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芷姑正在劝聂隐娘逃跑,忽听得“啪哒”一声,一颗石子落在地上。原来精精儿已折回来,但心里还有几分怯惧,故而先抛一颗石子进来试试,这是夜行人惯用的伎俩之一,名为“投石问路”,试探屋中动静,要是有人惊起,就不下手。但精精儿用此一招,却是试探辛芷姑有否受伤,要是辛芷姑能够追出来,他就立即逃走。
辛芷姑打了一个哈哈,说道:“小猴儿,你不用鬼鬼祟祟的试探了,进来坐吧。你师兄正在这里等着你呢,他给我取水,马上就会回来的了!”精精儿大吃一惊,连忙跳上一棵树上躲藏起来,先看一看动静。
辛芷姑将聂隐娘一推,急声说道:“抢马!”聂隐娘道:“好,咱们一同逃跑。”她心想辛芷姑虽然受伤不能骑马,但支持一会,总还可以,即使病势加重,也还胜于落在精精儿手中。
哪知辛芷姑情急用力,这一推没有推动聂隐娘,自己却跌倒了。聂隐娘正要将她抱起,精精儿已是哈哈大笑,再次进了庙门。
这一来精精儿非但知道辛芷姑确是受了重伤,而且知道她说的全是谎话,试想空空儿若是果然和她同在一起,她还焉用逃跑?
精精儿有如捉着了老鼠的猫儿一般,得意之极,哈哈笑道:“你是我的准师嫂,我见不着师兄,见了你也是一样。好吧,看在我师兄份上,我也不想将你难为,但欠债还钱,却是天公地道,我也不要你的利息,一记耳光便还一记耳光好了。”揎拳捋袖,装模作样,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来,有意在打辛芷姑耳光之前,将她欺侮个够。
聂隐娘再也按捺不住,唰的拔剑出鞘,一招“玉女投梭”,猛的就向精精儿刺出,精精儿冷笑道:“你不是聂锋的女儿吗?很好,你爹爹带兵来打牟世杰,料想牟世杰也不会再要你了,我正好拿你去作礼物。你在一旁先躺一躺吧。”
精精儿衣袖一拂,引开聂隐娘的剑锋,骈指欺身,便来点她穴道。他早已得到牟世杰将与史朝英成婚的消息,但他也知道聂隐娘是牟世杰的旧日情人,只怕牟世杰还未能忘情,故而他也还不敢当真伤害了聂隐娘,只想点中她的麻穴,叫她躺下,待对付了辛芷姑之后,再把她带走。
哪知聂隐娘这些天来,与方辟符朝夕相处,剑法上已大有进步,再加以又是情急拼命,锐不可当,剑锋一歪,唰的立即又圈了回来,精精儿太过轻敌,没有点中她的穴道,反而几乎给她削断了手指。
精精儿缩手不迭,大怒骂道:“不知死活的臭丫头,你有多大本领,敢来与我作对?惹恼了我,我在你的脸上抓上一把,叫你一世嫁不了人!”辛芷姑冷冷说道:“好威风呀,欺侮人家一个小姑娘!”精精儿一晃身便朝辛芷姑奔去,冷笑道:“好,你这么说,我就先打你耳光,再收拾这小丫头。你是早已成名的人物,总不能说我欺侮你了吧!”
