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九爷的身子直直地躺着。
尸体显然早已清理干净。却是脑门儿上的那个血窟窿在两盏高挑长灯的渲染下,紫森森,白惨惨,瞧着极是吓人。
大厅里坐满了人,却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
大家伙的眼睛只是瞧着一个人——
这个人其实也发声嗟叹,深深垂着头,暂不言语。
鸟笼子就摆在面前大理石方桌上,黄雀无知,当此寂静的一霎,竟自打起了“弹儿”。声音娇细婉转,极是好听,却是人人心里压着块沉重石头,谁又会有这个心情!……
缓缓地,他可又抬起了头。
——那一只致死柴九爷的绿玉球儿,其时就在他手心里攥着,慢慢地张开手掌,玉球在掌心里发着莹莹绿光,一点都不错,是“猫眼玉”的。
这种“玉”在中国还罕见,产自东面“天竺”,是以识者不多。
“怎么样,六先生?”
说话的人,瘦长身子,五十来岁,叫柴松,是死者的堂弟,显然有些沉不住气,目光直向对方瞅着。
“六先生”只是瞧着手里的猫眼玉球,一霎间,他的神思极远,仿佛是从早已冰封了的记忆里,搜索着一个人的行踪,一个“怪人”的行踪。
“六先生”行六,是死者的拜兄,五天以前,才从湖南来,一来游游这六朝金粉盛地,再者老哥儿们盘桓、盘桓,正巧遇上了柴九的六三寿辰,那就是一举数得了。
却是哪里料到,“生日筳”成了“阎王会”,千里迢迢,却是赶来发丧送死来了。
六先生清瘦的脸,在闪烁的灯光映视里,越发“白”的可怕。
——他是有名的剑客。
“大风堂”第九代掌门人,“雷音剑”商和,即使在已将归隐的今天,武林中也是盛名不衰,若论及剑上功力,三湘道上一枝独秀,再无一人能出其右。“雷音”一十三剑应该是他睥睨三湘,一举成名的生平绝响了。
他其实极其自负。
无如眼前的一霎,竟使他反倒有“自视卑微”之感,特别是当他注视着手心里的这个“猫眼玉球”的时候。
今年都七十三了。商和原打算在今年生日之后,宣布退隐江湖,把大风堂这个掌门人的位子交出去,真正的没有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竟会发生这种事,真是从何说起!
“六先生,你看出来什么没有?”
柴松再一次催询,睁着一双血丝密布的红眼,满腔子悲愤情绪,忍到了极点,却是不知道如何发泄才好。
满屋子人的眼睛,仍然是瞬也不瞬地直向他盯着,似乎是所有的疑团,只期盼着他才能解开了。
六先生说话了。
“那个伙计呢?”
伙计“小包”早已招呼在外面候着了聆听之下,自有家人把他带了进来。
这小子吓得不得了,一张脸白中透青,一进门就跪了下来——
“各位大爷,冤枉呀……”
一个家人忙把他搀起来,嗔道:“有你什么事,只是传你过来问话,怕什么怕?没有出息!”
小包这才明白了,一连气地只是点着头。
六先生看着他缓缓说道:“听说是你见过这个人?”
小包只是点头,哆嗦着道:“到底是不是他,可还拿不准……”
“不要紧,你只实话实说就是了!”
“是……”小包说:“他是个瞎子,睁眼瞎……”
说着他的眼睛也睁大了。
“我知道!”六先生说:“但是这个瞎子却跟一般的瞎子不大一样吧?”
“对对对……”小包说:“他的眼睛——”
“眼睛是绿色的!”六先生一针见血地替小包回答了。
“对对……”小包一连说了好几个“对”字,心里却有点犯嘀咕——你怎么会知道?
六先生冷冷地问:“他有多大年岁?”
“四十……来岁吧!”
“有没有胡子?”
“有有有……”小包摸着下巴:“有这么一圈儿……”
六先生点了一下头,脸色更见阴沉。
“什么口音——?”
“这……”小包忽似想起来:“像是‘老表’的那个味儿……”
“这就不错了!”
六先生转向一旁家人说:“给他几个钱,叫他回去吧!不要难为他!”
小包趴下来磕了个头,爬起来赶忙走了。
“这个消息很不好……”
“六先生”商和一双眼睛,缓缓移过大厅里每一个人,才自郑重地宣布:“这个人我知道,已经证实了,他是来自‘紫流江’的一个怪客……”
各人神色一震。
六先生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借以缓和自己激动的情绪。这才报出了来人的名 一一
“这个人姓晏……晏春风!”
