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凤豪到达渔阳山山脚时天色已暗,他向四面眺望了,一番,便沿着小山路走入山区。
是一个漆黑的夜,天空没有一丁点星光,黑暗开始使它沉闷窒息,整座空山静悄悄地,间而传出几声凄厉的猿鸣,声声不绝。
他向山上走了一程,忽然脚底踏着一物,一只庞大的百足蜈蚣昂首朝他脚踝噬来,他伸手一拍,那蜈蚣飞出老远倒毙于地。
赵凤豪心中一震,喃喃自语道:“百足蜈蚣,百足蜈蚣,昔年我在首阳山巅与阆范老人决战而至两败俱伤之际,不是也在山间小径遇到一条百足蜈蚣么?难道这竟是一种征兆……”
他仰望苍天,心底突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不禁趔趄不前,他一生只知直道而行,从不计较艰难得失,此刻不知怎地只是不断感到心寒胆战之意,似此反常,心里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他低声道:“赵凤豪,你到底是老迈了,往日那气吞牛斗的豪气到那里去了?”
他踌躇片刻断续前行,方爬到山腰,前面便是两条交叉小路,为山壁所挡,他方绕过山壁,倏地一道轻微声响自左前方传了过来!
细听之下,那异响分明是人的声音,但却绝不是常人在正常情况下所发,赵凤豪忍不住狐疑心起,快步朝发声之处探去。
晚风习习,挟带着一阵血腥之味,赵凤豪疑念更炽,继续前行,甫绕过山道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个庄稼模样的中年汉子,肩上挑着两口黑色木箱。
赵凤豪出口招呼道:“敢问……”
他方说出两个字,那庄稼汉已一个劲儿猛摇其首,截口道:“不要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赵凤豪呆了一呆,道:“你怎知老朽要问的是什么?”
那庄稼汉呐呐道:“难……难道你不是打听俞……氏兄弟的去向?……”
赵凤豪心中惑道:“谁是俞氏兄弟,这庄稼汉为何咬定我要向他询问的是这个?”
那庄稼汉见赵凤豪沉吟不语,复道:“方才我一路下山,先后遇到四个人向我打听是否见过俞氏兄弟上山?说来着实令人可笑,咱家连俞氏兄弟生成如何一个模样都未见过咧,哈哈……”
说到最后,纵声笑将出来,赵凤豪发觉对方笑得甚是牵强,皱眉道:“老朽要问的是:你可曾闻到那浓厚的血腥气味?”
庄稼汉面色微变,鼻子用力嗅了两嗅,道:“没有啊,我只是闻到了野菊花香。”
他语气一顿,不待赵凤豪说话,续道:“老先生若没有其他事情,我可忙着下山赶集儿去啦。”
赵凤豪道:“请便——”
那庄稼汉挑着两口黑箱踽踽前行,赵凤豪但觉腥气益发浓重,一股股冲鼻而至,中人欲呕。
他视线落在那两口黑色木箱上,心念微转,拦身在庄稼汉之前,说道:“不知这木箱内所装何物?”
庄稼汉似乎吃了一惊,期期艾艾道:“老先生缘何有此一问?”
赵凤豪沉声道:“老朽妄推,那血腥之味多半便是由此箱透出!”
庄稼汉神情变得更加厉害,旋即恢复镇静,吃吃笑道:“原来老先生指的是这个,今日凌晨我才宰了一头肥豕,正要挑到山下市集售卖……”
赵凤豪“哦”了一声,心头虽然疑云重重,极想启开箱盖一观,但却没有理由要对方这么做,只有侧身一旁,让庄稼汉步过。
那庄稼汉挑着沉甸的木箱,大踏步走了,赵凤豪立在原地寻思片刻,再次转首之际,对方业已走得不见踪影。
赵凤豪见那庄稼汉脚程如斯之速,分明非身负上乘轻功莫办,他恍然若有所悟,跌足自语道:“那人形迹不是可疑非常么?我怎能让他轻易走了……”
正自忖间,倏闻一道深长的叹息传来,赵凤豪循声望去,但见左面山壁陡峭,一个月形小洞深凹其间,他正自察辨周遭地势,忽然又是一声轻叹传入耳际,这刻他已可确定声音是出自山洞无误。
赵凤豪身子一提,便向山壁洞口掠去,洞内是一片黝黑,他放慢足步,缓缓走了进去。
他身方入洞,立觉一阵阵恶心的血腥扑鼻而至,斑斑血花断断续续由洞口伸延入内,赵凤豪皱了皱眉,心想:“在这隐秘的山洞内竟然沾满了血渍,难道适才此地曾发生过凶杀之事?……”
他继续往内走去,行不数步,洞内深处又是一阵轻叹传了过来,在这死一般的闲寂里突然亮起这么一声幽然叹息,直令人不寒而栗。
紧接着一道涩哑的,语声响起:“茹卿,现在是什么时分了?”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道:“约莫四更光景。”
那涩哑的声音道:“这么说,咱们是迟来了一个更次,你可曾瞧见了什么?”
那被唤做“茹卿”的女子道:“只见到了遍地鲜血。”
那涩哑的声音道:“分明有人在此遇害,奇怪,在洞口却寻不着任何尸首。”
茹卿道:“许是被人移走了。”
那涩哑的声音道:“茹卿你想得不差,适才必然有人先到此洞,不知会不会是那俞……俞……”
他呐呐接不上口,茹卿道:“俞氏兄弟?你指的是他们两人?”
那涩哑的声音低道:“除了他俩,我就想不出第三个人来。”
茹卿颤声道:“夫君,你……你肯不肯答应我一事——”
那涩哑的声音祥和道:“我从未违拗过你的意思,茹卿。”
茹卿道:“俞氏兄弟约了我们在此地见面,目下既然见不到人,不如就……就下山去吧……”
那涩哑的声音道:“敢情你也寒了他们两人,是不?”
茹卿不安地道:“我,我是身不由己。”
那涩哑的声音轻叹一下,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自俞氏兄弟借故投入先父门墙后,我第一眼便瞧穿他们必是有所图谋而来,伊始便深怀戒心……”
茹卿道:“夫君你说,那俞氏兄弟投入先父门墙之时,正是你我婚期的前一天,他们用的是什么借口?”
那涩哑的声音道:“他们持了一封左前辈的亲笔书函——”
立在后面的赵凤豪听到“左前辈”三个字,一颗心子几乎要跳出了腔口,激动之下一不小心脚底下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只听里面那涩哑的声音冷哼道:“俞氏兄弟,尔等藏身于此窃听有多少时候了?”
