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
芷青身形方退,身旁猛传来一阵嘶嘶之声,大惊之余,“寒砧摧木掌”奋然劈出,同时间里,左右腿连环踢出七八脚,却是秋月拳招中的“旋风扫落叶”之式。
霎时间,风雷之声大作,芷青猛可横跃两步,俊脸通红,大大的喘了一口气。
但见黑暗中沉无声息。
君青和许氏早被这突来之隐惊在一边,许氏忙问芷青道:“怎么啦?”
芷青吸一口气,缓缓呼吸才道:“妈,我也不知道哩。”
许氏和君青都奇异的望着他。
芷青忙又解释道:“君弟大约也发现了,有人在暗中,想偷袭咱们,嘿,这人功夫真深不可测,我用尽生平内力打出范叔叔的‘寒砧摧木掌’,对方却毫无一点反应。”
君青也怔了一怔,突然问道:“大哥,我一一我方才好像觉得那——那偷袭我们的人并没有对你反击哩?”
芷青点点头,半晌才道:“他练的是一种怪功夫,掌力和常人一般,乃是专门向内收的,这种掌力可化解对方千斤之力,是以,方才我连发两掌,那人都勉力化去了!”
他两兄弟谈起武术来,许氏可是一窍不通,却插嘴问芷青道:“青儿,你没受伤么?”
芷青摇摇头:“没有,不过范叔叔这掌法施出时甚耗真力,我……我就不相信那暗中的人可以硬挺下这一掌……啊,一方卓方回来了!”
君青应声回头一看,只见一方和卓方如飞奔来。
一方手持一物,高声道:“大哥,你瞧这旗子——这旗子竟插在烈火中——”
芷青接过来一看,只见那是一根圆木,木梢上绑扎着一面旗子,旗身作灰色,数一数,旗子面上却绣上一十三颗星星。
仔细一看,这一十三颗星敢情是用一种特别丝线绣上的,可能还上有磷粉,黑夜中青光荧荧,真的有如天上明星。
母子二人一齐观看,蓦然君青脱口呼道:“啊,猎人星座!”
芷青等人一怔,仔细一看,那一十三颗星果然作猎人星座排列,但是大伙儿仍是不知其意何在。
卓方下断语道:“我瞧这面旗子乃是放火烧庄者的标志!”
芷青点点头,一方道:“猎人星?这个万儿我们可未曾听过?”
芷青点点头,顺手把那旗杆重插入土。
君青突道:“清河庄这一场火必非无心之失,否则一定有救火的人善后,而看这样子,清河庄中难道没有一人生存?”
一语惊破众人,许氏忙道:“你们卢叔叔不知怎么了?”
一方摇摇头:“方才和卓弟进去打了一个圈儿,我可以断定,庄中没有一个人儿!”
芷青沉吟片刻才道:“妈妈,你瞧咱们该怎么办?”
卓方猛然插口道:“妈,我瞧咱们一定要等火熄后进庄去查一查,也许有什么线索,也好让咱们明白清河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许氏点点头,大伙儿默然不语。
大火又烧了半个时辰,才完全熄灭。
母子五人走入火场,只见一片废瓦颓垣,好不凄凉!
芷青眼快,猛可瞥见左前方地上躺着一团黑影,一个箭步纵上前去,细细一看,不由惊呼一声。
呼!呼!一方、卓方也跟着纵了过来,一瞧之下,原来地上竟躺着两具死尸!
君青和许氏都忍不住一阵恶心,芷青却奇声道:“这两人死在火场中,身躯都没有焦黑,这倒奇了。”
猛可他发现左边一人右手放在地上,似在作刻划状,慌忙移开他,只见他在地上刻着三字,想是临终时刻的,没浅的毫无力量,一看之下,却是刻着“猎人星”三字!
芷青叹口气,暗中忖道:“猎人星,果然是猎人星所为了,猎人星到底是谁?”
忽然一方也发现了一点,脱口道:“大哥,你瞧这厮背上佩挂的不是一口短戟吗?”
芷青一看,果是如此,但见那短戟精光闪闪,卓方在一旁见了,忍不住说道:“神戟双义!”
芷青沉声道:“不错,不过神戟双义温、洪两公早已故亡,此两人必是他们的后人!”