各人一愣之下,纷纷议论起来。
却是这晏春风三个字陌生得很,谁也没有听说过。
六先生容大家稍事平静,继续说道:“紫流江深藏庐山脚下,只是一条小小支流知道的人很少,这个晏春风,以一套极为骇异身法,自号‘紫流江派’鼻祖,却是行径怪异,唯我独尊……睚眦必报,犯者必死,因此博得了 ‘神眼鬼见愁’这个绰号……唉……这可是二三十年以前的事了……”
“神眼鬼见愁? ”
柴松重复了一遍这五个字。
确是骇人听视,不要说眼见了,似乎听见这五个字也能把人吓得打上一哆嗦。
“那是因为他的一双眼睛……”
六先生微微地闭了一下眼睛,提到此人的一双眼睛,他竟似“气馁”了。
"他的眼睛怎么啦? ”——
说话的人是个矮个子,叫薛勇,自幼追随柴九爷练武,擅施飞刀,精技击,在柴氏诺大家业里,这类武人却也安插不上,总是追随大官人有年,给了他个巡回闲差,和柴氏的其他七个弟子,只负责买卖的护送押运,人称“七师傅”便是。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当口儿,应是这帮哥儿们报效主子的时候到了。
刚才小包也说过了,那人的眼睛是“绿”的。
“生就的一双猫子眼!”
六先生冷笑一声,两根手指头,拿起了那个猫眼玉的球儿,映着灯光,碧莹莹的,像是一团磷火。
“就像这个一样!”
寒森森的外面刮着风,秋天还不到,却已似有了几许秋天的萧索寒意。
大家伙眼前俱像是忽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人,闪烁着这样绿光璀璨的一双眼睛,一时间有些头皮发炸,毛骨悚然的感觉。
柴松“咳” 了一声,声音放低了。
“六先生,我还是弄不清楚——”柴松紧紧皱着一双眉头:“依照当时伙计小包所说,这个人是坐在楼梯口的地方,我堂兄的座处是最靠里面的一张桌子,当中还隔着三张桌子、一面屏风,他这个玉球难道会长了眼睛,自己飞进来?”
“这就是对方可怕的地方了!”
六先生“哼”了一声,看着说话的柴松:“你的阅历还不够深,自然想不透……事实上这件事确实也难取信于人,你们也许都不知道……”
大厅里一片静寂,每个人都留心以听,这些由六先生嘴里所说出的话,每一句都极具震撼力,足使听者心惊胆跳,也就越显出“六先生”的见多识广,非比寻常。
他说:“这个姓晏的,擅施一种独门暗器手法,也是他紫流江门的看家本领之一,名叫‘燕子穿帘’,看来九拜弟便是丧命在他这种手法之下了!”
薛勇神色一变道:“啊——燕子穿帘?我好像以前听太爷说过,原来是……”
他嘴里说的“太爷”便是死者柴大官人,其实也正是他的授业恩师。
六先生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这手法堪称武林仅见,不知他习自何人?厉害的地方在于暗器出手之后,可以任意迂回拐弯,见空就钻,极似燕子般的灵巧,所以才称作‘燕子穿帘’,设非是这种怪异手法,凭着九拜弟的一身功力,万无丧身之理……”
说时他不禁频频摇头,为之叹息不已。
“慢着!”
说话的是个八十老者,白须白发,一直都没说话,他是柴九的舅舅,也算是死者当今还在世的唯一亲人长者。
舅老爷拄着手里的白木拐杖:“这个姓晏的……你们说了半天……他不是个瞎子吗?”
“对呀!”柴松大骇道:“瞎子怎么会看得见?”
“他是个瞎子?”六先生语气冰冷地接道:“他又不是瞎子!”
“这……怎么说?”舅老爷仰着脸,表情大惑不解。
每个人都傻了。
六先生说:“白天他是个瞎子,日落之后,天一黑,他就又不瞎了……”
“啊……”
大厅里,顿时引起了一阵子骚动,七八张嘴,纷纷谈论不已。
“青光眼?”舅老爷说:“是青光眼吧?”
“什么青光眼?”柴松说:“这是夜猫子眼,天下还真有这种怪人怪事。”
“千真万确!”六先生说:“所以此人一向在夜间出没,白天绝少活动,才会有‘神眼鬼见愁’这个外号。”
一声冷笑传自窗外——
“你完全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