生趋前一步,小声说道:“刚才我已听说了,佟家屯就在前面不远,足下才自闯了大祸,前面怕有些不大安全……不如暂时稍安,从容地来想个对策。这样是不是比较好?”
这几句话,出之这个温文儒雅的陶管事之口,倒是要好好打量他几眼了。
“那么,你不怕我连累你么?”
潘栋含笑接道:“如果佟家屯的人知道我在这里,你这个茶楼怕是要遭殃了!”
“哼——”陶管事由鼻子里出了口气,仍自微笑道:“那倒也未必,我们是做生意的嘛,总不能把客人往外面推呀!”
潘栋打量着他:“兄台大名?”
陶管事道:“在下陶飞——”
说时,发觉到对方一双湛湛眸子,只是“盯”着自己,不由把头转过了一边。
潘栋却似已有所见——
“陶兄你原来也……?”
忽然心有所悟,下面的话也就没有再接下去。将心比心——一个“深藏不露”的人,必有其不欲为人所知的理由,这个陶飞果真要是这类人物,又何必当面说破,使对方感到难堪?
陶管事正要说什么,外面脚步声响,不觉向外面看了一眼。回过脸来微微一笑——
“晚林先生来了!”
隔着空花隔扇的长窗,一行人影,正自向茶楼快速行进。
走在最头的一个,六十上下的年岁,白净清癯的一张瘦脸,头戴六合一统帽,一身宝蓝色纱质交领长衣,看上去虽似有几分病容,却有几分“裘带风高”的长者风范。
方才陶管事已经说了,这个人想必就是李家茶园的主人李晚林了。
紧紧走在他旁边的是孙七,另外的几个,显然是李家帮闲的食客门丁之类人物。
原以为听了孙七的话,李家主人必然是吓坏了,避之犹恐不及,焉能还会有出迎的道理?
——却是错了。
陶管事匆匆迎上,抱拳道:“园主来了!”
李晚林点点头,说:“哪一位是潘……?”一眼看见了潘栋,便自停住了嘴。
孙七指了一下说:“他……就是……”
李晚林就地抱拳,远远道:“想不到竟是如此少年,潘少侠如不见弃,这就请移至舍下一谈如何?”
潘栋回敬道:“这位便是李先生……么?”微微一顿,看向一旁的孙七道:“贵管事是不是已经把在下所为告之先生?……怕是不便打搅……”
李晚林“赫赫!”一笑,霍地冷下脸来:“少侠这么说,可就置我李某人于无地自容了,你与佟家的事我不知道,也管不着,来到这里,有心来看我,便是我李某人的朋友,桥归桥,路归路,不可混为一谈!”
说到这里面色一沉,向身边人大声喝道:“关照下去,有关潘先生来此的消息,不准走漏半点消息,要是佟家有人来找碴,只管告诉我知道!”
孙七答应着,立时把话吩咐了下去。
李晚林微微一笑,看着潘栋道:“这里虽是安静,到底人来人往……多有不便,如果不嫌弃,我看就……”
孙七接话道:“东翁放心,潘少侠的马我已叫人牵进去了!”
潘栋方自一愣,李晚林已抚掌笑道:“好好好——我现在来,就是特为来请少侠你搬进去住的,我看这就去吧!”
立时就有人为他拿起了桌上行囊,事已至此,自是不必再存客套,况乎潘栋原是有心而来,当下道了声打扰,便自不再坚持。
李晚林见他不再拒绝,心里甚是高兴,随即转向陶飞道:“那个姓吕的还常来么?”
陶飞欠身道:“三两天总会来一次,东翁有什么交代?”
李晚林“哼”了一声,面色不悦道:“他再来了叫他来见我,我们总不能老让人欺侮,这几年茶市的风光全让他们占了,还要什么?”
陶飞应了声:“是——”笑了笑又说:“这话我早就跟他说过了,请他去见您,可是他不去……”
李晚林叹了口气,怅怅说:“再说吧!”改回笑脸,转向潘栋道:“请!”
