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春末的一天。天上起了大风,沙漠在怒吼,谭啸的马行到了“英吉沙”。在营盘,他整整地等了五天的时间。这五天,他每日出没在和依梨华来时所经过的沙漠里,他在茫茫的大漠里,寻找他的仇人。可是他失望了,非但晏、裘、剑芒等三人杳如黄鹤,就是那受了重伤的白雀翁朱蚕,也没有一点踪影。
整个沙漠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风起沙舞,泛如海洋。但海中波涛最高不过三几十尺;而这沙漠里,高达二百尺的沙漠浪涌却并不罕见。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千里之间,人烟断绝,正如唐玄奘所谓:“从此东行大流沙,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行无迹,遂多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来聚遗骸以记之,乏水草,多热风,风起则人畜昏迷,因以成病,时闻歌啸,或闻号哭,视听之间,恍然不知所至,是以屡有丧亡。”
谭啸终于失望了,他找不到他的仇人。到了后来,他更是丧失了这份勇气,他想:“即使找到他们又如何呢?那不是等于去送死么?”
这么想着,他也就愈发的情虚了。人都是这样的,只凭一时血气之勇所为,至终是会后悔的。谭啸在几日的沙漠之行之后,一切观念都改了!
他重新忆起狼面人袁菊辰的嘱咐,决心到阿克苏一行,要去那里探访那个古怪、奇异、身负绝技的怪老人。因此在“英吉沙”住了一宵之后,就打马西行,直奔“别失八里”。
在这境地内,准噶尔人十分猖獗,谭啸一个陌生的汉人,来到了这个小国的国境之内,很遭到了一些困扰。可是他为人持重,绝少惹事,虽是言语不通,却也平安地入境通行。
轮台地势低湿,土质肥沃,河流交错,耕牧咸宜,尤其是苇荻丛生。其东河上,有一土桥,为过往商旅必经,即所谓“苇桥之险”是也。
这地方桃杏果树极多,谭啸来此之时,正是花开季节,粉红黛绿夹道相迎,真有处身“山阴道上”之感!
他怀着悲怨的心情,在这化外的边道上策马行着,一任桃杏花开得如此茂盛,可是他的心,就像是一口久未泛波的古井一般。自此西行,三日而抵库车,芳草绿树,郁郁成林。果园的开辟,是库车一大特色,瓜果随处皆是,牧牛羊人,赶着大群的牲畜,在天山下的草丛中放牧。仰视天山皑皑的白雪,有几处已融化了,可是山顶的尖端,却永远戴着那顶白帽子,即使在炎热的盛夏,也是不会融化的,故此地人都叫天山为雪山。昔日在哈密一带之匈奴,恃天山为上苍,每过山下,必相率跪拜,匈奴人呼天为“祁连”,所以天山又名祁连山,如匈奴祁连歌云:“夺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盖祁连山旁,水草丰富,宜畜牧;焉支山则盛产染料,可供妇女妆饰,故有此歌。
马行七日,过冰山而至阿克苏,这一段路更是危险无比,山上无沙土草木,皆冰块石子。天气渐暖,冰融时有碎冰飞溅,小者如拳如栗,大者如屋如楼,裂冰之声,听来更是吓人。山谷为之响应,冰之涨落,变无定时,所以山道极多,任人随意穿行。人畜行走其间,无不提心吊胆。
谭啸抵阿克苏之日,正是这地方极具盛况的集市之时,四邻中外之货商,不远千里而来,旅贾成群,各族之人,仍以缠回最多。此类人又称缠头回,其俗四季戴帽,帽式不一,有口小上大者,有檐矮顶高者,有用皮制者,有用棉制者,形形色色,不一而足。男子服装右衫擐带,女子有领无衽,套头而下,外加背心,婀娜生姿、鲜艳动人。
奇怪的是这里的少女,不喜带花,而对于耳环手镯、珠玉等物却有所偏爱。
他骑在马上,穿行在人丛之中,只觉得千头攒动,眼花缭乱。女孩子头戴绣金平顶大圆帽,以花布巾或网巾遮面,不使人见,小蛮腰楚楚动人,配以长简皮靴,更是婀娜多姿。
当然,像他这种装束的汉人,立刻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在一家临时搭设的客馆前停下了马,出迎的是一个老回回,谭啸用最简短的话说:“库西嘉(住店)。”
那老回回打躬作揖地把他安置在一间布棚内,室内铺着羊皮,没有床。这客馆生意极好,各处来的人住宿者甚多,因此谭啸的到来,也就不太会令人惊异了。
他在这小店内,草草地用了饮食,第二天清晨,他换了一件衣服,却没有戴头巾,腰系丝绦,风度翩翩地出了客店。
他行至集市上,在一个卖皮货的地摊上,买了一顶本地人流行的小皮帽。那卖帽之人是一个蒙古老人,可是这老人却通数种语言,也能说生硬的汉语。谭啸微笑地问他:“去日可马峰怎么走法?老丈,你可知道么?”
蒙古老人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挤着如同风干橘皮似的眼睛打量着谭啸。慢慢走了出来,轻轻地拍着谭啸肩膀:“来!出来!”
蒙古老人回头关照了一下他的儿子,嘱他看着摊位;然后他领着谭啸,分开人群,走到路头,用手指了一下巍峨的天山,并用手指点着那峻峨的峰头,比划着三指道:“第三!”
谭啸喜道:“你是说第三座峰头,就是日可马峰了?”
蒙古老人用力地点着头。谭啸问:“那里可有住家么?”
老人仍盯视着他,谭啸重复了一遍。这蒙古老人连连摇头道:“人?有……不有,一个都不有!”
谭啸皱了一下眉,只好点头告谢,直向前行去。他心中犹豫道:“奇怪!莫非是袁大哥告诉错了?”
他想了想,仍以先去为是。于是,他又转到了一家酒店前,把皮囊装了满满一袋子酒,匆匆奔向天山而去。田里种着小麦,被微风吹得颤颤摇动,太阳被山岭遮住了;可是千万道金光,却由山岭的背脊处射穿而出,布成了满天的金色光网。
谭啸在田陌上穿行着,不一刻已抵山下,只见白哗哗的流水,由山上分数十股流下,地面上全是开筑的汉渠,引导着这些流水灌溉田地。
他不禁驻足仰首,感慨地想道:“这真是一块美好可爱的土地。如此大好山河,却拱手坐令蕃人跋扈占据,明室虽强,拥十八行省,较之汉唐全盛时,不及其半,实可叹之极!”
他伤感地伫立了一会儿,见附近冷落无人,所有的人,都去参加八棚盛会去了,他腾身纵上一块突出的石峰,运轻功提纵术,一路向后山翻越而去。天山峰巅如云,叠叠层层,何止百十!谭啸毫不费事地就找到了第三座峰头,只见峰后白云飘浮,苍松翠柏点缀在灰白色的石面上,更加雄伟壮观!淙淙的流水由峰后老松丛中,蜿蜒地伸流而出,就像一条玉龙似的,嗖嗖的风,把谭啸身上的一袭单衣,吹得前后飘摇。
谭啸打量着眼前形势,倒有几分和袁菊辰所说相似。他一路攀着松石,向峰上行去,约行二百步,只见一条羊肠小道,如怪蛇似的直向左面伸延而出。
他心中不由大喜,遂顺着这条小路飞快地驰去。约一盏茶时间,眼前展开了一片松坪,坪内翠树绿荫,开着无数黄色野花。
阳光穿林而出,洒在翠草地上,像是铺了一片金色的地毡,啁啾的小鸟,在日光下,蹁跹着五彩的羽翼,在山顶白雪的映衬下,有令人焕然神爽的感觉。
谭啸含着微笑,踏上了这片人间仙土,脑中记着狼面人的秘嘱,直入松坪之内,在一棵古松之前,他发现了一块一人高的大石碑。
碑上雕刻着五个大字:“超、优、中、可、岁”
字体为暗红色,最奇的是整个石碑之上,也染满着暗褐色的印斑,近视之,则觉腥气扑鼻。
这一块莫名其妙的石碑,再加上莫名其妙的五个字,数十年来,不知令多少人迷惑不解,可是却也鼓舞着多少知情而心存野心的武林人士。谭啸正是知情者之一。
他含着微笑,把身上衣衫理了一理,弯腰在地上拾了一块干土,在那石碑最上边的那个“超”字上,圈了一个圈;然后后退五步以外,弯腰长揖了一下,提气高呼道:“雪山老人快现身,武林人买艺来此!”