赵凤豪开口道:“这位兄台莫要误会……”
话犹未尽,斗闻一声大吼亮起,那涩哑的声音道:“姓俞的,你等兄弟不是千万百计欲致咱们夫妇死么?且接住这一掌!”
语声方落,赵凤豪只觉一股奇巨无比的掌力横扫过来,他百忙中往后退了一步,正好碰到左面洞壁,他略一顿身间,蓦觉对方掌风已然压体而至,在赵凤豪的经验中,从未想像到世上会有这等迅疾的掌法。
他一面惊服对方功力之深奥,一面下意识挥出一掌相迎,两股力道在空中一触而着,赵凤豪借力移转身形,往横里斜跨三步。
黑暗中骤然掠出一人,双掌齐出,连拿带拍,在这种短程掠搏之下,即连赵凤豪这等当代高手也只见到黑影一闪,对方已扑到了身前不及二尺之处。
赵凤豪号称武林第一奇人,生平遭遇的强敌何止百千,但似对方如此机敏快捷的身手,还是第一次见到,眼看那掌力堪堪及身,急切里他本能将上身一挺,右手翻转间连发五掌。
他一掌强似一掌连锁而出,威力之巨简直不可言状,到了第四第五掌上,挟着一份沛然无敌的威势一击而出!
那人见赵凤豪在这种情况下,犹能轻易扳回劣势,也为此吃惊不已,不由自主地侧侧身相让——
赵凤豪微窒,硬生生将以势顿住,沉声道:“我说这是一场误会,想不到阁下却性急如斯。”
边说边抬目望去,藉着洞口透进的星光余晖,隐隐可见数尺之外立着一名身着玄服,文士装束的中年人,面上神彩飞扬,浑身洋溢着令人心折的潇洒气息。
那玄服文士长长呵了一声,启口道:“适才阁下使的那一手可是‘赵门五节刀’?”
赵凤豪道:“朋友你好眼力。”
玄服文士面露惊容,道:“那么你……你是赵凤豪?”
赵凤豪微一颔首,玄服文士长身朝赵凤豪一揖,道:“在下俞玄青,还望多多包涵不知唐突之罪。”
赵凤豪微笑道:“赵某入洞之先未与俞兄打个招呼,亦有不是之处,岂有怪罪之理,听俞兄口气,似乎误将赵某认为俞……俞氏兄弟?”
玄服文士俞玄青迟迟不答,此刻洞内又施步出一个身着胜雪白衫,乌发如云的半百中年美妇,俞玄青道:“这是区区内人,茹卿快来见过赵大侠。”
中年美妇茹卿折腰向赵凤豪一福,低道:“夫君尝多次提及您老高风侠行,令人心仪不已,贱妾这里有礼。”
赵凤豪摇手道:“当不起,当不起。”
俞玄青挽住茹卿纤手,两人相对一笑,状至亲极,赵凤豪瞧在眼底,心中暗暗赞道:“好一对壁人!好一对恩爱夫妇!”
忽然他内心感到一阵绞痛,想起自己与爱妻斐音因重重误解以至反目成仇,不禁感慨万千。
俞玄青道:“贱内与在下的谈话,阁下全都听到了?”
赵凤豪道:“赵某井非有意窃听……”
俞玄青道:“这个倒无关紧要,阁下可熟悉俞氏昆仲其人?”
赵凤豪摇首道:“未有所闻。”
俞玄青道:“然则赵大侠总该知晓俞一棋之名。”
赵凤豪心中一震,道:“俞一棋?你是说新近崛起武林的秘密帮会——百毒教主俞一棋?”
俞玄青道:“百毒教主俞一棋乃俞氏昆仲之老大,至于他的二弟却名不经传,唤做俞肇山。”
赵凤豪道:“俞兄便是应他们兄弟俩之约来此?”
俞玄青顿首道:“正是,但眼下迄未见到他俩出现。”
话方说完,忽闻洞外一道冰冷的语声亮起:“老夫等在此!”
赵,俞二人与茹卿闻声一惊,转目望去,但见洞口之外端立着两名身穿一袭大红长袍的人,那红色隐隐透出一种阴恶的意味,让人瞧见立觉全身发毛。
赵凤豪暗暗心惊,忖道:“这两人的轻身功夫难道已臻‘无风飘絮’的地步?否则他们欺近五丈之内我怎能一无所觉?……”
那右首红袍人出声道:“俞玄青,你果然不曾爽约。”
俞玄青缓缓道:“有任何爽约的理由么?一棋,这话是如何说法?”
那俞一棋阴笑不语,转首朝赵凤豪道:“这位是谁?恕俞某眼拙——”
赵凤豪淡淡道:“老夫赵凤豪。”
他不讳自报姓名,俞一棋及左首红袍人眼中齐然掠过一丝骇异之色,俞一棋子笑一声,道:“阁下与俞玄青是一路同来么?”
赵凤豪道:“不然。”
俞一棋冷冷道:“想不到名满天下的赵家主人也会故作违心之言。”
赵凤豪哂道:“老夫与武林七奇有约在渔阳山巅会斗,姓俞的,你休得信口雌黄!”
俞一棋道:“呵呵,这倒是百载逢一的大战啊,似此盛会,早该在江湖传闻,俞某怎的全不知情?”
赵凤豪道:“咱们不欲惊动旁人,致招无谓纷扰。”
俞一棋道:“既是如此,阁下请自便吧……”
赵凤豪道:“老夫与七奇相约,犹在一个时辰之后,要去要留,自用不着你费神提点。”
俞一棋狞笑道:“阁下此时不走,待会儿可要懊悔不及了。”
赵凤豪不予置答,一旁的俞玄青早已忍耐不住,道:“俞一棋,我们之间的事可与赵大侠无关,你尽磨着他说话,到底是何用心?”
俞一棋道:“正因此事与赵大侠无涉,是以俞某劝他离开这里。”
赵凤豪道:“如果老夫执意要留下呢?”
俞一棋哼一哼,道:“俞某已然向你警告过,你这一决定不过自讨苦吃,若发生不测之事,毋谓俞某言之不信。”
赵凤豪道:“你是在恫吓老夫么?”
俞一棋道:“岂敢,俞某以实相析,奉劝……”
赵凤豪截口道:“少费口舌吧,老夫所以决定不走,自然不会没有原因……”
俞一棋冷笑道:“天知道阁下安的什么心眼?”
赵凤豪道:“百毒教兴起武林不过二载,便做了几件人人发指的恶事,老夫久有一探此教来龙去脉之心,今日有幸得遇教主,焉能轻易失之交臂?此其一……”
俞一棋讶道:“你怎知俞某身份?”