一方陡然叫道:“我知道了!敢情这两位乃是路过火场,却遭人半途阻击而死,是以身躯未被烤焦,而那阻击他们的人,必是什么猎人星了。”
芷青点首说道:“必然如此,这样说来,那猎人星在放火之后,又一直守候在火场附近,而方才暗算我和君弟的,也必是此人了,难怪神戟双义后人双双也不是他的敌手!”
许氏在一边怔怔的听着他们谈话,半晌不能作声!
好一会,芷青才站起身来,掩埋了“双义”以后,大家才一同向庄中走去。
这清河庄占地好广,是以这一把火虽大,到底也不能把房屋全部烧光。母子五人一路行来,一直走了顿饭工夫,忽然发现右方有一排房并没有烧毁。
大家——尤其是许氏——都有点累了,反正前前后后都是一片荒凉,今夜不如就权且随便找栋木房歇息也好,是以一同走向那排木屋。
果然不出所料,木屋并未被烧,只是烟子熏得木板焦黑,而房中热得很。
大家只好将就将就,勉强在木屋内休息,好在屋中有桌有椅,坐着躺着,都可以休息。
芷青、一方他们内力造诣深,自需闭目养神,便可恢复疲劳,许氏却因连日奔波,早感疲倦,是以依在一张椅子便伏在桌上睡着了。
只有君青,他心中仍是一片烦杂,说什么也安定不下来。
黑夜,寂静无声,火后生风,是以屋外风很大,君青忍不住一个人踱出木屋,低头踱步。
蓦然,他听到了一阵“呼”“呼”之声,在寂静的夜里,益发显得清晰。聆耳一听,那呼呼之声,敢情是一种人类在疲乏已极时的喘息声。
君青大奇,循声行去,声音乃是发在木屋的西北,君青急行而去,走不了十多步,呼呼之声更为清晰。
走到近处,发觉那呼呼之声乃是发至地下面,而发声处果是一个黑黝黝的洞穴,想是清河庄平日存粮存物的地窖,地窖口上盖了一块石板,却仅将那地窖口掩起一大半,还留下一道口子来。
呼呼喘息之声越浓,君青心中不由微微发毛,但转念忖道:“可能这地窖中隐有一个清河庄之人,大火中负了伤,是以呼呼喘气,啊,可不要是卢老伯——”
他一想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轻轻将石板扳开,伸头向下一望,黑黑的一片,辨不出高低,咬咬牙跳了下去,约摸有四丈高低,好一会才足踏实地,身子不由一个跄踉,好不容易才立住足。
地窖中黑沉沉不见五指,君青凝神一听,却不再闻那呼呼之声。
这一下可奇了,君青也不敢作声,地窖中一时寂然无声,死一般静。
君青心中越来越惊,手心冷汗渐沁,暗悔自己不该如此冲动便跳入地窖。
正胡思乱想间,猛然一个声音道:“什么人?”
黑暗中,这个声音冷冰冰的简直比鬼叫还难听,君青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几乎想返身拔足飞奔,但他仍勉强咬牙答道:“我姓岳。”声音却是颤抖不清。
“嘿!你害怕吗?有胆上前几步!”
又是那个声音,这一次话头还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可是更为可怕了!
君青定了定神,他的脸上绯红,手掌却是冰凉,他暗中问自己:“岳君青,你畏缩么?”
他迟疑着,暂时无法替自己回答。
冷风吹拂,有点阴森森的,君青悄悄走前两步,听了听,却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吊着胆缓缓前行。
走了几步,蓦然一股阴风扑面,君青打了一个寒噤,住步凝视,仍是毫无动静。
这时左面传来一个阴阴的声音:“姓岳的,有胆量随我前来,没胆的,回头走!”
岳君青俊眉一掀,大声道:“鬼魅小丑,不见天日,我岳君青何惧之有!”
说罢大踏步,往左而行。
君青只觉眼前愈来愈暗,自己的脚尖都看不见,但是他咬紧牙仍是一步一步往前走。
突然那人大喝道:“止步!”
君青心中猛吓一跳,下意识地停住不动,只见前面一点绿光渐渐放亮,骇然出现一个长发及地的怪人!
君青的心中泛起一个“逃”字,但是他的双腿如钉在地上一般,寸步难移。
那怪人缓缓移近,膝盖都不见弯曲一下,就如轻轻飘过来一般,君青不禁暗暗发毛。
那怪人在君青身前三步之处停下身来,桀桀怪笑,但是君青发现他不时喘着气,似乎身怀重病一般。
怪人手中执着一支绿火的蜡炬,怪声道:“你是故意闯进这地下室的了?”