他这高吭的声调,响遏行云,可是并没有任何回音,过了一会儿仍不见动静。谭啸不禁心存疑惑;于是他转过身来,又高呼了一遍,依然没有回音。
谭啸不由甚感奇怪,心想袁大哥是如此关照我的呀!怎会没有动静呢?
他重新转过身来,仰首峰上,老树纠葛,并无通路;而唯独碑前这块松坪,却开展出足有里许见方。谭啸向前走了十数步,再次呼道:“武林末学谭啸买艺来此,请现侠踪!”
风由四下吹来,吹得他冷嗖嗖的,他不禁有些失望了,可是当他回过身来时,却几乎惊得呆住了。
原来,不知何时,就在那块大石碑之下,竟站着一个发如乱草,身着藏袍的老人。
这老人一头暗褐色的乱发,肩上斜背着一个大红色的葫芦,身着白色束腰藏袍,足踏一双芒鞋,身材瘦高,背部略略拱起,那样子像是自外沽酒方归。
这个怪状的老人,正在细细注视着那块石碑,脸上微微带着一层冷笑。
谭啸心中一动,因见这老人形象,正与袁菊辰关照的相仿,当时不敢怠慢,急行数步,拱身行礼道:“来者可是雪老么?在下谭啸有礼了!”
这老人慢慢回过身来,谭啸立刻为他那种怪异的面相惊得怔住了!
老者堪称得上货真价实的“面如重枣”,一层层的皱纹相叠着,远看过去,几乎分辨不出眉眼口鼻,再衬上他那一头乱发,真如同是一个山精海怪。
谭啸微微惊怔了一下,却并没有显在脸上。这老人耸了一下鼻子,开口道:“你是来买艺的?”
谭啸点头道:“是!”
老人卸下了肩上的大红酒葫芦,打开葫芦盖子,仰天喝了几口,放下葫芦,沙哑地笑了两声:“少年!你出得起钱么?你知道价钱么?”
谭啸从容笑道:“文章诗词本无价,只为送赠会心人!”
老人不由猛地一惊,后退了一步:“你是……”
老人镇定了一下,又道:“你是谁介绍来的?”
谭啸哈哈一笑,故示狂态道:“老先生曾夸口以诗词会天下英雄豪杰,小可不才,不远千里而来,愿一展抱负。老先生何故如此刁难,岂不贻笑大方?”
言罢,负手冷冷一笑,大有不屑之意!
雪山老人舒了一下层峦般的满脸皱纹,冷冷哼了一声,眯着小眼,打量着谭啸道:“足下年岁不大,火气倒是不小,你既如此说,可知我这‘五字碑石令’下的规矩么?”
谭啸挺身道:“岂能有不知之理?”
老人嗤的一声:“你且说来!”
谭啸放声道:“石前买技,不赊不欠,有买必卖,心甘情愿!”
雪山老人微微一笑,点头道:“很好!你既知情,可知买技不成又当如何?”
谭啸弯腰道:“碰碑而亡!”
老人哼了一声:“好!咱们击掌为誓!”
他说着,缓缓举起一只手来。谭啸上前,在他掌心上,一连击了三掌,发出:“啪啪啪”三声脆响,三掌既毕,谭啸后退了两步。
这位天山醉老目光又转向了石碑之上,眉梢拧着,徐徐冷笑道:“少年人,你未免自负过甚了些吧!这多年以来,买技者固不乏人,却从未有一人敢圈超优二字,你有此自信么?”
谭啸微微一笑道:“小子幼读诗书,经史子集自信过目不忘。老先生请命题一试吧!”
雪山老人咧口一笑道:“好!好!你要买什么功夫呢?”
谭啸心中一动,徐徐踱了两步,舒眉道:“小可仅仅只求两套功夫,不知老先生可肯出售?”
雪山老人淡然一笑道:“我是有买必卖的,不要说是两套功夫,就是二十套,只要你敢买,我就敢卖!”
他顿了顿,问:“少年,你要买两套什么样功夫?”
谭啸低头想了想,慢慢抬起头来道:“一套是‘大三元吐纳真功’,一套是‘黑鹰散手’。”
雪山老人呆了一呆,冷冷一笑道:“这是谁告诉你的?秦胡子?还是小袁?西风?”
谭啸心中暗暗吃惊,原来这些人都来此向他请教过功夫,由此可知此老功力之惊人了!”
当时怔了一怔,心知他口中所谓的小袁,指的是狼面人袁菊辰,自己因受他关照,千万不可吐露,所以忙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并不认识你所说的人!”
老人用力地睁着那一双线也似的眸子,哼了一声:“不会吧?知道我这两手功夫的人并不多,是谁告诉你的?可恨,可恨透了!”
谭啸见他双手用力地互捏着,满面怒容,不由嘻嘻一笑道:“老先生何故如此动怒?你不是方才还在说有买必卖么?”
老人不得不强自收回了怒容,换上了一副笑脸,讷讷地道:“你说的不错,我是有买必卖的,只怕你……”
他打开了葫芦,就嘴猛喝了两口,放下葫芦道:“酒逢知己千杯少。”
谭啸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老人看了他一眼,又道:“但觉山尖浸酒绿,”
谭啸应口道:“不知日脚染溪红。”
雪山老人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又道:“无求尚恨时赊酒,”
谭啸一笑,脱口而出:“有癖应缘酷爱山。”
雪山老人口中“咦”了一声,上下看着谭啸,心中甚是敬佩他的文采,笑了笑说道:“少年,我还有两首吟酒的诗,你如能应得出来,我就传你一套功夫!”
谭啸欠身道:“小可愿洗耳恭听,请你老命题。”
老人仰头又喝了两口道:“好!”他眯着眼笑道:“午窗睡起人初静,”
谭啸皱了皱眉,天山老人不由喜得连连搔首,不料谭啸却马上接下去应道:“樽酒闻呼首一昂。”
老人立刻面如死灰,用力地拍了一下手,又说:“春风小榼三升酒,”
谭啸哈哈一笑,神采飞扬地道:“寒食深炉一碗茶。”
老人跺了一下脚,长叹了一声道:“罢!罢!我认输就是。只是,如果你能把才才诗句的作者说出来,我就更对你心服了!”
谭啸浅笑道:“李太白、范石湖、陆放翁、苏东坡和白香山,我想大概不会错吧!”
雪山醉老盯视着他,长吸了一口气,叹了一声:“现在无话可说了!少年,你是先学大三元吐纳真功呢,还是先学黑鹰散手?”
谭啸想不到这头一关,居然如此容易通过,不由心中狂喜,而是却愈发压制着内心的喜悦。慢慢坐在了一截枯树根上,把身后的酒囊解了下来,仰天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
雪山醉老怔了一下问:“少年,你喝的是什么?”
谭啸只觉得肚内火也似的热烫,可是他却仍然伪装着微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好酒!好酒!”
说着咕噜噜又饮了几口,只觉眼前人影一闪,雪山老人已站在了他面前。谭啸一惊道:“做什么?”
却见这老人一伸手把他酒囊抢了过去,在鼻上闻了闻,断定真是酒以后,又还给他。老人后退了几步,嘻嘻一笑道:“你的酒量很大,很对我的口味,好孩子!现在你要我先传你哪一套功夫呢?”
谭啸把酒囊放至一边,摇头冷笑道:“你还有一个题目没有出呢?”
雪山老人闪了一下眉道:“你为什么不先学一套呢?”
谭啸摇头道:“我要么是两套一起学,要么干脆一套都不学,我就是这个脾气。”
雪山老人“哦”了一声,连连点头,他心中十分欣赏谭啸这种个性,试探着说:“少年,你要弄清楚,如果下一个题目,你回答不出,非但前功尽弃;而且你还要遵约血溅石碑而亡!”