聂隐娘却沉着了气,毫不动怒,她深知精精儿武功远胜于她,手段又极狠辣,早已拼着豁了性命,因而既不动怒,也不惊慌,只求尽其所能,无负一个“侠”字。
精精儿轻功比聂隐娘高明百倍,若是在较宽阔的处所,聂隐娘决计拦他不住,但在这破庙之内,能有多大地方,精精儿想从聂隐娘身边绕过,却给聂隐娘展开“飞花逐蝶”的剑法阻住了。这套剑法是她师父妙慧神尼毕生心血之所聚,轻灵翔动,以巧见长,最适合女子使用。精精儿刚才根本没有把聂隐娘放在心上,也不屑拔剑与她对敌,这时只凭着一双肉掌,急切之间,哪里闯得过去。
但这时精精儿也已加了几分小心,聂隐娘再想刺中他,那也是难于登天了。聂隐娘一口气刺出六六三十六剑,迅若疾风,连他的衣角也未触着。精精儿待她连刺三十六剑告了一个段落,正要变换另一套新招的时候,蓦地一声冷笑,把金精短剑拔了出来,喝道:“你再不知进退,可休怪我手下无情!”短剑划了半道弧形,剑锋指向聂隐娘胸前穴道,剑身横削聂隐娘兵刃,剑柄一旋,又撞向聂隐娘肋胁,一招三用,登时把聂隐娘杀得手忙脚乱。
辛芷姑打定了主意,只要精精儿手指一沾她,她立即自断经脉而亡,免得受精精儿凌辱。此时见聂隐娘不顾一切,舍了性命来卫护她,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她号称“无情剑”,虽然并非真个无情,但自从她长大成人之后,即是最失意之时,也还未曾哭过,这可说是她出道以来,第一次流下的感激而又辛酸的眼泪。
聂隐娘奋力挡了三招,已是竭尽所能,眼看就要遭受精精儿的毒手,忽听得辛芷姑叫道:“走巽位,转离方,用招玄鸟划砂!”精精儿这时正向着“巽”位进招,聂隐娘若走巽位,等于送上去给他剑刺,但聂隐娘已是毫无办法,一得辛芷姑指点,反正是已拼着豁出性命,也就无暇思索,立即依法施为。
双方动作都快,聂隐娘刚踏上“巽”位,精精儿已自“巽”位踏偏一步,转到“乾”方,正巧从她身边掠过;聂隐娘横剑一挥,一招“玄鸟划砂”使将出去,这一招用得恰到好处,精精儿的短剑刺不着聂隐娘,聂隐娘的长剑却斩到了精精儿的臂膊。精精儿大吃一惊,百忙中硬生生的扭转腰肢,滑出一步,身形未稳,只见明晃晃的剑尖又已指到了胸前,原来聂隐娘从“巽”位转到“离”方,恰恰又正是精精儿落脚之点。精精儿吞胸吸腹,堪堪避开了聂隐娘这一剑,但衣角又已被削去了一幅。
辛芷姑叹道:“可惜可惜!”原来辛芷姑是当今之世顶尖儿的剑学高手,只论剑术的造诣,足可以与磨镜老人、妙慧神尼等人并驾齐驱,她又曾与空空儿彼此切磋,对空空儿这一派的“袁公剑法”极为熟悉,是以精精儿所出的招数,早已在她意料之中。可惜聂隐娘功力不济,虽然得她指点,制住机先,却还是未能伤着精精儿。
但虽然如此,聂隐娘毕竟也是抢了先手,扭转颓风。要知高手比剑,所争不过毫黍,精精儿每一招数,都预先给辛芷姑喝破,聂隐娘每一招都是先发制人,精精儿当然是要大大吃亏了。
精精儿处处受人所制、险象环生,大怒叫道:“辛芷姑,你出来!”辛芷姑不理不睬,只是不停的指点聂隐娘。聂隐娘冷笑道:“你连我也打不过,怎配与辛老前辈动手?”高手比拼,最忌动怒,聂隐娘正是有意给他火上添油,就在冷笑声中,又是唰的一剑,贴着精精儿的肋边刺过,若非精精儿闪避得快,肋骨险些就要切断。
精精儿按下怒火,小心应付了几招,蓦地心生一计,肩头微晃,辛芷姑叫道:“走乾方,用招金针度劫!”哪知精精儿忽地凝身不动,聂隐娘一剑刺空,辛芷姑要再指点,已是迟了一步,只听得“当”的一声,精精儿已把聂隐娘的长剑震飞,接着“嗤”的一声,左臂疾伸,抓裂了聂隐娘的护肩。只要再抓进去半分,聂隐娘的琵琶骨就要给他抓裂,那时纵有多好武功,也要成为废人了。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聂隐娘自份必无幸理,不料精精儿突然缩手,喝道:“偷施暗算,算得什么好汉?”