俞玄青插道:“是我透露的。”
赵凤豪续道:“再者,这洞穴之内遍地血腥,显见不久之前,必有凶杀之事发生,老夫既然无意撞到,岂有不闻不问之理。”
俞一棋眼色阴睛不定,道:“阁下自恃武功高绝,任何事都要插上一手,是也不是?”
赵凤豪并不发怒,迳道:“甚至俞教主也很有可能牵涉在那凶杀之事内,不知老夫推测是否正确……”
他一面说话,一面留神注意对方反应,发现俞一棋果然略现慌张之色,身躯微微震了一震。倒是立于他身左的红袍人神色冰冷如昔,丝毫不见有何表情露出。
俞一棋道:“你无据之论说得太多了!”
俞玄青道:“一棋你废话亦不嫌少,你约拙夫妇到此一会,可是又为了欲算计我俩性命?”
俞一棋道:“俞某本无此意,奈何世上尽多疑神惑鬼之人。”
俞玄青道:“自家父去世后,拙荆与我已多次险些丧生在尔等兄弟的阴谋算计下,错非我始终保持警觉,此刻安会命在?一棋你纵然舌灿莲花,复何能将事实一笔抹煞。”
俞一棋道:“还是一句老话!你疑心太重。”
俞问青正待说话,俞一棋侧立着的红袍人突出无比冰冷的话气道:“俞玄青,你站出洞外来!”
那红袍人从出现到现在,连一点声息也没有发,直挺挺地立在洞外,便如幽灵尸般,诸人几乎忽略到他存在,即使他说话也是冷森无比,令人闻之直似掉人冰窖之中,不觉倒吸一口寒气。
俞玄青一怔,道:“怎的?”
那红袍人又重复了一遍:“你站出洞外来!”
俞玄青错愕道:“俞肇山你玩弄什么玄虚。”
那红袍人俞肇山全身动也不动道:“俞某有一样物事让你瞧瞧——”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物,诸人但觉晶瞳一亮,俞肇山手上已多了一块晶莹闪烁,白里透青的小玉石!
俞玄青乍见那片玉石,满面都是骇异之色,唇皮牵动了几下,却是呐呐不能成语,那红袍人俞肇山低声吟道:“春江夜飞花,星海月光寒——”
俞玄青牵呐道:“星月石?……先父生前所失窃的星月石怎会落在你手?……”
俞肇山道:“你不走近前来瞧个仔细么?”
俞玄青踌躇一忽,正欲举步,立在他身后的茹卿拉住他的衣袂,嗫嚅道:“夫君,你不……不要出去……”
俞玄青回头道:“事关重大,我岂可畏首畏尾。”
一提身便纵出洞外,距俞肇山五步之前驻足,凝目往对方手中的那块玉石瞧上一眼,失声道:“这,这是膺品!……”
“品”字方自出口,斗闻闷雷一声暴响亮起,一条灰影自山洞上方的乱石堆中,望准俞玄青疾扑而下!
洞内的茹卿眼看自家所担心的竟成为事实,不禁吓得面无血色,垂在前额的一绺留海微微地飘抖着,结结巴巴道:“夫君小……小心……”
那条灰影挟着慑人心魄的斐然风响下扑而至,即星飞丸坠亦不足以媲其速,俞玄青一呆之下,挥臂猛劈而上。
他臂出如风,内力尚未吐实,对方一振身袂,身形在空中翻一大转,又换了另一个角度扑下。
俞玄青大吼一声,道:“好鼠辈!”
他连转第二个念头的余地没有,单足微闪,仰身退开四,五之远,然后轻轻往上拍出一掌。
俞玄青这一掌击出,在场睹状的赵凤豪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缘因俞玄青一掌看似轻飘无力,但是其中变化多端,内涵之奥妙实在已臻炉火纯青的步,他心中飞快地忖道:“久闻俞玄青的‘柔棉掌’乃武林一绝,江湖中人往往将它与‘五节刀’相提并论,我先时犹有不服气之感,但见他这掌上功夫竟似犹在五节刀之上,可见盛名绝非侥幸得来……”
那半空突袭之人,只觉忽然之间仿佛陷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旋力中,掌力不由一窒,翻身落下地来。
那人方自落地,呼地立刻转过身来,俞玄青与赵凤豪两人与对方打了个照面,不约而同脱口而呼:“你——是你?”
只见那人一身褐宽布衫,足扎芒鞋,赫然是赵凤豪刻前在山道所遇见庄稼汉装束来的中年人!
那“庄稼汉”狞声一笑道:“是我,意外吧?”
俞一棋道:“端木愈,你几时与他们朝过面了?”
此言一出,俞、赵两人心头子齐然一震,心中呼道:“端木愈?……这人竟是端木愈?……”
所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俞玄青及赵凤豪久在江湖行动,对这昔年黑道第一巨擘之名当真有如雷贯耳之感,是以此刻骤闻之下,便忍不住内心激动之情。
那端木愈点头道:“方才在山路上,他们两批人还磨着我问俞……俞……”
话未说完,那红袍人俞肇山蓦地一声低喝:“倒下!”
他就趁着俞玄青心有旁顾的当儿,猛一伸掌,悄无声音地望准后者“毕盖”要穴拍了过来。
那俞肇山一掌才伸出,一侧的端木愈和俞一棋同时一声叱喝,四掌齐伸,掌势潜劲隐隐罩住俞玄青全身。
这一下奇袭的时机,方位都配合得恰到好处,显见他们早有点契,欲一举置俞玄青于死地。
俞玄青腹背受敌,眼看已无法逃过此劫,但他仍然临危不乱,足步一晃一错,他有如行云流水的换了一个位置,讵知对方三人三掌自中击实飙风,居然自斜角向外反爆开来。
只闻轩然一震,三股内家上乘掌力如撞之下,发出一股强力的旋风,将俞玄青卷在风眼之中!
洞内的赵凤豪只瞧得热血汹涌,他湛湛一声大吼,一步飞跃而出。
呼呼然赵凤豪已掠到洞口,他身犹在空中,陡闻左侧衣袂声一荡,那俞夫人茹卿已抢先一步飞身而出。
茹卿掠到近处,娇躯向前微俯,纤手一提,一股内力应手而出,往距他最近的红袍人俞肇山击去。
同一忽里,赵凤豪也已迫不及待遥遥劈出一掌,但听得呜呜怪风亮起,那俞肇山双腿半屈,蓦然跃起来,整个身子有如一缕轻烟般在空中一飞而过,借势翻出二掌,分袭茹卿及赵凤豪两人!