谭啸暗中捏了一把冷汗,心说袁大哥只授我以投其所好的性情,却忘记他心中犹豫不决。老人以一双深邃的眸子,紧紧地逼视着他。谭啸不由心中一动,当时顾不得再深谋远算,脱口道:“老先生,你只管出题目吧,生死在我来说,是算不得怎么一回事的!”
雪山老人心中微微一动,实在的,这少年人的魅力,已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顿了一下:“那么,好吧!你随我来!”
他转过身子,直向一座斜岔而出的石峰行去。谭啸心存怀疑地跟随在他身后,只觉天风冷冷,吹得透体生凉,老人那一身酱色的藏袍,被风吹得飘飘欲仙。
这是一处悬崖崖口,和对崖隔空距离有十丈左右,当中却是千丈深渊,几片云层飘浮在半峰,和对崖崖头盛开着的几株晚梅,对衬得十分有趣。偶望之,真有“飘飘乎羽化而登仙”之感!
雪山老人回头一笑,指着对崖道:“老夫蜗居就在对崖,少年,你愿意随我过去一谈么?”
谭啸欣然颔首,只是心中十分怀疑。因为此处和对崖相距当在十丈左右,其间并无渡桥,如何过去,不无疑问。
老人似已看出他的心思,掀唇一笑,露出漆黑色的牙床,说道:“这里本来有一座铁索桥的,因年久失修,风雨摧蚀,早已腐朽,不过不要紧,你看!”
他说着向崖边走了几步,伸出青布高袜的右腿,直向悬崖之下探去。谭啸不禁吃一惊,脱口道:“老先生小心!”
雪山老人嘻嘻一笑,随着右腿收回,却见他足尖上勾着一条细若小指的白色细绳,上下晃动不已。那绳索本是埋隐于云雾之中,如不为老人足尖勾起,任何人也难以发现。此刻老人弯身以手代足,将那绳索抓于手中,用力地拉动着,阳光里,像一条长有十丈的巨蛇,在云雾之中上下波动着,不要说走了,就是看上一眼,也够吃惊了。
雪山老人注意着谭啸的脸色道:“少年,我们必须要由这飞绳上走过去……嘻嘻!”
他哑着嗓子道:“你敢么?”
谭啸只觉得头上轰的一声,暗忖道:“这莫非也是他的考题么?”
他知道这种走法,如无极深的内功造诣,绝不敢在其上妄踏一步。因为这种索太细太长了;而且是有异一般江湖卖艺之流的。因为一般所谓的走索,短而且直,离地最多不过数丈;而且还要手中持有平衡的竹竿之类的东西。可是眼前这种走法,却是完全相反,最可怕的是整个绳索除短短的两端目力可及以外,其他部份全在云雾之中。
这种走法,简直可以说是玩命,谭啸陡闻之下,怎会不惊!
略一犹豫,老人面上已浮有微笑,谭啸当时心一狠,长叹了一声道:“悉听尊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叫我有言在先呢!走!我们走!”
老人似乎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两道扫帚眉倏地向两下一分,伸出两只手,紧紧按在谭啸肩头,哈哈地笑道:“我可是有言在先,你摔下去,可是绝对活不成,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
他一面说着,一双细目,泛出炯炯的锋芒,在谭啸面上游离着,又问:“你决定了么?”
谭啸点了点头。老人面上泛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不后悔?”
谭啸咬了一下牙道:“不后悔,老先生你先走吧!”
雪山老人嘻嘻一笑道:“好!你自己想好了,可不能怪我!”
他说着身形轻轻纵起,直向白云之中落去。谭啸不由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雪山老人身形一落,全身已隐入云中,遂听老人的哑嗓音道:“少年,你来呀!”
谭啸答应了一声,心中可是发着毛,他本心是想跟着老人身后走的,那样虽然是险,却还有人前导,总比自己一个人瞎摸瞎闯好得多。谁知老人竟会有这一手,可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考虑的余地了。
当时把心一横,试探着向那绳索上踩去,只觉那细绳左右荡动不已。谭啸一向是自负轻功颇高的人,这一时,却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紧紧地咬着牙,注视着足下,一步步继续向前踏去,却不料那绳索竟是动得更为厉害。如此十步之后,全身已隐于云雾之中,非但前路茫茫,目光不及,便是身后也是为浓云所封,伸手不辨五指。前进固是险到了家,后退更是不可能,真个是“进退维谷”!
他抑制着丹田内力,把身子定在绳子上,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对岸,传来老人的笑声:“少年,我可以告诉你,你如能设法过来,就算通过了我的第二试题;否则不必血溅石碑,这千仞深渊,也就是你埋骨之处了!”
谭啸不由长叹了一声,问道:“这云雾不知何时才开?老先生你可知么?”
老人呵呵笑答道:“你死了这条心吧!这云雾长年封锁于此,从无开时,这一点,你不必再心存妄想了!”
谭啸循声前进了五六步,又问:“莫非到夜晚也不开么?”
老人嘿嘿一笑:“不开!你死了心吧!”
谭啸又循声前进了三步,站定叹道:“老先生,你这题目太难了,小可恐怕性命将葬此渊中了!”
老人呵呵一笑,谭啸一连进了五步,老人说:“这是你自找的,怪得谁来?”
谭啸又循声前进了几步,愈觉云雾浓湿,自己身上面上都沾上了一层极小的水珠,足下绳索更是动荡不已,由此可证明,老人确是站立在绳索另一头发话。谭啸放心不少,定了一定,又道:“我死之后,只求你老把我尸骨捡回埋葬,小可死也瞑目了!”
老人嘻嘻一笑道:“这倒可以答应你。”
谭啸立刻又前进了三四步,耳闻老人说话之声,距离自己不过四五丈左右,心知离岸不远,这时那细绳子更是微微颤动不已。
谭啸站定身子道:“老先生不可动绳,诡诈害人不是侠义本色!”
老人怒道:“胡说八道,我何曾动过绳子?此处是一洞口,风力极大,你自不察,岂能随便诬人?”
谭啸在他说话之时,一连前进了十几步,心内暗喜,又道:“你老明明以足动绳,何故不敢承认?唉!我谭啸真后悔有此一试!”
雪山老人勃然大怒道:“小子!你如再说,我可要……”
忽然他觉得绳索上有物移动,已临身前,不由吃了一惊,忙闭上了口,却觉得头顶一股劲风掠过,遂闻得谭啸朗笑之声,由身后传来道:“老先生引渡之恩,小可拜谢了!”
雪山老人忙一回头,却见谭啸正昂立在一块耸立的石峰之上,满面春风地微笑着。
老人不由脸一阵红,一时瞠目结舌,这才知自己竟是上了对方的大当!
谭啸飘身下石,深深一揖道:“老先生一诺千金,当不至言出不算吧?”
老人这时,脸色由红而白,由白又红,最后仰天狂笑了几声,一翘大拇指道:“好!老夫算服了你了,好小子!你太聪明了!”
说着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摸着头上乱发,皱着眉毛喃喃自语道:“这个点子太好了,怎么小袁过去会没想起来呢?”
谭啸心中一动,含笑道:“你老口中说的小袁,又是何人,可肯见告?”
老人苦笑了笑,一副上了大当后悔莫及的样子,叹息道:“你不认识,他也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年轻人,他名字叫袁菊辰,我叫他小沙漠,也叫他小袁。”
谭啸笑了笑:“我认识此人,并且是好朋友。”
老人一怔,怒道:“是他叫你来的?”
谭啸摇头笑道:“他从未说过你老,这全是我福至心灵。”
说着深深又是一拜,笑道:“谢谢你老的成全。”
老人窘笑了笑,点头道:“我答应了你,自是不会说过不算;不过,你这种小聪明确实令我佩服。他妈的!你这小孩真精,又可恨,又可爱,真他妈的!”
谭啸不由皱了皱眉,被老人一连两句“他妈的”骂得有些哭笑不得。
老人用力地抓着乱发,继续道:“当初小袁就想学我那一套‘黑鹰散手’,只是这道绳桥,他却没有办法通过。不是我救他,他小子准摔死,我因爱他机灵,功夫也不弱,非但没有要他守约去碰石头,反而传了几手功夫。只是没有传他这手‘黑鹰散手’,他也不好意思再求我教给他,真想不到,你竟然知道我会这手功夫,是谁告诉你的?”