聂隐娘惊魂未定,抬起眼来,只见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聂隐娘狂喜道:“克邪,你来了!”话声未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接着就道:“聂姐姐,我也来了!”声到人到,史若梅也迈进了庙门。
原来段史二人,正是为着寻找聂隐娘来的。史若梅与聂隐娘姐妹情深,自从分手之后,一直放心不下,恰巧铁摩勒也想派人送他一封亲笔书信给牟世杰,作最后一次的规劝,以尽朋友之道,段克邪知道史若梅的心事,便向铁摩勒讨了这个差使,带了史若梅同往幽州,他们还未知道聂隐娘早已到了吐谷堡私会牟世杰之事,但心想聂锋是要统兵前往幽州平乱的,聂隐娘在父亲军中,他们迟早总可以在幽州相见。这正是一举两得之事。铁摩勒本来有点害怕段克邪脾气不好,到了幽州,可能与牟世杰闹翻,但除段克邪之外,却没有第二个更适合去给牟世杰送信的人,也就只好让他去了。至于铁摩勒自己,则和杜百英、辛天雄这一班人,赶回伏牛山去,处理因牟世杰而引起的绿林分裂之事。
段史二人的坐骑都是秦襄所赠的良驹,登山涉水,如履平地,这日他们来到离吐谷堡三十里之地,碰见最先从堡中逃出的几个溃兵,知道前面已发生战争,便避开大路,抄捷径从山道而行,经过那座破庙,听得里面有金铁交鸣的厮杀声,又认得庙门外那两匹骏马,正是当日秦襄同时赠送给聂隐娘和方辟符二人的坐骑,段史二人大惊,立即下马,赶忙进庙看个究竟。
段克邪轻功超卓,仅在师兄空空儿之下,比精精儿还稍胜一筹。精精儿那时正在全力对付聂隐娘,直到他到了身后,方始察觉,还未知道来的就是段克邪。
但精精儿一听来人的衣襟带风之声,已知来的是个高手,决不在自己之下。高手对敌,最怕有人在背后暗算,因此精精儿那时手指虽已触及了聂隐娘的琵琶骨,也已来不及将它捏碎了。他一惊之下,连忙回头,这才认出了是段克邪。
段克邪冷笑道:“谁暗算你了?哼,你在这里欺侮受伤的女子,简直是卑鄙无耻,还敢和我谈什么英雄,论什么好汉?”史若梅上去将聂隐娘扶稳,聂隐娘恍如从死门关上逃了出来,这时方始知道害怕,身子软绵绵地倒在史若梅怀中。史若梅叫道:“克邪,你把这老猢狲的琵琶骨穿了,给聂姐姐出一口气。”
精精儿面红耳赤,大怒说道:“克邪,你简直是目无尊长,我好坏总是你的师兄,你胆敢在我面前将我辱骂!”辛芷姑笑道:“好,这可真是妙极了,精精儿,你没碰上师兄,碰上师弟也是一样。”段克邪则大怒道:“住口!你几次三番要害我的性命,还想我把你当作师兄么?”
精精儿喝道:“大胆!我是你的师兄,我就可以管教你,哪里是真的要取你的性命了?念在你年幼无知,我也不与你一般见识,好吧,你若不服,尽可以向大师兄申诉,我去把大师兄找来。”精精儿这段话色厉内荏,所谓找空空儿评理云云,其实只是掩饰逃走的藉口而已。
辛芷姑冷笑道:“你不用费神去找你的大师兄了,空空儿也正在找你呢。他已与我约定,数日之后,就到这里来的。你就陪你的师弟在这里多留几天吧。”
段克邪越想越气,唰的拔剑出鞘,说道:“精精儿,亏你还有脸皮以本门弟子自居,你背叛师门,结交匪类,倒行逆施,无恶不作,师娘早已有令,令大师兄取你项上人头,大师兄念在同门之谊,屡次手下留情,不忍将你诛戮。这些事情,你当我不知道吗?你还敢肆口雌黄,抬出大师兄来吓我?好,如今我看在大师兄份上,不取你的性命,你自行把武功废了吧!”武林中有这么一条规矩,本门叛徒,可以用“自废武功”来表示悔罪,请免诛戮。故而段克邪如此言说。
精精儿恼羞成怒,大吼骂道:“你仗着师娘宠爱,胆敢口出狂言,哼,我精精儿即使犯了门规,要整顿门风也还轮不到你!”金精短剑扬空一闪,作势就要向段克邪扑去,忽地一个倒纵,面朝着段克邪,却已反手朝着史若梅抓下!原来他自忖与段克邪一战已是难以避免,遂意欲乘其不备,把史若梅抓到手中,作为人质。
精精儿早已看准了史若梅所在的方向,虽然是反手抓来,却似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不差毫黍,本来可以一举成功,哪知辛芷姑老练之极,早就有了提防,精精儿的每一个动作,也都已在她意料之中,就在精精儿短剑一扬,身形将起未起的时候,辛芷姑已看出了他的企图,立即叫道:“史姑娘,闪开!”话犹未了,只听得“嗤”的一声,史若梅的上衣已被精精儿撕去了一幅,幸亏那时她已闪开一步,没有给抓个正着。
段克邪身法何等迅捷,说时迟,那时快,精精儿第二抓还未抓下,段克邪已赶了到来。他因自己经验不足,未提防精精儿有此一着,险些令史若梅吃了大亏,心中又气又怒,下手再不留情,一剑就向精精儿斩去。
段克邪这一招名为“龙门叠浪”,招里套招,式中套式,剑光四展,当真便似卷起了千重波浪一般,一重重向前推进,剑尖颤动,气流激荡,嗤嗤有声!精精儿禁不住心头一震,“相隔不过一月,这小子的功力竟然精进如斯!”