赵凤豪举目一瞧,倏地全身震一大震,高喊道:“暗香掠影——鬼影子?……”
他错愕之下,猛觉身上衣袂翻飞欲裂,对方掌力已然袭到了自己身前不及二尺之处——
另一壁,茹卿足下碎踏细步,玉手再度拂去,登时将敌手掌劲封回,反自对方掌影中分光错影攻出,那俞肇山攻势稍挫,赵凤豪只觉胸前压力大轻,他见机不可再,右臂一举,一式“五节刀”宛若石破天惊一般拍了出去。
“五节刀”乃是赵凤豪自前人八面金刀的“风雷五刀”上领悟所创的掌法,其威力之巨,已到了举世罕有其匹的地步,目下他泄怒发出这么一记,便有如推出一记万斤之锤,一时风声斐然,“嗡”“嗡”奇响大作!
那俞肇山双目掠过一丝讶异之色,果然不敢直攫其锋,他身子一晃,朝左方避了开去。
如此一来,赵凤豪和茹卿的及时出手便收到了牵制之效,俞玄青得以稍稍缓过一口气,但仍是以一敌二的局面。
赵凤豪百忙中举目望了俞玄青那边一眼,便知道他虽然少去一个劲敌,只是要冲出重围的希望依然渺茫得很。
那端木愈喝道:“还不与我倒下!”
喝声里,右臂猛地倒削而起,攻势未尽,俞一棋冷哼一声,双手分自左右朝里一圈,这两名当代高人再一次联手抢攻。
俞玄青目眦欲裂,厉声道:“未必见得!”
世上虽作如是言,心中却知自己已身处天大危机之中,勿论还击,就是退守保身都艰难异常!
这当口已容不得俞玄青犹豫,他咬紧牙关,迅速地作了个抉择,一挺背硬受了端木愈一掌,然后双掌当胸并举,将俞一棋震退了五步!
茹卿恸呼一声,移近俞玄青身侧,道:“夫君,你受伤了?”
俞玄言摇首道:“不碍……不碍……”
忽然张嘴喀出一口鲜血,身躯摇摇欲坠,终于勉力撑住。
那端木愈见自己毕生功力所聚的一掌,竟未能将对方击倒,不禁错愕万状,沉声说道:“俞玄青,你自认功力在咱们之上么?”
俞玄膏道:“区区几时说过这话?”
端木愈道:“你没有这个意思便好,须知老夫虽未能一掌将你击毙,但至少已震断你体内二脉,任是大罗神仙再世,也足够生受了。”
俞玄青默默不语,端木愈冷笑道:“再接老夫第二掌试试——”
“嗤”一响,赵凤豪飞步抄前,面对端木愈道:“由老夫来会一会阁下如何?”
端木愈道:“姓赵的,这码事你还是少管为妙。”
赵凤豪淡淡道:“我向来不吃恫吓这一套。”
端木愈阴笑不止,赵凤豪挤挤鼻子道:“奇怪,此地腥气为何历久不散?实是恶心之极……”
端木愈神颜微变,道:“什么腥气?”
赵凤豪道:“端木愈你还要装糊涂么?适才你肩上挑着两口木箱放置到那儿去了?”
端木愈面色变得更加厉害,旋即放声大笑道:“你想瞧瞧木箱内的物事?”
赵凤豪道:“好奇之心皆有之,岂独老夫例外?端的当家你何必多此一问。”
端木愈但笑不语,赵凤豪道:“你不拿出来,老夫难道不会自己寻找么?”
一拧身,循味飞跃上洞穴右上方的草篁堆中,伸手拨开乱草,果然发现两口漆黑的木箱,提在手上只觉沉甸甸的,不知所装何物,当下疑心更重,纵回原地。
端木愈与红袍人喝叱之声此起彼落,欺身圈上,赵凤豪未容他们欺近,双手一掀,已将盖揭开——
掀盖的霎那,一股股浓靡不堪的血腥气味自箱内飘溢而出,登时弥漫于周遭,那两口木箱赫然分装着一具被斩为两段的尸身!
那死者肤色泛青,脸上皱纹密布,白发及颈,显见年事已长,双目暴突,五官扭曲,厥狂甚是狰狞!
茹卿尖呼一声,期期艾艾道:“他……他不是咱家的老仆俞……俞福么?……”
俞玄青目眦欲裂,手指朝端木愈道:“是你下的毒手?”
端木愈道:“老夫虽则杀人如麻,但却不代人受过,杀人者乃是……乃是……”
俞玄青厉声道:“是谁?你说!”
端木愈方欲启口,立于右侧的红袍人俞肇山一步掠前,道:“人是俞某杀的,俞玄青你待怎地?”
俞玄青喃喃低道:“俞福何咎?……俞福何咎?……”
他霍地仰起头,发指道:“老仆人忠厚良善,一生与世无争,为了何故竟值得你下此杀手?”
俞肇山冷冷道:“与世无争……忠厚良善……嘿!嘿!你就只知晓这些么?”
俞玄青一怔,道:“阁下弦外之音是什么?”
俞一棋插口道:“嘿,咱们倒以为替武林除去了一个骑墙败类咧……”
俞玄青瞠目不能语,赵凤豪仔细端详了死者面庞许久,朝俞玄青道:“此人是贵府的仆人,俞兄可认清楚了?”
俞玄青道:“俞福当仆俞家多年,焉有认错之理?”
赵凤豪皱眉道:“怪哉,老夫自忖眼力也不致有差啊……”
俞玄青错愕道:“赵大侠也认得家仆么?”
赵凤豪道:“老夫未见过令仆之面,所熟悉的却是截然不同身份另一个人——”
他语声一顿,复道:“据我所知,死者应为河洛大豪,人称游江汉……”
说到此地,场上众人尽皆动容,俞玄青冲口道:“游老二?你指的是那侠名远播,被公推为中原七十二帮会领导人物的游老二?”
赵凤豪深沉地点了点头,道:“正是此人!”
俞玄青满露不能置信之色,道:“赵大侠怎能如此肯定?”
赵凤豪道:“半载之前,老夫路过河洛,尝为游家庄座上之客,再说游氏昆仲名垂武林数年,老夫在年轻时已然与其人会过数面,是以印象至为深刻。”
茹卿道:“但是死者分明乃咱们的老仆,夫君,这是怎么回事?”