谭啸不禁心中恍然大悟,暗忖原来袁菊辰再三关照我,不要说出是他指引,其中有此隐情。由是,内心更把菊辰感激十分。
雪山老人这时盯视着谭啸问道:“少年,你在阿克苏要留多久?”
谭啸反问道:“你老这两套功夫,要传多少时间?”
老人怔了一下,黯然道:“噢!这恐怕不是十天八天能教完的!”
谭啸含笑道:“那我就多留些时候,总之定不使你老失望就是了!”
老人这套“黑鹰散手”乃是他数十年浸淫而引为平生最得意的功夫,曾立过誓,一生绝不传人;而且武林中知道他这一手功夫的人极为有限。故此,虽曾妙想天开的立五字碑石昭示武林,却从未有人知道并要求过他传这一手功夫的。虽然数年前袁菊辰曾有此一求,却未达志,想不到今日这年轻人居然用计得逞,怎不令他悔恨叹息不已,可是以他声望,却又不能言出不算,一时好不扫兴,只管低头不语,踽踽地向前行着。
谭啸在他身后跟着,这片地方太美了,在梅花深处,现出茅屋一角。
老人推开竹门入内,连头也不回。谭啸老着脸跟了进来,心中暗笑,这老儿器量未免太小了,你虽如此,却总不能说了不算!
老人推开茅屋的门,回头干笑道:“请进!”
谭啸弯腰道:“正要打扰!”
说着迈步而入,老人进房后摔门极重,谭啸心内不由暗笑,心忖这老儿肝火未免太甚了。
想着已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了下来,见室内设备极为简陋,可是却颇有古意。一张高仅尺许的长案,为松木所制,案上除列有文房四宝外,尚有一具形式极为古雅的古筝;地上摆着一个球枕和一方软垫,可供人依身弄筝;长案一边有一画斗,有一竹根制大笔筒,其中斑管如林;靠左面窗下,置有两槽水仙,和窗外一株红梅映衬得十分清趣。
这房间虽不大,可是光线极好,四面轩窗齐开,山风吹进来,带着岭外的梅花气息,北窗下两张靠椅中夹小几,谭啸所坐正是其中之一,地面为极光洁的竹片拼凑而成。老人脱下鞋,改踏软底拖鞋而入,笑视着谭啸足下道:“你的脚?”
谭啸不由脸红了一下,忙弯腰把鞋子脱了下来,老人一面丢过一双拖鞋,一面笑着点头道:“这样干净一点,老穿鞋,容易长脚气。”
谭啸知他有意讥嘲,便也笑道:“老脱鞋,容易生冻疮!”
老人怔了一怔,哼了一声,又不乐意地笑道:“简慢得很,没有茶!”
谭啸哈哈一笑,手举着酒囊灌了一口,抹了一下嘴道:“有酒就好,老先生不必客气。”
雪山老人默默地坐在他身边,两弯眉毛紧紧地皱着,他心中本想以冷漠的态度,令谭啸心生厌恶而去,不想对方却偏是好涵养,无可奈何之下笑了笑。把先前故示冷漠的态度收了收,却改换方式道:“少年,你一定要学我这两套功夫,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不便翻悔!”
谭啸嘻嘻一笑,拱了一下手道:“老先生是一诺千金,自无翻悔之理!”
老人讪讪地点了点头,眯着一双小眼道:“可是老弟台,你……”
谭啸一听他忽然又变客气了,心知此老定是一极为狡黠的人物,当时微笑道:“老人家有话请说。”
雪山老人伸舌舔了一下厚唇,问:“老弟!你的内功可曾练到了三花盖顶、五气朝元的地步?”
谭啸一怔,脸色微红道:“这个……”遂又一笑道:“虽未至此地步,却已打开任督、奇经八脉,三十六诸天境地,也已贯通,离三花盖顶、正气朝元也不远了!”
老人作了一个狡笑,耸肩道:“老弟!这并不是我说话不算,要学我那两套功夫,内功没有如此根底,是不行的。”
他搓着手,又笑了笑,试探着问:“怎么样?咱们再换两套别的功夫怎么样?三套、四套都行!”
谭啸不由一怔,心说不好,这老家伙竟想耍赖,我可不能上他的当。听袁大哥说,此老一向把这两套功夫,视为不传之秘,怕是他掉耍的花枪吧!
想着摇了摇头,老人不由面色一沉,又堆笑道:“老弟!别太不知足了,凡是能受我一技之传者,在武林中,大可扬名立万,你又何必非要……问题是你自己底子不够,怎么能怨我呢?”
谭啸哈哈一笑,把手中酒囊,猛然往地上一掷,立身一揖,面色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朗声道:“我谭啸不远千里而来,只当老先生你是一个人间高士,今日一见,实令人寒心!”
雪山老人面色青红不定,有些发怒地听着。谭啸继续道:“小可生就怪癖,宁食仙桃一口,不食烂桃一筐。老先生既推三阻四,语词奸诈,小可这就告别,至于你老另传别技的好意,小可心领就是,哈!”
他耸肩一笑,又道:“武林中盛传的‘五字碑石令’竟是如此一个骗局,令人齿冷!齿冷之至!”
这一番话,直说得雪山老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头上直冒汗,看着谭啸这种激昂慷慨之态,他一时竟答不上话来,只是嘻嘻地笑着。
谭啸一揖之后,直向门外就走,他盛怒之下,大步而出,待行出房门六七步之后,才发现足下竟还是穿着人家的拖鞋,不得已,又重新转身而回,才一进门,却见老人面门而立。
谭啸怔了一下,正要弯腰脱鞋,忽见老人双掌向外一伸,直奔自己两肩上拍来。谭啸不由一惊,忙向后一仰,但觉头顶人影一闪,老人已由自己头上掠了过去,谭啸正要转身,却觉得两处大筋上一麻,已为老人双双拿住了双肩麻筋。
雪山老人这种快捷的身手,确实令人战兢。谭啸尚未看清他怎么出手,已受制于人,顿时只觉全身一阵颤抖,额角上涔涔汗下。
但他仍能发话,冷笑道:“这是为何?莫非……我……”
才说到此,老人已大喝道:“住口!”
谭啸不由闭嘴不言,却听得背后老人发出夜猫子似的一声长笑,抖声道:“好个小兔崽子,你有几个脑袋?你凭什么向我发这么大脾气?你简直是混蛋一个!”
他说着分出一只手,一托谭啸的腰,把谭啸整个身子举了起来,大踏步向房后走去!
谭啸咬牙切齿道:“你不传我功夫就算了,怎可如此对我?”
老人又是一声长笑:“我还传你功夫?没揍你就是好得了!我这一辈子见的人物多啦,还没见有你这么横的!好!好!我们看看谁厉害!你好大的胆子!”
他一面说着,一面托着谭啸,飞快地走到了茅屋后边。谭啸想不到此者竟是这么大脾气,自己落在他的手中,看来真是惨了。
这茅屋之后,是高可耸天的石峰,就在石壁间,凿有两个洞穴,为铁栅紧紧封着。
老人一面托着他,大步走着,一面冷笑道:“你先陪我的黑子住几天,看你还厉害不厉害!”
谭啸心尚不解何谓“黑子”,就见老人伸出一足,把铁栅门勾开,双手一抖,已把谭啸送了进去,就势一带门,“当”的一声,关了个严丝合缝。
谭啸就势一滚,已站了起来,倏地扑向铁门,奈何铁门已关上了。
这时却听见身侧兽喘喋喋,鼻中更是闻得一股臊臭味,他猛地转过身来,不由吓得后退了一步。原来就在他身前三尺左右,另有一扇空格铁栅,正有一极大黑熊,攀栏而立。一张狒狒似的嘴,伸出一半来,掀唇如血,露出两排短剑似的牙齿,喉中正呼呼有声地低哮着,口中滴着腥涎。
这是一只天山所产的大公熊,谭啸还是第一次见到,过去虽也见过人家耍把戏,有玩狗熊的,可是那种熊和这只黑熊,在大小上却不能比了。
这熊站起来,竟比谭啸还要高出一头,腰背极粗,怕二人合臂也抱不过来。前身自颈以下,生着如雪似的白毛,背部毛色漆黑如墨,一双黑亮的眸子,凶恶地瞪视着谭啸,其状狰狞已极。
谭啸陡然见状,不免大吃一惊,后见当中有铁栅隔离着,心才放宽了些,这时却见铁门外的老人,正咧口得意地笑着。
谭啸本想破口大骂,可是想了想,却是一言不发,退至壁角,把身子蹲了下来,连看也不去看他一眼。
雪山老人怪笑了一声:“你安心在此住些时日,我要煞一煞你的火性,到时自会放你出来!你如再敢无理,我就关你一年半载,看你又能如何?”