两人身法都是快到极点,精精儿惯经阵仗,胜在经验老到,待段克邪的剑尖,堪堪就要刺到之际,他陡地手腕一翻,一招“金雕展翅”,金精短剑斜掠而出,这一招拿捏时候,妙到毫颠,只听得“当”的一声,双剑相交,精精儿短剑一按,化解了段克邪的攻势,同时藉着他攻来的那股力道,一个鹞子翻身,斜窜出一丈开外,意欲夺门而逃。
段克邪喝道:“往哪里跑?”如影随形,唰的一剑,又已朝着精精儿后心搠来,精精儿虽然适才化解了段克邪一招,但手腕亦已隐隐作痛,这次不敢硬接,一听得金刃劈风之声,便即移形换位,虚晃一招,引开了段克邪的剑锋。但段克邪已堵住了门口。
精精儿道:“我念在同门之谊,不忍手足相残,你当我当真怕了你么?”段克邪冷笑道:“前几次又不见你念同门之谊?”精精儿正是要引他说话,陡地一剑刺出,一招之间,遍袭段克邪的七处穴道。
段克邪受过一次教训,这次还怎会上当,他口中说话,眼神却注定了精精儿的剑尖,敌一动,己即动,使的是同样的刺穴招数,但他在一招之间,却连袭精精儿的九处大穴,比精精儿的刺穴手法更要胜过一筹。
“袁公剑法”的刺穴功夫乃是武学一绝,最高的境界即是一招之间遍袭九处穴道,从前只有空空儿一人能够如此。精精儿不禁大吃一惊,想不到段克邪也达到了如此境界。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响过,两口宝剑碰击了七下,精精儿还要连躲段克邪的两处刺穴,虽然躲开,亦已十分狼狈。
两同门彼此熟悉对方的招数,一时之间,难分胜负。但段克邪无论在功力上及剑法上都已稍胜一筹,稳占上风,精精儿则只能勉力招架。
史若梅见段克邪胜算在握,放下了心,这才注意及辛芷姑。她早已知道辛芷姑是史朝英的师父,对她本无好感,但刚才全靠她的提醒,才逃脱了精精儿的毒手,对她亦是不无感激,于是上前道谢。
辛芷姑叹道:“我的徒弟对你不起,你不骂我,我已是自觉惭愧了。”史若梅不知前因后果,大是奇怪,“这个出了名性情怪僻的女魔头,怎的性情改了?”聂隐娘正待说话,忽听得脚步声响,又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来的是两个带发头陀,一老一少,看相貌都是胡人。年纪较轻的那个头陀是个身材瘦削的中年汉子,一身青色衣裳,目光阴森可怕,聂隐娘认得此人正是灵鹫派的掌门弟子,也就是今日发动同门围攻辛芷姑的那个青冥子。那老头陀却不知是谁,但见他红光满面,身高远逾常人,双目炯炯有神,一看就知是个内功深湛的高手,只怕还在青冥子之上。
辛芷姑面色倏变,随即哈哈笑道:“原来是灵鹫上人驾临,请恕我失迎了。我今日得会贵派长幼两代,真是何幸如之!”
聂隐娘认出了一个青冥子已是吃惊不小,如今听说这老头陀就是青冥子的师父灵鹫上人,邪派中的第一高手,更是吓得呆了。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们这边来了个段克邪,他们这边却来了灵鹫老怪师徒,这可如何是好?”