俞玄青颔然道:“我也莫知所然。”
他仰望夜空,陷入苦思之中,自语道:“游老二身为江湖豪客,毋无如何也不会屈就仆用之职,情理上既属不可能,难道我们两者间有一人看错了?……”
赵凤豪冲着红袍人俞肇山道:“也许阁下能对此事有所解释——”
俞肇山道:“无可奉告。”
赵凤豪哂道:“姓俞的,你欲三缄其口亦为势所不许了,不管死者是俞家仆人也罢,或是游老二也罢,既然死在你手,自不会没有因素在,抑有进者,你杀人之后缘何要端木愈家将尸身抬离现场?此人是在山洞中被杀害的么?”
俞肇山道:“在山洞行凶又待怎地?难道说宰掉一个人还要选择场所么?”
赵凤豪道:“事实如此。”
茹卿“噫”得一声,仿佛被人提醒一件自家所忽略之事,视线再次落在箱内死者身上,道:“夫君,你我昨日离开五里亭之际,不是吩咐俞老仆代为守家么?为什么他会死在此地?”
俞玄青道:“是啊,俞福是怎样来到渔洋山的……”
一旁的端木愈笑喀嘻道:“怎样到渔洋山来?嘿,他生着两只腿不会走路么?”
俞玄青沉下嗓子道:“这个还用你来说明不成,问题是,他到此地何干?”
端木愈笑意未褪,道:“老夫倒要反问一句了,你又为什么到这里来?”
俞玄青恚道:“自然是赴俞氏兄弟之约而来,端木愈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端木愈道:“这就是了,俞福当然也是应俞氏昆仲之约来此!”
俞玄青讶道:“此话可真?”
端木愈道:“可笑你完全蒙在鼓里,可知俞福今夜为的便是送那块玉石与……”
俞一棋沉声打断道:“够了!端木愈,你话说得够了!”
端木愈双目一翻,道:“老夫与尔兄搭伙,言语行动可不受任何干涉,老俞,你要认清这一点。”
他们两人一言不合便自反目相向,场上情势一下便变得糊里糊涂,那端木愈分明是俞氏兄弟一边之人,却是罔顾大局,主动向对方透霹秘密,不知用意何在,俞一棋虽然恨得牙痒痒的,却是无可奈何。
赵凤豪哼了一声,道:“不说老夫也可猜想而知,死者与尔等相互勾搭,伪充仆役到俞家卧底,其目的便在那块小玉石上,安今玉石既已偷窃到手,人也失去利用价值,尔等便采取了杀人灭口的手段……”
语犹未尽,蓦然之黑暗里传来一阵足步声!
那足音甚为沉重,一步一步敲在众人心上,只数起数落之际,已来到近前,但见壁斜角处黑影一闪,一人疾步而来!
赵凤豪运足目力,见那人年纪约摸在五旬上下,身着一袭黑衣,在乌漆巴黑的夜色中尤显得阴寒可怖,诸人心头皆是一凉。
俞肇山冷冷道:“游老二,快……快出手!”
那“游老二”闻声,身手猛地向前一欺,单掌闪电般抬起,对着近在咫尺的赵凤豪直袭而出!
这下祸起萧墙,赵凤豪在全然不备中,忽然觉后脊生凉,他做梦都料不到“游老二”无缘无由会突施暗袭,是以反应远较平时迟钝,他犹未及回转身子,对方的掌势潜劲已直逼到他的背宫!
俞玄青犹恐赵凤豪未觉,高声道:“赵大侠,留神你的背后……”
他立身之处距赵凤豪少说也有十余步之遥,欲加援手已然不及,是以惟有出声示警一途。
对方的一掌来得太已突然,赵凤豪避无可避,天生的本能逼他做宁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定,他甚至连闪身的尝试都不加以考虑,右臂一挥,往后反推而出,来了个以硬碰硬!
一个是出其不备,一个是仓促应战,两相比较之下,赵凤豪无形中吃了许多大亏,但是他依旧凭藉着雄厚的功力,将“游老二”身躯震得如同一团柳絮一般,往后飘飞了出去。
那“游老二”身在空中爆出一声闷哼,下落于地,而赵风豪自己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对方掌力之高委实大出他所料,这一掌之力几乎将他震得五脏都移了位,幸亏他内力深厚,强行运功将翻腾不已的气血压下。
他情知道这么做其实是釜底抽薪之计,目下若不迅做调息自疗,待会儿伤势发作,便无可收拾。
双方只匆匆换了一招,旁观的俞氏昆仲却已瞧得惊心不已,赵凤豪虽没有躲过这一记杀着,但身受数掌之下,仍有余力将敌手震飞,而且自家伫立不倒,自外表观之,犹知无事之人,光是此等潜力便足以令人心寒了。
赵凤豪压沉嗓子道:“尔等一再偷袭于我,是何道理?”
那俞氏兄弟本计划继“游老二”奇袭之后痛下杀手,此刻见赵凤豪神威凛然,震于对方大名,一时竟不敢轻举妄动。
赵凤豪续道:“说吧,今番你们打算怎样?”
俞肇山寻思一忽,道:“姓赵的,咱们早就警告过你,莫要来搅这趟浑水,姑念你在武林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走吧……至于这两个人……”
他伸手一指俞玄青及茹卿道:“这一对夫妇俞某可要留下!”
赵凤豪冷冷道:“就是这句话么?”
俞玄青深沉地望了赵凤豪一眼,激动地道:“赵大侠见义拔刀之情区区深铭肺腑,今日之事区区一人已足够打理,阁下请自走吧。”
赵凤豪没有答话,转向俞肇山道:“老夫与俞玄青本无交情可言,先此之所以不欲离去,乃是为了满足好奇之念,但目下情形又不同了……”
他长吸了一口气,复道:“目下却是尔等无所不用其极的卑劣手段,迫使老夫不得不留下来!”
俞一棋道:“姓赵的,你别不认进退……”
那久未开口的端木愈呼嚷道:“和这老顽固还有什么好说的,动手便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举掌待发!
就在这当儿,忽然一阵嘈杂的人声自对面崖壁传了过来!
渐渐那语声来得近了,众人转目望去,只见崖上人影闪荡,相继跃出七人。那七人一字排开,为首一名虬髯大汉环目一扫,冲着赵凤豪道:“赵老儿,原来你在这里。”
赵凤豪未及答话,俞肇山头也不抬,道:“来者是谁?”
那七人相互对望一眼,倏地齐然仰天长笑,其中一名道士道:“见着咱们七人,施主还猜不出贫道等的身份么?”
俞一棋道:“好大的口气,难道武林七奇这四个字就足以令你们如此自命不凡?”