谭啸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雪山老人以手指了一下峰前云海,嘻嘻地笑道:“每日子午二时必有冰雹寒威,其寒冷程度,到时你自能体会,你必须要忍耐。”
他说罢转身而去,谭啸内心十分愤怒,想不到此老竟是如此一个不通情理、固执偏激的老人,只怪自己方才出言冲撞了他,看来自己学技不成,反倒要在此大吃一些苦头了。想着叹了一声气,喃喃道:“袁大哥,你可害死我了!”
一言甫毕,只听身侧震天价的一声大吼,吓得谭啸忙滚坐一边,却见竟是那大熊,正怒睛掀唇朝着自己发威,一只熊掌伸出铁栅以外,向自己抓着,仅仅距离自己面门两三寸;而这石洞地势极小,再想后退一寸也是办不到的。
谭啸不由叹息了一声,既无退路,又不能坐以待毙,说不得只好应付一下这畜生了。
想着又仔细地打量这只大熊,越看越觉这家伙硕大无朋,竟是自己生平仅见,一双熊掌箕开着,大如棋盘,又厚又长,衬着它那半截铁塔似的身子。两臂如桶,腰大如缸,这东西如在深山中出没,只怕狮虎见了它,也要尽速回避。
想着,见它一只巨掌在自己面前兜来兜去,口中发着怪声,像是故意引逗自己为乐似的。少年人好奇本是本性,谭啸一时提内力贯之右腕,想试试它到底有多大劲力,同时也想给它点厉害尝尝。
他这么想着,却不敢正面和它较劲,待它巨掌由自己脸前甩过时,谭啸倏地舒腕,猛地叼在它的巨掌之后,用全力往铁栅上撞去。
那巨熊忽地厉吼了一声,巨掌向后一挣,这一挣之力,直把谭啸整个身子给荡了起来,“扑通”一声,摔倒在一边,痛得“啊哟”一声,一时只觉右掌虎口发热,直似裂开了一般。
如此一试,算是把谭啸心给冷了一半,可是他的内力,却也使那巨熊吃了苦头,这畜牲本是天山特产,名叫“白黑子”,是稀有的熊种之一,生具神力,力裂虎豹,在雪岭之中出没,无异天山之王。被雪山老人擒获时,尚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幼熊,本是一对,后来因病死了一只,只剩下它独自一个,老人已养了五年左右,几通人性,素日喜爱十分,差不多隔日就来探看一回。它眼目之中,除了怕老人以外,何曾怕过任何人,想不到今日为一陌生人一握之下,一只右掌痛彻心肺,不禁怪声厉吼起来,一双巨掌平空荡着,拍打着铁门匡匡直响,那种声势,真是惊人已极。
谭啸吓得紧缩壁根,心内忖着,幸亏有当中这一层铁栅门隔离着,否则就不堪设想了。
那巨熊拍打了一阵,也就安静下来了,躺在一边,翘起四足,在空中舞弄着,口中“呱呱”乱叫着,一会儿又爬起来去玩一个大木球。奈何那木球甚是圆滑,总是载它不住,玩了一会儿它就忍不住发起火来,只一拍,把那实心木球拍了个粉碎。谭啸望着它,心讨:人谓熊心好奇无耐性,看来倒是不假。
一会儿,这只大熊又趴在铁栅上,伸出舌头舔着铁条,舔得津津有味。
谭啸看得倦了,躺了下来,地上铺着极厚的干稻草,不觉得很硬。
他一个人心中想着心思,不知日已中天,但觉腹中饥饿难当,不由翻身坐了起来,心想这雪山老人到底是什么用意呢,把我关在兽穴里,莫非连吃的也不给我么?
他弯腰站起,忽觉前胸一物硬帮帮的,用手一摸,才想起是那口“阿难”短剑,不由心中大喜,暗忖我真是糊涂到家了,放着这口削铁如泥的宝剑不用它,却在此受困为何?
他忙解开外衣,把悬在前胸的那口短剑拿了下来,方要以手抽出,忽听隔栅的巨熊,连声地怒吼起来。偏首一看,却见那大熊,正瞪着一双黑目,惊怒地看着自己。谭啸微微一笑,叱道:“畜牲,现在我可不怕你了,你再敢伸手,我就给你砍掉一只!”
说着振腕把宝剑掣了出来,洞中立时闪出了耀目的白光,他先试着在那铁栏上削了削,随着剑刃,铁屑如泥纷纷落下。
谭啸不禁大喜,正待挥剑断栅而出,忽地心中一动,暗道:“不可!我此行目的为何呢?如此作法,岂不与雪山老人更成了不了之局么?”
想着缓缓把剑收了回来,又想,尽管老人此刻对自己不算友善,可是这类奇人每多异处,喜怒不形于色,别是他有意借此试探我的耐性或是什么吧?我还须稍安毋躁才好。
这么一想,心又沉下了些,就连伤熊的心,也扫了一个干净。慢慢把剑收回鞘内,仍然悬至前胸,把外衣整理好。
那熊也真怪,在谭啸掣剑时,它口中一直发着呼呼的低哮之声,此刻他把剑收好了,这熊也就不叫了,又重新伸出舌,舔着铁栅。这几根铁栏,想是长年为它舔擦,舔磨得黑光净亮,未生一些铁锈。谭啸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得很,方要躺下身子,却见那大熊忽地掉过头来,一声大吼,走至门前,欢蹦乱跳不已。谭啸不禁吓了一跳,忙回过身来,却见门外行来一个跛足的孩子。
这小孩顶多不过十四五岁,他背后背着一个大麻袋,手中提着一个装食物的提盒,一拐一跛地朝这边走过来,远远地站在兽栏前,翻着一双小眼看着谭啸。
“你就是来找雪公公学本事的那个人是不是?”
谭啸见这小孩,虽是一足微跛,但长相倒挺聪明,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眸子,骨碌碌地转着,头上梳着一个童髻,身着黄葛布衣裳,十分宽大,似雪山老人的衣服。身材瘦长,面色倒很红润,谭啸本是一肚子闷气,但看见这孩子,却是发作不出,勉强点了点头,微笑道:“不错,就是我,有事没有?”
小孩往前又走了三步,放下了背上的麻袋,皱着眉头说:“听说你功夫不错,你既然有功夫了,干嘛还要来学呢?”
谭啸被他这么一问,一时倒不知如何作答,只笑了笑。因见这小孩说话之时,离着他远远的,不由笑道:“你怎么不走过来说话?离这么远干什么?”
小孩脸红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我怕你给我一家伙,我可吃不消!”
谭啸不由哈哈笑了一声,遂摇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打你!来!你是给我送吃的来了吧?”
小孩提起提盒,慢慢走到谭啸门前,把提盒往栏栅前一放,马上后退了几步。谭啸微微一笑,伸手把提盒拿了进来,退至一边,打开了盒盖,见有烙的酥饼,还有小米稀饭。
他肚子实在饿了,就不客气地吃了起来,那小孩远远看他吃后,才算放下心来,又重新提起了麻袋,往那大熊栏前行去。
那只大熊,早已忍不住在栅内又蹦又跳,小孩倒是一点儿也不怕它,一直走到铁栏旁边,先伸手进去,让那比他两倍大的巨熊,在他手上舔来舔去;然后才把麻袋之中玉米、甘薯等食物,一样样抛进去,任那大熊吃着。小孩脸上带着微笑,看着它吃,一边伸手进去摸着它的毛。谭啸心中不由甚为惊异,暗想这熊方才是何等凶猛,如今在这孩子手下,竟是比猫还要柔顺,这倒是怪事。
小孩摸弄了一会儿,眼睛又溜向谭啸,讷讷道:“多吃一点,一天只有一顿。”
谭啸怔了一下,放下了筷子,又笑了笑,问他道:“看样子我在这里,还要住好几天了?”