君青看他那模样,愈瞧愈是恐怖,一股寒意直从脚底冒了上来,他颤声道:“你是人是鬼?”
那怪人桀桀怪笑道:“人和鬼又有什么区别?”
君青—怔,那怪人又厉声道:“小子你从实说,是不是有意闯进这地下室?”
君青听他口气像是审问囚犯一样,不由心中大怒,渐渐忘记了恐惧,抢声道:“这干你什么事?”
那怪人喝叫道:“小子找死!”
身形一晃,真如鬼魂一般欺了上来,君青只觉一股阴风直袭上来,他心中一怕,不知所措,那知那阴风陡然全失,定眼看时,那怪人又已回到原处,正冷哂道:“姓岳的本事有限的紧,我还道——”
忽然君青双拳一挥,一下子就到了怪人眼前,扑的一指点在怪人手肘上,招式之快,令人乍舌,但是力道却平常的紧。
怪人咦了一声,还以为是君青故意手下留情,不禁瞪目诧视。
君青心中暗道:“我一注意招式,就忘了配上力道,就算配得上也配合不好,唉……”
事实上武学拳掌之术,变化虽多,总不出招式、力道两事,别人浸淫一生也未见得能得此中三味,君青自幼一招一式也不曾学过,一天一夜之间竟有这等成就,只怕已是武林千年的空前奇迹!
那怪人喘了一口气,一手执烛,一掌猛的前探,五指阴风拂拂,令人不寒而噤。
君青急切中浑忘一切,只是下意识地身形一转,那知那怪人的手掌也随着他一转,五指并张已抓到胸前——
君青迷糊中觉那枯瘦五指就像髅骨一般,心中又慌又怕,大喝一声,双掌猛然外推——
只听见呼一声,君青只觉身形猛震,退了一步,定眼一看,那怪人也摇晃着退了一步,脸色奇异地叫道:“好小子,好纯的内功!”
君青不禁一怔,暗道:“他说什么?好纯的内功?我?”
但看那怪人道:“嘿,岳铁马——”
说到这里忽然大大喘息,“噗”的一声跌坐地上。
君青吃了一惊,只见那怪人脸上肌肉抽搐,似乎不胜痛苦,身体摇摇欲倒,心中不禁大奇。
他虽然甚是害伯,但是一种说不出的力量驱使着他上前,他待要伸手相扶,但是一看那怪人的模样,心中一寒,立刻缩回手来。
只见那怪人一阵抖动,往后便倒,君青一时忘了害怕,伸手一把扶住。
要知君青虽然自幼习文,似乎不及三个哥哥豪壮,其实他心中仍然一丝不漏的接受了铁马岳多谦那种侠义豪放的遗传!
君青只觉触手之处,那怪人身躯不停地抖动,过了好一会,那剧烈的颤抖才停止,但见那怪人脸色也恢复了正常,只是仍然跌坐闭目,似乎在运功调养。
君青暗暗忖道:“这怪人怎么突然这样?倒像是受了内伤一般,难道是我方才一掌把他打伤的么?……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这时,只见那怪人缓缓睁开眼来,瞪了君青两眼,怪声道:“奇了,你方才竟没有乘机杀我?”
君青一怔,心中这才想道:“方才我若要杀你,确是举手投足之劳——”
那怪人见他不答,阴笑道:“你可是后悔了?”
君青忽然好像受了辱一般,脸孔气得通红,大声道:“胡说,你胡说!”
那怪人冷笑道:“不管你后不后悔,总归你没杀我是事实,我可不能再杀你,你快滚吧。”
君青不料世上竟有这种不识好歹的人,大叫道:“我高兴来便来,不高兴走便不走。”
那怪人长发一摔,怒道:“你别仗着你老子的名头吓我,我可不怕。”
君青一怔,道:“什么?我仗什么老子的名头?”
那怪人大喝道:“你装什么傻?”
君青气道:“你凶什么?哼,要是狠的话也不会被人家打伤成这个样子。”
那怪人怔了一怔,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过了一会一抬头,看见君青仍瞪着眼睛盯着自己,不禁大喝道:“小子,你知不知道我极是讨厌你?”