那虬髯汉子道:“武林七奇中没有一人会狂妄到超出他应有的身份,倒是阁下说话的口气,咱们听来相当刺耳。”
言罢不待对方回话,便转朗赵凤豪道:“赵老儿,你可是畏惧不敢赴约了!”
赵凤豪一哂道:“简公林,亏你身为一派之长,竟说出这等无见识的话。”
简公林身旁一名枯瘦老者道:“约斗之时辰已过,你可知道?”
赵凤豪道:“知道。”
那枯瘦老者道:“咱们在山岭的约定地点久候你赵老儿不至,方始联袂下山寻找于你。”
赵凤豪道:“七位请少安毋燥,待老夫将这几个朋友打发后再行践约不迟。”
简公林道:“阁下还有什么私事未了?”
赵凤豪指着俞氏兄弟道:“他们与老夫有点纠葛未曾解决。”
简公林朝身左的胖老者道:“郝兄,你说怎么办?”
那胖老者郝伦道:“夜长梦多,小弟之意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简公林沉吟一下,向俞肇山一拱手道:“尊驾与赵凤豪有何过节,可否看着区区七人薄面暂请放开?”
俞肇山道:“只要赵大侠愿意,随时可以离开,在下并不准备挡驾。”
赵凤豪道:“老夫要走便和俞玄青俞兄及其夫人一道走。”
俞肇山沉声道:“你要求得太过份了!”
那郝伦敞开嗓子道:“咱等与赵凤豪有约在先,若有人在此刻和他过不去,便等如与七奇为敌,阁下三思。”
顷忽间,俞肇山眼色一连变化了好几次,他深思熟虑借故约俞玄青夫妇至此,本欲一举将他俩袭杀,做梦也想不到半途会杀出一个赵凤豪横加阻挠,目下又有武林七奇居中作梗,以致全部计划均为之落空,虽是心有未甘,但权衡敌我情势,自量其力绝不能占到任何便宜,遂道:“武林七奇也决定要插身于这场是非中了?”
七奇立开一排无语伫立,不啻是默认了他的话,俞肇山阴阴一笑,声音陡地变得又沉又狠:“连七奇都如此不识时务,俞某还有何话可说,青山不转流水弯,咱们后会有期……”
那端木愈道:“姓俞的,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畏首畏尾?”
俞肇山毫不动怒,道:“端木当家若意强不服,可自个儿留在此地,恕老夫不能奉陪。”
俞肇山挥一挥手,偕同俞一棋及“游老二”转身走了,那端木愈踌躇一忽,也随后跟上,不一刻便人影俱杳…………
……………………
赵凤豪述说到这里打住,苏白风听得入神,情不自禁问道:“后来呢?”
赵凤豪久久不语,视线一直不曾离开地面,就像它上面烙印着他的往事似的,好一会始道:“后来因我的坚持,俞玄青夫妇只有依老夫之意离开,留下的就只存武林七奇与老夫……”
苏白风心绪紧张,又问:“老爷与七奇之战的结果如何?”
他说着,不意触及赵凤豪的目光,心中不禁颤了一颤,但见他主人的晶瞳中腾射着一种散漫而凄凉的光芒,似乎整个天地全笼罩在绝望中,再也没有任何生机。
赵凤豪缓缓道:“目下老夫一身功力尽失,形同废人,你还不知结果如何么?”
苏白风几乎是用力叫道:“为什么!老爷的功力绝不在七奇之下,只有在他们七人之上啊,为什么老爷会落败?而且又败得这么惨?”
赵凤豪仰天叹一口气,道:“老夫两番遭到俞肇山及‘游老二’之偷袭,体内百会尽闭,已负严重内伤,加之老夫未曾适时调息疗治,伤势遂愈演愈烈,在未与七奇之战前,已自知无法幸免……”
苏白风道:“老爷既知此仗是败定了,缘何不将实情对七奇说明,延期再战?”
赵凤豪露出古怪的神色,道:“白风,若换了你,你会这样做么?”
苏白风心头起伏,他毫不考虑便在心中对自己呼道:“是啊,我若与赵老爷子易地在而处,也会坚持打下去的,原来……原来老爷与我都属于这一类之人,难道这种视死如归,死而无悔的勇气便唤做英雄?”
他知道一个真正的“英雄”必须是个临事无惧,好谋以成之人,但凭一腔热血不愿稍弱于人,便置成败于不顾,是无济于事的,但为何明知此等道理也不规避呢?自家也解释不出所以然。
赵凤豪喃喃道:“时也乎……命也乎?……”
苏白风忽然想起一事,道:“方才老爷提到俞肇山曾出示一白里透青的小玉石?”
赵凤豪含首道:“据俞玄青事后告诉我,俞肇山伙同那‘俞福’偷走的玉石不过是膺货,真货其实仍在他身上。”
苏白风若有所悟,道:“是了,下佣记起俞兄之头巾上,就镶有同样一颗玉石……”
赵凤豪道:“俞玄青曾约略说过,那块星月石关系玄青之父生前为朝廷命官,官至兵部佥事。”
苏白风摇头表示不知,道:“还有那游……游老二……”
他欲言又止,赵凤豪道:“白风有话迳说无疑。”
苏白风道:“下佣曾于数月之前,亲见游家老大老二在长安主持英雄大会,斯时天下各派代表正集会商讨对付披猖扬厉的百毒教……”
赵凤豪奇道:“有这回事?”
苏白风肯定的道:“游老二在大众之前露面,非只下佣瞧见。”
赵凤豪沉思无语,蓦然一击掌,道:“长安露面那个游老二也可能有假!”
苏白风惊道:“又是一个冒牌游老二?天下人竟被瞒了过去……”
赵凤豪用着异乎寻常的沉重声音道:“‘游老二’自然也是个相当重要的角色,但老夫总隐隐觉得问题的关键在那俞肇山……”
苏白风道:“老爷觉得此人如何?”
“老夫总不断感到那俞肇山其实并无其人,十有八九是一名当代知名的武林高手所冒充!”
苏白风大吃一惊,呐道:“这……这怎么说法?”
赵凤豪道:“试想,俞肇山功力之高,已稳站武林前数把交椅之内,但他的名字非特不见经传,简直陌生得紧,一个人功夫既高,又要隐住其名不为人知,乃属万无可能之事,在此等情况下,只有借用假名了……”
苏白风心头思潮汹涌,道:“此人是谁?老爷心中可有端倪?”