精精儿正在吃惊,喜出望外,连忙叫道:“青冥道兄,我正要拿这妖妇给你送礼,我这不肖师弟却从中拦阻,以至我未能得手,实是惭愧!”原来精精儿未曾见过灵鹫上人,但和青冥子却是老朋友,以前同受史朝义之聘的。青冥子与辛芷姑结仇之事,精精儿早已知道。倒是青冥子却不知道精精儿与辛芷姑也有过节,只道他果然是为了给自己报仇,追踪到这座破庙,心里颇为感激。
段克邪目不旁瞬,对灵鹫上人师徒的来到,恍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精精儿口中说话,段克邪的手底却丝毫不缓,原来他乃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这时他正在看着进攻,意欲抓紧时机,一举将精精儿击倒,再斗灵鹫师徒。
段克邪一剑紧于一剑,精精儿刚好说了那几句话,只听“嗤”的一声,精精儿身上已中了一剑,但段克邪这一剑并无意取他性命,而是施展剑尖刺穴之法,精精儿经验老到,一觉剑气沁肌,连忙吞胸吸腹,这一剑没有刺正他的穴道,只是剑尖在他左胁“阳谷穴”偏旁半寸之处刺破了一点表皮。
就在此时,青冥子已在说道:“投桃报李,多谢你为我出力,我也替你清理门户吧!”声到人到,段克邪正自换招要刺精精儿的穴道,青冥子已倏地到了他的背后,一个“大手印”就向段克邪的背心拍了下来!他练的是毒掌功夫,这一掌若然给他拍中,段克邪的奇经八脉登时就要中毒受伤。
段克邪好似毫不提防,其实却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就在青冥子的“大手印”即将“印”到他的背心的时候,段克邪头也不回,倏的就是反手一剑!他这一剑本来是朝着前面向精精儿刺出的,高手比斗,只争瞬息,青冥子抓紧这个时机,向他急袭,只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可以一举制他死命,即使给他察觉,收招也来不及,做梦也想不到段克邪的剑术如此精奇,竟是到了收发随心,变化莫测的境界。青冥子来得快,他比青冥子更快,突然间移前作后,变招攻敌,拿捏时候,当真是妙到毫颠!
眼看青冥子的毒手就要给他一剑削断,灵鹫上人忽地喝声“住手!”段克邪心头一震,说时迟,那时快,只觉劲风飒然,灵鹫上人已挥袖当中一隔,段克邪的宝剑何等锋利,竟然刺不破他的衣袖。灵鹫上人展袖一拂,段克邪禁不住连退三步,打了一个圈圈,这才稳得住身形。
段克邪禁不住心头大骇,上乘内功中的“卸”字诀,段克邪也会运用,但灵鹫上人运用之妙,却是连段克邪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非身受,当真是难以想象!段克邪却不知道,他固然吃惊,灵鹫上人也是吃惊不小,他这一拂,只能将段克邪迫退三步,实是大出意料之外,心里想道:“这小子最多也不到二十岁,怎的便有如此功力?他若是连刺三剑,那我是决计不能一一‘卸’开,非出手抵御不可了。”
辛芷姑冷冷说道:“我与贵派之事,与旁人无关”。你的大弟子青冥子对我不敬,是我出手将他惩治的。后来你的门下弟子,两次围攻于我,前后有二十三人丧命,这些人也都是我一手杀的,你若要给弟子报仇,尽管冲着我来!”
灵鹫上人“哼”了一声,冷笑说道:“辛芷姑,你也忒小视我了,你把我看作何等样人?”聂隐娘连忙说道:“不错,上人是武林前辈,岂能乘人之危?”聂隐娘看了灵鹫上人那手武功,情知自己这边连段克邪在内,即使一齐上去,亦非他的对手,故而立即拿着他的话柄,暂作缓兵之计。
辛芷姑仍是盘膝坐在地上,脸上丝毫也不变色,接着说道:“灵鹫上人,我劝你若要报仇,还是马上动手的好。这是你报仇的最好机会,错过了今日,只怕你想赢我,那就未必容易了。”
青冥子道:“这妖妇业已受伤,师父,你不屑和她动手,就待弟子上去拿她吧!”灵鹫上人喝道:“胡说,退开!”忽地哈哈大笑。
青冥子讪讪退下,灵鹫上人大笑道:“辛芷姑,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吗?你不过是怕输在我的手里,为人所笑,所以想激我现在就和你动手罢了。你现在身受重伤,我杀了你也显不出我的功夫!”说到此处,突然拿出两颗丸药,平放掌上,把口一吹,两颗丸药落在辛芷姑的怀中,灵鹫上人淡淡说道:“这两颗丸药,一颗是疗毒的解药,一颗是治伤的灵丹,我要待你伤好之后,再来和你较量,叫你死而无怨!”辛芷姑道:“你当我不能自己疗伤吗,我不领你的情!”