小孩比了一下五个手指道:“最少五天!”
谭啸想了想,眉头微皱道:“小朋友!我有一件事托你,你肯不肯为我去做?”
小孩眨了一下眼睛,讷讷道:“那要看什么事情了!”
谭啸笑道:“我在阿克苏一家店里有一匹马和随身的几件衣服,你能不能去关照一声,叫他们好好为我照顾一下,等我回去时,多给他们钱。”
小孩皱着眉,一只手摸着头,慢吞吞道:“那得走不少路呢!我的腿又不大听使唤;不过……好吧!谁叫你求我呢!等一会儿我就骑马去一趟,你得把那客栈的名字告诉我!”
谭啸很高兴地把那地方详细地给他说了一遍,小孩点着头表示他已很清楚的样子,又问;
“你吃完了没有,我该走啦!”
谭啸把饭盒子拿出来。笑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接过了饭盒,答道:“我叫戚道易,人家都管我叫小跛子,你也这么叫我就是了!雪山公公养活我,每天给他弄弄饭,再就是喂喂这黑子,别的没什么事。”
谭啸正要再问他些话,就听见远处雪山老人的声音唤道:“小戚!你多说些什么?还不快来!”
小跛子嘴一咧,小声道:“老爷子又叫唤了!”
说着一面高声答应着走去,却抽个冷子小声道:“相公你千万别急,只要忍下去,一定有好处!”说着就跛着腿一溜烟似地跑了!
小跛子戚道易走了之后,谭啸发了一会儿怔,心想照小孩方才所说,老人此举果然是在试探自己耐性如何了。
可是试探尽管试探,从没有听说过把人和熊关在一块的,这简直近乎是侮辱,想着不禁有些生气。若非是渴于学成绝技,真不甘受此辱。
他长叹了一声,开始在这仅能转数步的石洞内踱着,再看隔栅的巨熊,已倒在地上睡了,睡得甚是香甜。他走了几转,靠墙坐下,默默闭目养神,约有半个时辰左右,那大熊睡醒了,在洞内来回走着,口中发着咆哮之声。谭啸心中正自胆战,忽然一阵袅袅的笛声,自前室传来,声调十分婉转。说也奇怪,那原来咆哮的巨熊,忽然静了下来,竖起一双耳朵,似在仔细地倾听着!
谭啸觉得很奇怪,心想莫非这畜生也听得懂笛音么?
果然,那巨熊先是倾神细听,后来便来回地在洞内走着,时停时动,喉中发出阵阵低啸声;最后一双前掌竟自人立起来,足下竟按着笛音所传来的节奏,时慢时快地走动着,口中呼呼有声地疾喘着,看来真是怪态十足。
谭啸不由大为惊疑,先是看着想笑,后来笛声一变,那巨熊步伐也跟着变了,巨大的身子转动间,竟并不显得臃肿。最怪的是足下所踩的竟是一种看来十分好笑的步子,时前时后,时左时右,却是快捷无比。
似此约有盏茶时刻,笛声才慢慢停了下来,那巨熊也如同皇恩大赦似地停了下来,累得呼呼直喘。谭啸看着虽是奇怪万分,却并没有想到其它方面,眼看那熊四脚朝天地躺着,张着大嘴,流着口水,其状丑恶已极!谭啸暗笑,这种东西,竟也懂得跳舞,这真是应上了那句骂人的话:“丑人多作怪了!”
想着正自好笑,忽闻笛声又起,只是几声短音节,地上的巨熊,连声发出巨吼,似乎对笛声抗议。无奈那短音节仍自连声地催促着,迫得那熊不得不二次站起身来。
紧接着,笛音如前又娓娓吹奏了起来,声调和方才一般无二,那黑熊喉中发着极为委屈的短鸣之声,却不得不仍然人立而起,和先前一样的足下踩踏起来。谭啸不由十分奇怪,当时由铁栅门内向外望去,远远见老人所居茅屋后窗敞开着,隐约可见老人面窗而立,正自横笛吹奏着,那娓娓动听的笛音,正由那边散传过来。这时,那只大熊正是舞得起劲的时候,一双大粗腿时前进后地踩踏着,谭啸不禁看得呆了,心想天下竟会有这种怪事,熊还会跳舞?
想念之中,目光不禁注意着它一双大足,想看看它到底跳的是一种什么舞步,谁知这一凝神细看,竟觉出有些苗头。
原来那巨熊虽是转跳频疾,可是却是反覆地踩踏着一种固定的步子,日光料照进来,映着它巨大的身影,时进时退,稳重处,步如泰山;疾快处,捷如狡兔。谭啸不由心中一动,忙自站了起来。可是这时,笛声竟自歇了下去!那巨熊跟着推金山倒玉柱似地倒了下来,累得喘成了一团!
谭啸有些失望,却听见耳边响起了雪山老人蚊虫一般的一声叹息:“蠢才!放着绝世的身手,竟不知学习,白花费了我老人家一番心血,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谭啸忙循声望去,隐约似见雪山老人正在返身关窗,方才之语分明是以“传音入密”的功夫所言,谭啸不禁怔了一下,猛地跺了一脚道:“我真是糊涂到家了!唉!唉!”
这才晓得,原来那巨熊所踏步子,竟是一种奇异的怪招,只可恨自己,只当它是在跳舞,而平白放过两次大好机会。
这么想着,不由大为悔恨起来,再看那熊两度起舞之后,竟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四脚朝天地睡着,嘴里狂喷着唾沫星子,自然不会再有起舞的能力了。谭啸努力追忆着它方才的动作,一个人比划了一阵子,终因记忆不清,弄不出一个名堂,乏味得很,仍自靠壁坐了下来。
光线慢慢暗了下来,谭啸肚子饿了,可是想到小跛子戚道易告诉自己的话,知道今天是不会有吃食送来了。等到日暮的时候,小跛子一拐一跛地又来了。他仍然背着一个麻袋,直接走到了熊栏前,在谭啸铁栅前探了一下头,小声道:“谭相公,我专门为你跑了一趟,你放心吧!”
谭啸忙爬起来,一面道谢,一面笑道:“为什么不给我送吃的呢?”
小跛子四下看了一阵,摇头道:“这是雪公公特别关照我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倒是给你偷了两个馍馍来,你将就着吃吧!”
说着递过一个纸包来,谭啸正要伸手去接,忽然心中一动,又把手缩了回来,问他道:“是老先生这么关照你的?”
小跛子戚道易翻着眼皮,使着眼色道:“是呀!相公你快拿过去呀!等会儿给他看见了,我可又要挨骂……快呀!”
谭啸怔了一会,摇了摇头,小跛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赶快把那纸包收了回来,皱眉道:“怎么?你是想绝食还是什么?”
谭啸笑了笑,没有回他的话,心中却在思忖着,老人既如此做,当是含有深意。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可不能再错过这第二次机会了。
小跛子戚道易在隔栏喂着熊,忽然皱着眉很奇怪地问谭啸道:“咦!这黑子今天又跳舞了是怎么着?”
谭啸点了点头,忙问道:“你怎么知道?”
小跛子端了一下肩膀,翻了一下眼珠,咧嘴笑道:“你看它那份德性,连饭都不想吃了;每次它跳过舞以后都是这份德性!”
谭啸不由奇怪道:“它跳的是什么舞?真怪!”
戚道易嘻嘻一笑,说道:“雪公公也真会作怪,闲着没有事,就爱逗它玩,它一个熊能会跳什么舞呢?可是雪公公前些年,却是每天用笛子逗它,天下事也真怪!”
说到此,他放低了嗓子,又前进了一步:“雪公公还向它学跳舞呢!有几次我看见了,雪公公关照我,不许对外人说,你说这不是怪事么?”
谭啸不由豁然贯通,当时怔了一下道:“这是真的?”
小孩怔道:“怎不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还错得了!只是这是两年以前的事了,最近倒是没有看见过。”
谭啸又问:“他怎么能叫它跳呢?”