君青点头道:“我也极是讨厌你。”
怪人怒道:“没出息的家伙才仗着老子的名字招摇撞骗,前天……人家胡笠的弟子可不像你这样子。”
君青怒道:“你别胡说,我爹爹来都没有来——”
那怪人一跃而起,满脸惊诧地道:“什么?岳多谦没有来?你,别骗我!”
君青道:“自然不骗你!”
那怪人仰首想了一会,恍然道:“对了,可是散手神拳范立亭和你一起来?”
君青奇道:“也没有呀,只有我们四兄弟和妈妈。”
他忽然觉得奇怪,怎么会和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怪人谈了这许多话,不过此刻他不仅不再害怕这怪人,反而对他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那怪人脸色大变地道:“你们……你们进来时,对黑暗中发掌的是谁?”
君青奇道:“是我大哥,你问这干什么?”
那怪人陡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面如死灰地跌倒地上,凄厉地叫着:“完了……完了……二十年苦练……完了……”
君青吓了一大跳,走近一看,只见两道泪水沿着怪人的脸滴在长须上。
君青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但是见那怪人模样,心中大是同情,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怪人似乎伤心已极,低声哀泣着,君青心中一动,暗道:“这怪人先前觉得极是可怕,其实心地怕也不坏,必是受过什么打击才变得这样,我瞧他多半是苦练二十年武功要干什么大事,那知却被大哥一掌打败——呵,对了,方才他那内伤大约就是被大哥震伤的了,是以先前还以为是爹爹和范叔叔才能把他打伤,一旦听说是大哥出的手,就伤心成这个样子啦——”
他果然聪明绝顶,这一猜,竟然猜得大致差不多。
他继续忖道:“这种怪人多半脾气古怪,心一横什么事都做得出,我且劝他一下——”
那怪人却是愈哭愈伤心,君青灵机一动,拍他肩背道:“你输给我大哥有什么关系?我大哥功夫可厉害得紧啊,我瞧你功夫已是极强,天下没有几人能胜你呢。”
那怪人停止哭泣,抬头看了看君青,又低头大哭起来。
君青忙道:“我知你若练武功是要干一桩什么大事,其实你武功多半已经足够了,我大哥那么高的功力也用了十成力才能稍胜你一点儿——”
那怪人听到“十成力”三字,陡然抬起头来,喃喃自语:“他用了……十成力,我虽受伤……却是因为大意只用七成功力所致……这样说,还有希望……”
君青听他说“我虽受伤”,心知自己料测多半没有错,他听那怪人喃喃自语到最后,嘴角渐渐露出一丝笑容,不知怎地,心中竟然替他喜悦。
那怪人仔细沉思了一会,左掌一翻,击在地上一方青砖上,那砖“扑”的一声完全被打入地中,他伸手一弹,一束石粉弹在空中,竟然已成细粉。
君青看得一震,暗道:“不料这人功力如此之高,方才怪不得他说只用了七成功力接大哥的全力一击,若是他也施出全力,大哥是万万不及,那么这人是谁?难道——”
他想到这里,脱口问道:“你——前辈可是武林七奇中的——”
那怪人脸上露出喜容道:“你是说,我的功夫够得上武林七奇的资格——至少和他们差不多?”
君青听他口气知他不是七奇中人,点了点头,心中暗奇。
那怪人喜道:“你是岳多谦的儿子,看的定然不错,那……那还有希望,嘿……”
君青忽然觉得这怪人甚是爽直,不禁生出好感,看了看洞外,只见东方已有一丝曙光,他猛然一惊,道:“我走了。”
那怪人没有说话,但是脸上却流露出一个友善的表情,君青挥了挥手,走了出去。
等到君青把这一夜的奇遇告诉了芷青等人,他们四兄弟跑到地下室来看时,那怪人早就不知去向。
芷青看了看地上青砖石粉,伸手摸了摸,暗道:“这怪人功力虽高,比起爹爹来,哼,可要差一点儿。”
一方忽然想起一事,向君青道:“君弟,你方才说那怪人曾说什么“胡笠的弟子’,难道胡笠的弟子也经过这儿么?”
君青道:“这就不知道了。”
一方道:“不知爹爹现在和胡笠动过手没有?”
芷青道:“还有卢老伯他们不知那里去了?”
“咱们先往北走,总是没错。”
“还有爹爹的胜败——”
一提到这,大家都沉默下来,他们诚然相信爹爹的盖世武功,然而,剑神胡笠之名,憾震天下垂四十载,又岂是易与的?