灵鹫上人又大笑道:“你号称无情剑,我对你也绝无慈悲可言!你伤未痊愈,我不好杀你,所以我送你丸药,不过是想早点取你的命罢了。我知道你会自己疗伤,但最少要过七日,我哪有功夫等你?你服了我这两颗丸药,至迟明日午后,便可恢复如初,明晚此时,咱们仍然在此处相会,各凭平生本领,决个雌雄。哼,哼,到了那时,一交上手,你可别指望我手下留情了!怎么,你还不服我这两颗丸药?是不是你已有自知之明,知道你的真实本领比不上我,一旦伤好,死在我的手下,输了就是输了,死了就是死了,连个藉口都找不到?”
辛芷姑给他激得大怒,一口就把那两颗药丸吞下,冷冷说道:“明晚我定在此等候大驾,阎罗王的帖子,也还不知送给谁呢?”灵鹫上人哈哈笑道:“只有一天时间了,你尽快交代后事吧,少陪了!”话说之后,便携了青冥子扬长而去。精精儿也趁机跟着他们师徒溜走。
事情如此变化,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段克邪心道:“灵鹫老怪当真是邪得可以,但他虽然狠辣,不肯乘人之危,却也不失武学宗师的身份。”
辛芷姑忽地面色发青,捧腹呻吟,史若梅吃了一惊,道:“莫非是那老怪骗你吃了毒药?唉,辛老前辈,你也太过轻信于他了!”辛芷姑“哇”的吐出一滩瘀血,正色说道:“灵鹫老怪没有说谎,他这丸药确是灵效如神,我这瘀血吐了出来,毒已完全消散了。看来不必等到明日过午,我便可恢复如初。”
聂隐娘担忧问道:“辛老前辈,你可有把握胜得这个老怪?”辛芷姑傲然说道:“那老怪也未必有把握就胜得了我。”尽管她神情骄傲,但已透露出她对明日之战毫无信心。辛芷姑望了段克邪一眼,说道:“我与灵鹫老怪动手,他杀了我或我杀了他,都不是意外。倘若我有不幸,烦你给我带个口信与你师兄。我已杀了灵鹫派二十三个弟子,即使死在灵鹫上人手上,我也是占了便宜了。空空儿一定想要给我报仇的,克邪,你要代我劝一劝他,叫他不可如此!他答应听我的话的,这是我最后求他的一件事了。”
聂隐娘不觉大为惊异,当她初遇辛芷姑的时候,辛芷姑还曾满腔怨毒,口发恨言,要她带信给空空儿,把灵鹫派杀它一个不留,如今却刚好相反,要段克邪给她劝空空儿不可为她报仇了,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这变化何其巨大!
辛芷姑看她一眼,平平静静地说道:“聂姑娘,我是受了你的感动,我曾经害过你,你却舍身救我,实在使我羞惭。我过往睚眦必报,想起来可不着实无聊?冤冤相报,总无好果,武功再强,也有失手之日,像我就是一个例子了。我不愿空空儿重蹈我的覆辙,我曾想过要空空儿给我报仇,这是我的自私。”聂隐娘心中欣悦,想道:“对什么人应该报仇,对什么人不应该报仇,本来不可一概而论。但难得辛芷姑也会说出这番言语,总算是已经有所悔悟了。”
辛芷姑回过头来,又对段克邪道:“你师兄纵情任性,不受羁勒,比我尤甚,我实是放心不下。你告诉他,我心里只有一个他——但我却不愿他为我终身不娶。他太不会照顾自己,应该有一个贤慧的妻子帮助他。”众人听了,心中均自嗟叹:“只道她是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谁知却也是性情中人!”段克邪道:“前辈放心,你不一定输给灵鹫老怪,我们也不会坐视老怪行凶。”
辛芷姑凄然一笑,正要说话,史若梅忽地抢着说道:“辛老前辈,你现在已可以行动如常,何不离开此地?我送我的坐骑给你,这是一匹日行千里的骏马,灵鹫老怪决计追你不上。你找到了空空儿,有谁还敢惹你?”
辛芷姑柳眉一竖,说道:“我虽然不想与灵鹫老怪结冤,却也不能示弱于他!我已与他约好比武,焉能失信?他送解药给我,就是信得过我,我若背约,有何面目再走江湖?逃跑之事,请休提起!不但如此,明日我与那老怪单打独斗,也决不许你们插手!”