赵凤豪久久不语,似乎已陷入苦思中,良久始道:“事情之复杂,非三言两语所能道尽,暂时不谈这了。”
他仰首望望微曦的苍穹,叫嘘道:“你瞧,天又亮了,咱们走吧……”
苏白风茫然应了一声,两人相继举步,往霜雾浓重的远方行去……
且说元元僧与心弥和尚方掠到木桥边缘,迎面突然步来一名白袈僧人,适将桥头挡住,元元僧不由分说,拔身就向前猛冲,那白袈僧人身子一闪,堪堪拦在元元僧前面,那边心弥和尚见元元僧被挡住,也止身不前。
那白袈僧人喧了一声佛号道:“无量寿佛。”
声音有如铜乍鸣,凝聚在空中久久不散,元元僧一听这四个字,身子微微一颤,愣立在当地。
白袈僧人怀中抱着一支木鱼,双手挥动问,一总敲了十二响,声音清脆无比,更奇的是那口向声中仿佛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力量,令人不知不觉为它慑引了去,只见元元僧身躯又自一震,双目呆痴如入梦幻之境。
那钱姓老者喃喃低道:“十二响,十二响……久未遇到能以达摩功敲十二响木鱼的和尚了……”
他倏地抬起头来,远远朝白衣僧道:“来者莫非少林方丈?”
那白袈僧人合什道:“不敢,正是贫僧。”
钱姓老者道:“老夫数年不闻外事,不想当今少林寺又换了一位方丈,敢问前掌门青杏与大师如何称呼?”
白袈僧人道:“贫僧青木,青字辈排行第四,青杏乃贫僧大师兄,现已物故。”
钱姓老者“哦”了一声,感慨自语道:“沧海桑田,白云苍苍,只不过几年光阴,江湖上的变动可真大啊!”
那白袈僧人青木面向元元僧道:“我佛有灵,竟叫老衲在此邂逅故人……”
元元僧不语,青木复道:“慧元,你身虽离少林之门,却犹如少林之人,当着同门之前,你一句佛号也不打么?”
元元僧愣了好一忽,神颜中流露出奇特复杂的表情,但只须笑间又恢复了冷漠的特度,道:“方丈亲下嵩山,可是为了贫僧?”
青木大师道:“可以说是如此。”
语声微顿,续道:“老衲闭关之期方满,翌日便重入红尘,慧元你当然知晓所为何来。”
元元僧冷笑道:“区区失礼,便值得劳动掌门大驾,倒令小僧于心难安了。”
青木大师道:“慧元你监守自盗,悉数窃走藏经阁藏经,本门气数因之大受影响,于今老衲也不加细究,只要你能幡然悔悟,将金刚经交还少林……”
元元僧打断道:“少费唇舌啦,贫僧早非少林之人,你若是软言以求,那是毫无相商余地,何况金刚经目下并不在贫僧身上。”
青木大师一怔,旋即沉喝道:“金刚经是你窃走的不是?”
元元僧道:“贫僧从没有否认过。”
青木大师道:“然则你怎能说经书不在你处?”
元元僧道:“贫僧无意打诳,经书确被俞大先生借去……”
话犹未完,立身一旁的心弥和尚轻咳一声,朝元元僧使了个眼色,元元僧忙住口不语。
青木大师却已听得一清二楚,耸然动容道:“俞大先生?可是俞肇山俞老施主?”
那心弥和尚忍不住冲口道:“你怎得而知?”
青木大师道:“昔年老衲在五里亭,曾与俞老施主有一面之缘。”
立于桥中的钱姓老者一闻此语,霍然吃了一惊,喃喃道:“五里亭……五里亭……”
元元僧道:“贫僧言尽于此,方丈要那金刚经,尽管向俞大先生索取……”
言罢,转身就走,青木大师大喝道:“慧元留步!”
元元僧足步一顿,回首道:“方丈还有何见教?”
青木大师道:“慧元你携去金刚经,可知那经书第一篇开宗明义,讲的便是般若法门其义蕴玄廓,义理紧密,老衲当日尝闻恩师提到伊首四句,那是‘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诸磨镜,垢去明存。’……”
他说到这里一停,俄顷续道:“你可知此言之意?”
元元僧道:“什么禅机玄学,贫僧一概不懂,方丈甭提这些啦,须知弹琴也要打个知音者,至于小僧……”
青木大师截口道:“但闻人弃佛,未闻佛舍人,慧元,你莫要执迷不悟。”
心弥和尚不耐道:“废话,方丈还是留点精神去超度有缘人,咱们可没有闲工夫听训了……”
说着,语声倏在转厉:“你让是不让路?”
青木大师平淡如故,道:“出家人心法俱空,何事如此匆忙急迫?”
心弥和尚厉喝道:“让开!”
他猛一伸掌,便如一阵旋风般掠到桥头,掌势挥动处正击向青木大师脉门要穴,当真是毫厘无差。
青木大师右手两指拈住左袖,居中一拂,一股暗劲当胸击出,心弥和尚但觉对方袖风发出,直似春蚕吐丝,绵绵不绝,自家掌势居然不由自主被拔偏了半分,当外骇然一呼,仰身退开五步。
反观青木大师依旧端端伫立在桥头之上。
青木大师道:“这位法兄好毒辣的掌法!”
心弥和尚眼珠运转,宏声道:“元元僧!举火撩天!”
元元僧一闻此语,斗然大吼一声,左拳一扬,右掌由下至上伸而出,一招遥击青木大师头顶。
青木大师似乎料不到慧元竟敢向掌门人突击出招,不禁怔得一怔,匆促出掌相迎……
他仓促间内力未能提纯,既是如此,元元僧诡计仍未得逞,只闻“蓬”地一响,飙风过后,青木大师合然不退。
元元僧面色严肃已极,右手闪电一翻,击出一记“百步神拳”。
青木大师沉声道:“慧元留神,老衲要出手了!”
他身随掌走,掌心自宽大袈袖中猛吐而出,平空挥了半天掌花,霎时间嘶厉之声大作,宛若万马啸腾,石破天惊。
元元僧见掌门方一出掌便自声势夺人,慌忙中一收击,侧身避开锋锐,然后再次一个欺身,换了一套掌法,连续发动了五次攻击,只见他双袖上下飞舞,节节向桥头逼进。
同一忽里,心弥和尚单手一抡,也加入了战圈,这当今两大高僧联手之下,威力端的是骇人已极。
青木大师力敌两人,掌势倏地一变,走的全是刚劲路上,但是终究渐屈劣势,马步微微浮动。
掌影交错中,元元僧和心弥和尚同时换式,在窄隘的木桥上各自站立半个侧面,四掌齐出,青木大师身形滴溜溜打了一转,卸去掌力。
心弥和尚大喝一声,纵身跃起,临空一拳劈了下来,吼道:“退下!”