一行人随即转身向外步出。
一阵乱骂声传自门外,忽地闪进三个人来。
有人大声喊道:“佟家屯的人来啦!”
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来者三人,一看之下,即知气势不凡。
三个人一式的长衣飄飘,年岁不等。
正中一个身穿紫色交领绸衫,手托金丝鸟笼,白面无须,年岁约在三旬上下,最为气定神闲。
身侧二人左面是一个背形略拱的中年驼子,右面一个面若金瓯,身着黄衣,看来年岁最长,约在五旬上下,长脸上留有黄焦焦的胡须。却在那过长的胡须之上,套勒着一个翠环,看上去也就显得格外醒眼。
三个人的忽然闯人,目睹者无不吃了一惊。
正因为来者三人,在对方阵营里的赫赫大名,堪称一时之选,此刻却同时出现眼前,便不禁使人联想到此一刻的事态严重,绝非等闲。
李晚林霍地后退了一步,面色为之一变。
那是因为他刚刚才说了要见对方那个姓吕的,不旋踵间吕超却来了。
“李园主也在这里,好得很——”
身着紫绸,手托金丝鸟笼的吕超,身子稳住不动,白瘦的脸上,勉强地挤出了一丝笑容——却把一双浓眉之下、深深嵌入眼眶的细长眼睛,直直向着潘栋逼视过来。
“这位大概就是姓潘的好朋友了,幸会,幸会——”
话声显示着浓重的江浙口音——话声方顿,耳听得他手上金丝鸟笼的画眉鸟“咭呱!”一声——这只讲究的鸟笼,却已脱手而飞。
出手轻飘,其实不失方寸,清风一转,不偏不倚,正好挂在自梁顶而下的一只挂钩上。
姓吕的随便亮了一手,便自显着不凡——
潘栋当然也注意到了,不由心中微微吃了一惊——如果这个人,便是一再由别人嘴里所提起的那个吕超——佟家的总管先生,那么此人的武功身手显然大有可观,绝非浪得虚名。
李晚林霍地沉下脸来说:“吕总管,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谈谈……可是,今天不是时候!”
“对了,今天本来不是时候……”
吕超微微笑着,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潘栋注视着:“今天我们是特为着潘栋朋友来的……”
孙七上前一步,施礼甚恭地道:“这位潘少侠,是特为拜访我们园主而来的……如果有什么开罪,还请看在敝家主面上……”
“孙七——”黄须汉子忽然插口道:“这里没有你插嘴的份儿何必多说?”
经此一岔,孙七的话可也就接不上了,张着嘴红着脸,悻悻地退了回去。
黄须汉子气焰甚是嚣张,喋喋笑了两声,抬起一只长手,指向潘栋道:“姓潘的,好汉做事好汉当,有本事打人闯祸,就有本事自己承当,偷偷摸摸,投到人家门下,寻求庇护,让人家给你撑腰,箅得什么英雄好汉?你给我站出来!”
潘栋在乍一转身之始,就已知道今日事决计难以善罢干休——
他其实对佟家茶园早已心存敌对,只是鉴于对方势力庞大,只宜寻隙出手,不宜公然招惹,却是事与愿违,一上来便把自己暴露于明处,只是这其间更加缠了一个李晚林,未免有些碍手碍脚。
黄须汉子这番话简直已把人逼向死角,想要善罢亦是不能。
潘栋微微一笑,抱拳道:“这位是——?”
黄须汉子冷森森地报出了名字:“方化天,怎么样!咱们玩玩!?”