史若梅碰了一个钉子,甚是尴尬,但对辛芷姑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她究竟不愧是个成名人物,死生之际,宗旨不移。”
辛芷姑道:“多谢你们关怀,但也不必为我操心了。对不住,我还要静坐一会,你们好友相逢,也应该叙叙了。”段克邪低首沉思,史若梅则拉了聂隐娘过一旁说道:“你那位方师兄呢?”
聂隐娘自从碰上辛芷姑之后,一直为她忙着,未有工夫想起方辟符,这时听得史若梅提起,抬头一看,只见月亮当头,已是过了三更时分,不禁黯然说道:“我也正在等着他呢!”史若梅道:“他在哪儿?你怎的独自到了幽州,又怎的和辛老前辈遇上了?你约好了方师兄在这里相会么?”原来史若梅以为方辟符尚在军中,是以有此一问。
聂隐娘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我先问你,你们又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史若梅道:“一来是为了找你,二来是铁摩勒有一封信托克邪送给牟世杰。”聂隐娘道:“你们在路上可有碰到溃兵?”史若梅道:“正是因为大路上有两军追逐厮杀,我们不愿卷入漩涡,才避道而行的。这是怎么回事?”聂隐娘道:“史朝义兄妹火并,奚族土王又要把牟世杰逐出吐谷堡,发生了一场大混战,辟符和我就是在乱军之中失散的。”史若梅喜道:“哦,原来你是和方辟符一同来的。我却还未知道孟光几时接了梁鸿案呢!”梁鸿、孟光是历史上一对著名的志同道合的夫妻,“举案齐眉”就是他们的故事。史若梅将他们比作梁鸿、孟光,问‘孟光几时接了梁鸿案”,也即是问聂隐娘几时接受了方辟符的爱情之意。
聂隐娘面上一红,说道:“我和你说的正经事儿,你却又来取笑我了。”史若梅在她耳边悄声说道:“男婚女嫁,这正是天下第一等正经事。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你有了知心人还不值得庆贺吗?好,好,你既怕面红,那就说你所要说的正经事吧。我不问你们间的私情了。”聂隐娘说道:“说正经事,克邪带了铁摩勒的信去见牟世杰,只怕也没有用了。”
段克邪走了过来,说道:“怎么回事?我可以听么?”聂隐娘道:“正要说给你听。”当下说道:“是我先到幽州,辟符随后来的。不错,我已经见过牟世杰了,是作为史朝英的俘虏见着他的。”段克邪大吃一惊,说道:“什么,你作了史朝英的俘虏?”史若梅横他一眼,冷冷道:“好稀奇么,那妖女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聂隐娘将事情经过一一告诉了他们,说到牟世杰想如何利用她,后来又如何决裂,以至干戈相见等等情事,段克邪呆了半晌,又气又怒,道:“真想不到牟世杰变了这样的人!”史若梅问道:“那你还去不去见他?”段克邪道:“铁表哥念着往日手足之情,想劝他回头,表哥既把亲笔书信托我送去,有没有用,我也只得再去找他一趟了。”聂隐娘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去一趟试试也好。唉,但愿他兵败被逐之后,能接受铁寨主的良言。”
史若梅最懂得聂隐娘的为人,聂隐娘刚才说到方辟符怎样冒死前来救她等事,已隐隐透露出对方辟符的一丝爱意,所以史若梅决不至于误会她对牟世杰犹有余情未断,而只是为了过去的友谊而已。但听了聂隐娘的话,仍是有点儿不舒服,心道:“牟世杰如此待你,你还是盼望他好,要是我,我就恨不得他死了。”当下说道:“克邪,你去一趟也好,绐牟世杰送信倒还其次,最紧要是打听方辟符的下落,把他找来!他见不着聂姐姐,也一定是心焦极了。”她是有意在聂段二人谈及牟世杰之后,向聂隐娘提起方辟符的。却不知聂隐娘也正有这个意思,但仍在踌躇说道:“克邪去走一趟,好虽是好,但辛老前辈……”