青木大师举臂迎架,心弥和尚身躯在空中一沉,另一手接着斜拍而下,青木大师迎袖又是一挥,呼地一响,心弥身子被弹高二尺有余。
心弥和尚在空中引颈长啸,苍鹰似的盘旋而降,但见他双目圆睁,凶光闪闪,左右双掌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扑下!
青木大师方退又进,一个跨步填上了空档,但元元僧已抢先倏忽自他身旁冲了出去。
空中那心弥和尚吐气开身,也落在元元僧身右。青木大师挥袖迎着两人又是一拂,二僧先后纵起,三两个起落便已掠到前方密林边缘。
元元僧奔到林边,哈腰自一株树下拾起一倏黑色细线,另一手自怀中掏出火折一晃,一道火舌迎风升起。
这刻,俞佑亮已立身在桥面上,他一眼瞥见元元僧所为,心头登时震一大震,脱口高喊道:“挡住他!他要点燃火药引线!”
青木大师一闻此语,面上流露不能置信之色,但他毫无思虑余暇,只一怔间身子斗然冲天而起。
他腾空虚跨数步,宛若一缕长虹,身形已在七八丈之外,速度之疾真是毫无阻滞,居然已追得和元元僧首尾相衔。
青木大师长吸一口真气,探掌一吐,内力悉发而出。
元元僧方将火焰燃亮,陡觉劲风压体,百忙中空出的左手倒劈而出,旁侧的心弥和尚亦连同拍出一掌。
只闻“虎”地一声巨震,心弥和尚这一招却早有人将它接下,原来俞佑亮在出声示警的同时,身形并不停滞,只一忽便已折到三僧近处,右手腕斗翻,正好卸去心弥这一招。
第三者的干扰既去,青木大师又接续挥出三掌。
青木大师掌少林一门,终生浸淫少林绝学,这三式发出,确是一气呵成,到第三掌上,只闻“拍”地一响,元元僧手上的火折子终被打落!
元元僧见计未得逞,匆匆向心弥和尚招呼一声,两人落荒逃去了。
青木大师喊道:“慧元慢走!”
袈袖一拂,也自扭转追赶而上,须臾三僧便去得不见踪影。
立于桥面上始终未曾动手的钱姓老者祖孙俩及白洁,徐徐步至俞佑亮身前,那钱姓老者说道:“小哥儿,你我又碰头了。”
他转目瞥了地上那未曾点燃的引线一眼,复道:“这一次似乎是你救了咱们的性命。”
俞佑亮心中矛盾已极,他默默对自己呼道:“我为什么要救他?闻道是:父母之仇,弗与共戴天,遇堵市朝不反兵而斗,而我……我非但没有这么做,反救了仇人一命,九泉下的父母会怎样说我呢?……”
内心虽作如是想,口上却淡淡道:“不算什么,令孙钱继原钱兄亦曾救过小可一命。”
说着,旋又补上一句:“所以咱们彼此是两清了。”
那钱继原并未注意到俞佑亮的奇怪神色,偏首朝钱姓老者道:“祖父,方才那少林和尚说及金刚经……”
钱姓老者问道:“怎地?”
钱继原道:“金刚经既在俞肇山手上,若等他将经书上所载心法练成,只怕就是宇内无敌……”
钱姓老者道:“这倒不见得。”
钱继原道:“你老忘了落英塔中,左老前辈常无意透露,金刚经上最后三篇所录的‘密支心法’,连他那内家至颠先天真气亦自叹弗如,斯时俞肇山也在左右。”
钱姓老者沉吟道:“嗯嗯,左老儿若自认不敌,天下武林大约找不出第三个功夫再高的人来啦。”
钱继原道:“大禅宗如何?”
俞佑亮听他提及自己师父,不禁心中一阵狂跳。
钱姓老者摇首道:“老夫一生未见过禅宗之面,倒不知他的深浅。”
他寻思一下,复道:“不过‘密支心法’岂是轻易所能练就,继原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继原道:“孩儿并未过虑,俞肇山……”
话未说完,陡听远方传来一道尖啸之声,钱姓老者面色霍地一变,脱口道:“那人来到附近了!”
钱继原讶道:“什么人?”
钱姓老者沉声一字一字道:“姓俞的!俞肇山!”
钱继原方自改变了脸上的神色,钱姓老者一拉他衣袂,道:“老夫不愿与他在斯时斯地碰头,继原,带着你的白小姑娘,咱们快走。”
一转身,偕同钱继原及白洁如飞掠去。
他们三人走得太过突然,只留下愣愣而立的俞佑亮,良久他才梦醒,循着引线在桥下找到一包火药,将它丢入河中。
艳阳方炽,俞佑亮怀着一颗忐忑不定之心,也自动身走了。
远远地将木桥抛在后面,爬上一座小丘,迎面便是一大片枫林,他身方步入林中,突然一阵急促凌乱的足步声自左方传了过来!
那悉索足音愈来愈近,也愈来愈是急促,俞佑亮正错愕间,只见枝叶一分,跌跌撞撞冲出一人,来到俞佑亮身旁,一个踣踬倒在地上!
俞佑亮往那人脸庞瞧上一眼,脱口惊呼道:“孙前辈!你……”
那人果是俞佑亮在银川遇见的御风刀孙抱轩,他跌在俞佑亮脚旁,面色泛青,全身衣衫破碎不堪,断断续续道:“大事已起……呼呼……大事已起……”
俞佑亮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震得手足无措,道:“孙……孙前辈,你怎么了?”
孙抱轩有气无力地道:“我到……到过石骨……承天……三匠已遇害……大事……已……起……”
俞佑亮听到这里,便有如巨雷轰顶,那孙抱轩挣扎着自怀中掏出一张白纸,俞佑亮接过手来摊开一瞧,只见上面写着:“一棋:汝罔顾大局,妄逞意气之争,尔来所作所为,无一不与予处于敌对地位,余犹念乎手足之情,不原与汝决裂,但汝一再挑衅,岂不知人所能容忍之程度究竟有与?见字请于望日之夜至金沙渡一会。”
只听孙抱轩继续道:“此笺乃我在石谷之内所拾得……俞一棋已……去过那……里……”
声音遂渐微弱,双腿一蹬,便自没气。
俞佑亮俯身下去,伸手把审孙抱轩脉胳,便知是没有救了,这会儿,林中悉索声起,又缓缓步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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