小孩摸着头,一个劲皱眉:“这事也怪,我平日怎么叫它跳,它也不跳;可雪公公一吹笛子,它马上爬起来就跳,他笛子不停,它累死也不停。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着歪着脖子看着那只熊,又道:“雪公公很久没逗它了,怎么今天又想起来了,你看把它摆布成这样,可惜我没看见。”
说了这句话,他提起麻袋往肩上一抢,转身道:“我走了,明天再见吧!”
谭啸听小跛子戚道易这么一说,心中更是悔恨十分,暗想这熊身上,定是有极为怪异可取的招式。老人故意以笛音令其展示,好令自己见机而习。谁知自己竟只顾看着好笑,平白错过此天赐良机,愈想愈是懊恼。同时腹中饥肠辘辘,坐卧难安,展望岭外黑茫茫一片,老人所居茅屋,亦无一些灯光。天风冷冷,贯穴而入,谭啸开始觉得有些冷了。
他把地上的稻草理得厚厚的,自己坐于其上,开始练习起吐纳的功夫。
空腹有助于练功,不多久工夫,气机上走天灵,倒转河车,他竟入定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只觉得四外寒气袭人,逼得他坐功也练不下去。目光一开,丹田气散,突然打了两个喷嚏,只觉得四外寒气砭入骨髓,这一霎时,他所体会到的冷,竟是生平仅一见,那种冷的程度,真是不可以言语去加以形容。
惊吓之间,谭啸只觉得全身血脉几乎都要冻裂了,一连打了三四个寒颤,这才突然忆起老人离去时所说之言:“子午二时必有冰雹寒威,你必需忍耐!”
想不到这寒冷程度,竟是如此吓人,只这思忖之间,谭啸彷佛已觉得全身都僵了。
他虽有一身武功,也不敢任寒流袭入,当时慌忙爬起身来,在洞内跑跳着活动血脉。虽是如此,仍被冻得牙关格格战抖不已。
隐隐听得岭外丛林间,如同洒豆子似的,辟辟啪啪,落下一些东西,谭啸知道是在下冰雹。他这么跑了一阵子,非但不能御寒,反倒被袭来的寒流,冻得手脚如冰,后来就连举动也感有些不听指挥了。
这一惊,可把他吓了个不轻,忽地忖道,自己何不以内功活动一下血脉;否则再一刻工夫,怕不要被冻死了,这可不是玩的!
想着忙又坐下,只觉地上的稻草,一支支就像是树枝似的脆硬,丝毫没有一些暖气。他勉强盘上了双膝,只冻得全身抖成一片。谭啸暗中叫苦不迭,只好咬紧牙关,以丹田气,点燃一点元阳,身上才开始觉得微微有了一点暖意。
无奈何,那四处袭来的寒气,竟是有加无减,勉强坐了一刻工夫,简直受不了。预料着这种寒冷的程度,当可唾沫为珠,如果再这么下去,不消半夜时间,自己非冻死在这石洞中不可。
忽然,他心中起了个念头,暗想那只熊不知冻成什么样了,怎么没有听见它一点声音!
想着忙站了起来,隔着铁栅向那巨熊望去,这一看不由大为惊异。
原来那只熊竟是若无其事地睡在地上,只是它的睡相很怪,两只前掌交叉着按在肚脐之上,两只后脚,却是脚心相贴,平列地上,喉中出息细若游丝,看来丝毫不惧寒冷。
谭啸不禁心中一动,仅仅这一探视的工夫,已令他感到不可支持,一双耳朵先是疼痛难当,此刻已失去了知觉,双足亦然。他知道这已到了要命的关头了,当时忍不住倒于地上,只觉得岭外冰雹仍在辟辟啪啪地落着。此刻谭啸已被冻得有些神情恍惚,再想站起已是不能,紧急中,忽想起那大熊御寒的模样,也顾不得有没有用,忙把双手交叉着按于脐上,双足交换着把鞋脱了下来,模仿着那熊的模样,足心相抵。
说也奇怪,在他这么做时,起先仍然冻得发晕,谁知一切就绪,微微运了三四口气之后,就彷佛觉得寒冷大去;再过一刻工夫,竟由丹田之中,缓缓上游起一股暖气。初起时细若游丝,缓缓如蛇行,渐渐那股热流,竟是越来越粗、越来愈热。半盏茶后,只觉得全身百骸尽酸,各骨节处,竟是如同虫行蚁咬,十分难受。
谭啸不知道这是大寒回暖之后必然的现象,心中尚在阵阵生忧。似如此又半盏茶后,那酸痛才稍稍减退,耳闻栏外冰雹已停,隐约可见月亮复出云表,洒下满天如银光雨,心知大寒已去,这才一块石头放了下来,那隔栅的巨熊也有了响动。
谭啸缓缓放下手脚,想翻身坐起,却是坐不起来,只觉背脊酸痛难当,不得已又躺了下来,心道好险呀,若非是这只熊的妙法救我,此刻一定早冻死在这寒洞之中了。这么想着,犹不免出了一身冷汗。
似如此,他躺了好一刻工夫,才觉得各骨节酸痛稍退,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却见那熊来回地在洞内踱着,口中发着低啸。
这时,一个人影轻轻在栅前出现了,现出了雪山老人瘦长的身材,光亮的一双瞳子。
他一只手持着一支笛子,由栅外伸入,点按在那巨熊的额上。
说也奇怪,那么庞大性躁的巨熊,在老人笛管之下,竟比一只狗还要柔顺,口中立刻停止了哮声,全身后坐下来。老人嘴角带着微笑,低骂了声:“没有耐性的畜生!”
谭啸心中一动,却见老人目光斜乜着自己,淡然一笑道:“怎么样?还不曾冻死!”
谭啸此刻内心已对他多少改了些观念,闻言脸色一红,笑了笑道:“谢谢你老关心,还算没事!”
雪山老人目光如线,点了点头一笑:“你不该谢谢黑子救你一命吗?”
谭啸尴尬地一笑道:“我就是谢它,只怕它也听不懂,我还是谢谢你老人家好了!”
老人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这是骂我,还当我听不懂么?不过,你这小子那点鬼聪明,着实可爱,也的确值得我破格成全。”
谭啸不由大喜,当时弯腰行礼道:“小可先在此致谢了。”
雪山老人哼了一声,目光在他胸前游移着,讷讷地说道:“小伙子,你胸中揣有何物!闪闪放光!”
谭啸不由吃了一惊,当时摸着胸前,微笑道:“是一口剑。”
老人怔了一下,伸手道:“拿来我看。”
谭啸略一犹豫,探手入怀,把那口新自袁菊辰处得来的爱若性命的“阿难剑”解了下来,双手捧过去。老人目光在剑上一扫,面上已现出无比惊异之色,右手接过剑来,先不开启,只在剑鞘上细看了看,赞叹道:“东汉故物,果是不凡,只看这乖巧匠工,已大异一般了。”
说着,振腕把剑抽了出来,立刻当空亮起了一条闪电,映得老人发须皆霜,老人口中更不禁连声赞叹了起来,抬目窥着谭啸面上神态,忽然一笑道:“你不怕老夫据为己有么?”
谭啸怔了一下,镇定道:“宝剑德者据之,老先生拿去,只怪弟子无能,有甚可怕?只是略感愧对我那恩兄而已。”
老人“锵”一声,合剑于鞘,朗声道:“好一个豪爽之士,拿去!”
他说着递剑而入,谭啸反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先生如有需用,弟子愿奉借无妨。”
老人呵呵笑道:“不用!不用!我只是试试你的心胸器量,我生平从不沾一丝一毫小辈的便宜,你快快收回!”
谭啸把剑接回,重新系好。老人正色道:“你武功虽已不错,可是江湖中人,比你强的还是大有人在。此等宝物,最应小心收放;否则一被人觊觎,人暗我明,就有失窃之虑。”
他顿了一下,又接口道:“最好以蛟皮制一软鞘,套于原鞘之上,可免剑气外露。”
谭啸微笑道:“谢谢你,先前小可多有冒犯,尚请大量海涵。”
老人又笑了笑,目光闪烁着道:“你身怀如此利器,却并未图断栅脱逃,亦未伤我爱熊,足见是一有耐性而又聪明的少年,我此刻总算放心了。”
谭啸忙笑道:“如此,你老总该……”
才说到此,老人已呵呵大笑了两声,连连摇头道:“不可期望过甚,孩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切都看你的造化如何了!”