辛芷姑道:“聂姑娘,你与师兄在乱军之中失散,我也放心不下。你们不必为我担忧,灵鹫老怪说好是明晚来那就一定是明晚来,绝不会在我功力未复之前前来害我。至于精精儿,没那老怪陪他,谅他也不敢再来!我现在功力已恢复了五成,即使他来,我也可以对付他了。牟世杰的军队是昨日黄昏时候突围而走的,聂姑娘的师兄则可能是走在军队的前头,但他见不着聂姑娘,一定还在附近寻找,不会走得太远。事不宜迟,段小侠,你要寻找他们,现在就该走了。”原来辛芷姑正练完一段坐功,刚好听得他们最后一段说话。
段克邪道:“好,不管找不找着他们,明日晚间,我一定赶回此地。黑夜不好乘马,我留下给辛老前辈吧,说不定你用得着。”辛芷姑知他轻功卓绝,脚力实不输于骏马,也就由得他了。当下说道:“多谢你的好意,你赶不回来,也无所谓,反正我是要和那老怪单打独斗。”
聂、史二女送段克邪出门,史若梅忽地笑道:“你送信给牟世杰,说不定还有机会可以见着你那位史姑娘。可惜她现在已做了牟世杰的新娘子。”段克邪道:“呸,谁还把这妖女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段克邪一路前走,仍是不禁想起了史朝英来,想起她曾与自己千里同行的往事。这倒不是他对史朝英难以忘情,而是由于史朝英曾给他兴起许多风浪,印象太深刻了。段克邪心里想道:“桥归桥,路归路,史朝英和牟世杰倒是最适合的一对!”回想史朝英给他的那许多麻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现在见她倒是不怕她纠缠了。不过,最好是不要碰上的好。”
段克邪下到山脚,走进一条狭长的山谷,已是五更时分,天将破晓。经过一处树林旁边,忽听得有人声喧闹,段克邪走近去悄悄张望,只见是三个浓眉大眼的汉子,穿着伪燕的军官服饰,正在那里争论。
段克邪好奇心起,悄悄过去偷听,他身轻如叶,落处无声,那三个军官,丝毫也没察觉。
只听得其中一个说道:“这是主公的仇人,拿去献给主公,定有重赏。”另一个道:“主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还能指望他给你什么功名富贵么?依我说,不如送回去给牟世杰。牟世杰对人也宽厚得多。”先头那个道:“哼,牟世杰假仁假义,什么待人宽厚,那还不是装出来的?你别信那小妖精的花言巧语,她如今落在咱们手上,自然是样样答应,一将她送了回去,那时她给你来一个翻脸不认人,只怕你求不到富贵,吃饭的家伙先要丢了。”
段克邪吃了一惊,听他们的口气,是捉到了一个人,正在商量,是拿去献给史朝义还是献给牟世杰。段克邪暗自寻思,“这人说拿着的是个‘小妖精’,那岂不是个女子么?哎,莫非……”心念未已,忽听得第三个伪燕军官哈哈大笑,那两人问道:“大哥,你笑什么?”那军官道:“我笑你们到口的馒头也要送给别人,我笑你们只想寄人篱下,毫无壮志!”那两人道:“依大哥之见,又是如何?”那军官道:“史朝义、牟世杰全靠不住,史朝义固然是泥菩萨过江,牟世杰被土王驱逐,也变成了丧家之犬,咱们何必去投靠他?依我说,不如咱们走得远远的,另自开山立柜。这小妖精么,就让她做咱们的压寨夫人!”那两人道:“好虽是好,可是做谁的压寨夫人?咱们三人如同手足,别为这小妖精坏了咱们的义气。”
那军官道:“我有一个法子,咱们拈阄摸彩,各凭运气。三弟,你将这根树枝,折为三段,一长两短,拈着长的,就可得压寨夫人。好,二弟,你先拈吧。”
那两人一人拿阄,一人拈阄,这军官忽地出手,一人给了一刀,疾如闪电,登时把他的两个把弟劈翻,哈哈笑道:“我是大哥,你们竟敢与我抢压寨夫人,做大哥的只好对不住你们了。”
那军官正在得意狂笑,忽见一条黑影,倏的到了他的面前,喝道:“你想要谁做压寨夫人?那女子呢?”这突如其来的当然是段克邪了。
就在这时,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已在叫道:“克邪,救我!”正是史朝英!段克邪把眼望去,只见史朝英倚着一棵松树,两人目光,碰个正着。
段克邪已有几分想到是她,但这时骤然见了,仍是不禁心头一震,登时呆了。那军官怎肯错过时机,一刀便向他劈了下来!
正是:
只道此生恩怨了,谁知陌路又相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