身躯微晃,黄衣飘动,已来到面前,身法极是轻巧,转动间几似足不沾尘。
潘栋心里动了一动,已猜知对方练有精纯的“下盘”功夫——果真如此,这一霎他必已力聚双臂,才似看起来如此轻飘。
由是,他因此设想,这个方化天即将要向自己出手了。
姓方的并非等闲之辈,人称“醉太岁”。连同身边同来的那个中年驼子步九洲,俱有一流身手。
他二人性情相投,常常走在一块,在此巢湖地面,甚而“红云帮”总坛,也都极叫字号,人称“夺命双煞”。其凶悍无情,出手恶毒也就可以想知。
看看事情不妙!
李晚林还想凭着老面子,暂时打个圆场,才自说了声:“且慢!”方化天那一面已自发动了攻势。
“看掌!!”
话声出口,一只毵毵巨掌,已向着潘栋迎面击来。
潘栋早已忖度出他的出手来势,见状只是轻轻向后一收。
方化天这一掌不过旨在刺探,厉害的是在接下来的第二掌——“浪里翻波”。
随着他脚下的一个挺进之势,右掌猝翻,五指有如出鞘利刃,嗖然声里,直向着潘栋咽喉要害横扫了过来。
这才是致命的一击。
在场各人猝惊之余,俱都向四下里迅速闪开,真正是欲罢不能。
潘栋把心一横,决计给对方一个厉害。
心念方动,脚下移步换位,施展新近才行贯通的一个“随”字决窍,一念之警,整个上身忽地向后错了开来。
这种纯粹发自性灵的异动,常常是匪夷所思。
“醉太岁”方化天一惊之下,却已收式不及,右手五指,几乎擦着对方咽喉皮肉滑了过去。
一招走空,其势不妙。
方化天向左面一个快闪,待将运施左手,向对方肩上抓去,潘栋已不容他如此施展。
可真是惊险的一霎。方化天的手势方起,潘栋的身子已似旋风打转地狂扬了出去。
一旁静观的吕超,甚而中年驼背汉子步九洲,俱都心里一惊。
却有人先已发出了呼声——
“好!!”
一字方出,紧跟着潘栋的一只右手,已由斜刺里电闪而出。
手出如梭,一沾而收。
却是不倚不偏,正正击中在方化天身后第十一节脊椎骨节。后者“吭!”了一声,就像喝醉了酒也似地打了一个踉跄——可就正应上了他“醉太岁”这个外号。一连晃了三晃,几乎坐倒了下来。
中年驼子步九洲霍地一个快闪,来到了他的身边,急切间伸臂架住,才算稳住了他的身子。
“醉太岁”方化天那张漫长脸上,猛可里起了一阵子红,那样子极其可怕,真像是要炸破开来。
驼子在他背上轻轻一拍,说道:“忍着!”
方化天才算没有出声。却是脚下虚得紧,设非是驼子步九洲的那一只胳膊,他早也倒了下去。
“好个小子……”步九洲挑动着黑而浓的眉毛:“真有你的!”
脚下一勾,盘过来一张椅子,扶着方化天坐了下来,后者还待逞强,挣扎欲起的当儿,却为身后的吕超一只白晳细手,按住了肩头——
“忍着点,别散了气,死不了!”
一言惊醒了梦中人。
方化天这才明白,顿时不再移动,却是身上的一股子热劲儿冲上盘下,直似要脱窍而出,脑子里昏昏沉沉,天地打转。
“好厉害的‘六盘掌’,足下原来深精两极气功,失敬、失敬!”
说话的正是佟家的那位大管事吕超,一口地道的江浙口音。话声未已,两只手已接向方化天背脊之上,猛可里上下一探,已把真力灌输而入。
方化天这才似稳住了架式,原先张得血也似红的一张长脸,渐渐地缓和下来,却是密茸似地起了一层虚汗,霎时间衣衫俱湿。
吕超以及那个中年驼子步九洲,看到这里,才算略略放下了心,无论如何,方化天的一条命总算保住了,今后半年之内,若能善自调养,亦有全面恢复功力之可能。
惊魂乍定,再触目于对方少年,先时的优越感,不啻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