谭啸不由心中一动,正想问些什么,却见他已转过身去,扬长而去,他知道自己多说也是无用,只得默默望着老人背影消失于暗影之中。
这时,四野悄悄,荒岭之中,时有兽啸,皓月如盘,银光如雨,淋浴着远近树林,显现出一种静穆神色。谭啸仍觉得全身骨头酸酸的十分难受,方想坐下再试练一回坐功,忽然笛声又起,和先前一般,引逗得那只巨熊连声低吼了起来。
谭啸精神一阵抖擞,这一次,他决心不再放过机会了。身方站起,就见那熊又如前状,一双后足骤然人立而起,接着按前样一般无二,又自踩踏起怪异的步子,谭啸不由仿照着它的姿态,前后左右跟着踩踏了一番。可是三五步之后,他竟发现大非如自己所想的简易,那看来十分易学的步子,竟有好几次,几乎令他自相迷顿。随着那熊转了三五转之后,只觉一双腿无论如何竟是旋转不开,“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这么一来,他才知竟是如此不易,当时生怕错过了时间,再无机会。猛地由地上窜了起来,正悔恨熊步已变,忽地笛音一转,又照前韵重吹了一遍。谭啸不由心中大喜,就见那巨熊又回复了前步,笛音转慢,熊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谭啸得以仔细窥视了个清楚,当下细心模拟着,虽然仍感困难重重。可是他悟性极高,熊步又慢,不消一刻,已摸着了些门径,似如此跟着笛音,足足舞动了一个更次,直到人、熊气喘吁吁,汗下如雨,那笛音才自收歇。
那只巨熊不支,倒下去了。可是谭啸却不敢大意,生恐稍歇之后,把以前所学的步法忘了。
他扶在铁栅上稍事喘息,就忆着方才的步子,前前后后地踏动了起来,似如此停停练练,不知不觉间天已见晓,他终于不支地倒地睡着了。
当火烈的太阳高高昇起的时候,他才苏醒了过来,四周的空气仍是那么的静。
那只熊仍和过去一样,伸着舌头,在舔着铁栏,一双黑亮亮的眸子,睁视着谭啸,在它的感觉里,可能想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一个“人”,会有着和自己一般的命运呢?
中午时分,小跛子戚道易又来了,他为这一人一熊带来了食物,谭啸得以大吃了一顿,把送来的一瓦罐饭和菜汤一扫而光。
小跛子戚道易在一边看得直翻眼皮,心说这小子八成是饿疯了吧?他偷拿了三个馍想给谭啸,可是却被谭啸再次拒绝了。
简单的日子,一晃眼已是十天过去了。
这十天来,就连谭啸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他每天三次随着巨熊起舞学步,不知不觉间,已把那种怪异的步子,学了个烂熟。
子午二时的冰雹寒威,已使他丝毫不觉其冷,寒流来时,他只学着那熊的样子。久之,他竟发现出,那种姿态,是一种焙炼先天元阳劲气的绝妙法门,他自这熊身上所得到的好处,竟是自己昔日梦寐所求不到的。
这一夜,当寒流过后,谭啸正紧闭双目,在运行着气机内功的当儿,耳中似乎听到了一些响声,当目光睁开时,他发现了一个奇迹!
原来就在洞栅前三丈左右,雪山老人身着一袭白衣,正在棵松树尖梢迎风而立。
他那满头的乱发,肥大的衣衫,在月光之下,看来真如同是一个魔鬼似的。
起初,他只是由树尖飘身而下,又纵身而上,如此来回如穿梭一般,像是在练习着一种轻功,谭啸注意到他的扭腰点足,细微到几乎不可觉察的地步。尤其是偌大的身子,落在那松梢之尖,竟连颤抖一下都没有,只这普通的一个动作,已足令谭啸瞠目结舌了。
老人来回穿越了一阵,忽然解下了肩上的葫芦,对口畅饮了几口,就手把葫芦向一边一丢,手舞足蹈地高歌起来。
他唱的是:“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会付与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屡上留云借日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那沙哑的歌声,令四山都起了回音。谭啸不禁为之色变,走遍江湖,他真没见过这么豪迈的老人,一时禁不住脱口叫了声:“好!”
老人高歌方毕,闻声偏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忽地狂笑了一声:“少年,你可知我方才所歌何名?为何人所作?”
谭啸点首道:“朱希真这一首‘鹧鸪天’,经老先生如此一歌,真有神仙风趣,弟子拜服不尽!”
老人呵呵笑道:“谭啸,老夫真考你不住了,你再听来!”
老人边说,边以手掌击节,又高歌起来,他那破锣似的嗓子,放出悲壮的歌声:“家在东湖潮上头,别来风月为谁留,落霞孤骛齐飞处,南浦西山相对愁。
真了了,好休休,莫教辜负菊花秋,浮云富贵何须羡?画饼声名肯浪求!”
谭啸在他唱第二段时,亦击节附之。一歌方毕,谭啸笑道:“前辈,这是石孝友‘全谷遗音’中的名作,是也不是?”
老人怔了一怔,倏地晃身,白影闪处,已立在铁栅门前。
他伸出一掌,往栅门上锁链一扭,门锁遂开,朗笑了一声:“小朋友你出来,且学我的黑鹰掌。这是你天大的造化,错过今夜,你今生再也休想!”
谭啸不由一时惊喜不止,遂见老人说完这话之后,身形如风车似地旋了出去。
可真应了“身似旋风”那句话,身形往地上一落,正是悬崖边沿。
这狂傲半醉的老人,狂声笑道:“小子,你注意了,看清老夫这生平不传之秘。”
他口中这么说着,忽地展开了身法,一时之间,但见白影起伏如田陌之骛,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时而引颈投足,时而腾身份腕,随着他口中狂啸怪笑之声,整个峰岭都似乎为之震动了。
惊愕的谭啸,早已纵身而出,他展开身形,随着老人的身形跑着、跳着、叫着。
他看不清老人每一个动作到底是怎么施展的;可是,却绝不敢轻易放过老人一招一式。如此盏茶之后,仍摸不着头脑。老人忽地狂吼道:“笨货,你十天来学的足法都忘了么?”
这一声吼,顿令谭啸大开茅塞,当时口中惊喜道:“是了,是了。”
随着他也展开了身法,只团团地围着老人。雪山老人长笑声中,再一次展开了身法,边狂笑道:“右足,右腕,反崩,侧勾!”
谭啸依着熊步走开之后,竟发现那步法和老人这“黑鹰掌”法的下盘功夫,竟多相似之处;再加以老人口中的指示,居然十分得心应手。
老人看着大喜,更是练得有力,同时自他口中把一连串怪招异式,滔滔说了出来。
这一阵工夫,谭啸可真把吃奶的力气都施出来了,他也如同疯狂了似的,随着老人在这旷岭巅峰,把身形大大展开。
雪山老人今夜似乎疯狂了,他不厌其烦地反覆施展着这套他认为毕生菁华的功夫。
二人一练一学,直到月已偏西,老人忽然身形纵起,狂笑道:“够了!够了!”
说着他的整个身子往地上一倒,大叫道:“娃儿把酒拿过来,哈……妙呀……妙呀!”
谭啸忙拾起地上的葫芦,觉得内中尚有不少,就笑着递了过去。老人接过酒葫芦,高高举起,自空倒下,口开如盆,咕噜噜就像是倒水似地灌着。
一时酒气漫空,溅得老人满脸满身都是,他狂笑大吼道:“酒!酒!酒!吾之妻……”
那大如小桶的多半葫芦白酒,顿时被痛饮一光。老人叫了声:“痛快呀!”忽地双手连连摇着空葫芦,十数摇后,一声长啸,就如同掷球似的,把它丢了出去。这朱漆大葫芦足足飞出二十丈以外,直坠入云幕之中。
他翻了个身子,含糊道:“娃儿,莫动我,老夫睡矣!”
话毕,鼾声如雷,空气中荡漾着一股浓郁的酒味,山风久吹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