江声浩荡,涛涛大水横在前面。
芷青向那边一条木船叫道:“喂,梢公,咱们要过河。”
那船咿呀几声,缓缓摇了过来,船上坐着两个船夫,一个身高体阔,另一个却是虬髯过腹,生就异像。
芷青见那船颇是不小,几人一次渡过绝无问题,就准备上船。却听那虬髯梢公道:“敢问客官贵姓?”
芷青脱口道:“我们姓岳。”但随即想到那有梢公要问船客姓名的,不禁大疑,抬眼望着那梢公。
那高大梢公忙道:“客官莫要见怪,嘿嘿,方才有一个——客官,托小的们说,待会有几位姓——姓张的客人要来的话,就请他们等一会。”
芷青听他说得有理,不便再问,一方却隐隐觉得这梢公说话时,神色不定,心知这番话必是瞎凑的,口上不说,暗暗拉了卓方一把,叫他小心戒备。
船行到河中,忽然之间,那两个梢公大叫一声,“扑通”齐跳入水,芷青一瞧不对,一把抱起母亲,说时迟,那时快,“喀嚓”一声大响,那木船竟然从中裂成两半!
芷青所立之船猛然一斜,芷青大喝一声,猛然施出“千斤锤”的下盘功夫,双脚就如钉入船板一般,虽然倾斜无比,但是仍稳稳立在上面。
他侧目一看,只见一方手中抱着几块木板,一块抛出,跃上一落足,立刻跃起,同时手中抛出第二块,几番起落,仗着上乘轻功,已达岸上。卓方也依样飞渡而上。
芷青忽觉脚下开始沉下,他猛提一口真气,抱着许氏腾身而起,落在第一块木板上猛一提气,但是手中抱有一人,顿时湿到膝盖。
只见他开声吐气,身形陡然再度拔起,几个起落,也飞上岸边。
这时他们才想起君青,回头一看,连那半截船都不见了,那里有君青的影子?
许氏大叫一声,登时昏了过去,芷青一面推拿,一面瞧着水中,突然哗啦一声,那虬髯汉子浮了出来,抖手飞出一物,立刻又沉了下去。
那物来得虽疾,芷青一看便知是柄匕首,“啪”的一声插在一棵树上,上面却系着一块竹片。
一方拿过来一看,只看上面用朱漆写着:“水底宫主司徒青松恭请铁马岳多谦移驾一谈。”
卓方道:“他们把君弟捉去,想逼爹爹赴会——”
芷青和一方沉重地点了点头。
君青只觉得耳边听见妈妈和哥哥的惊叫,接着,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君青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他揉了揉眼睛,醒来了。
他记得自己是沉入了水中,这里难道是水底?他抬头看了看,却像在一个山洞中一般。
“怎么一回事?难道我已经死了?”
他用手捏了捏大腿,证明他既没有死,也不是在梦中,那么这是什么地方?
他检查身上,衣衫什么都是好好的,只是有点湿,他想自已落在水中是千真万确的了。
这时,一个异声传入他的耳朵,他贴在地上听着,那声音忽然又远了一些,不过他可以判定那是人的脚步声。
于是他爬起身,向周围打量了一会,四面都是沉沉地,像是没有通路的死坑。
“不对,没有通路,我怎么进来的?”
然而四周确然都是石壁,丝毫没有出口,霎时间,他像是迷糊起来了——
这四无通路的洞中,他的确存在这洞中,那么以前的那些都是幻梦么?那南山之又‘一线天’天台,那温馨的天伦之乐,石破天惊的地岩陷落……这些都是幻梦么?
君青真有些迷糊了,世上的一切事他都分不出真或假,生像是千千万万的幻影,又像是千千万万的面具,面具的后面仍是面具……虚假啊,那些熟悉的“真”,到那里去了?
这世上的事原本是那么难以捉摸,千万千万的问号,却没有一个肯定的答覆,那些奇奇怪怪,形形色色的疑虑,在君青的脑海中愈聚愈大,最后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大问号,把他的脑子填得满满的。他不服气地叫道:“有一件事是没有疑问的,我仍然活着!”
是的,他仍然活着,但是他是怎样到了这地方来的?他的记忆被一段空白强烈地分成两部分,两个绝对不相连的部分,于是,他更迷惘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想到这个问题:“若这地方没有通路,那么我是怎么进来的?”
“呀!这里不可能没有通路,这里还有光呢!”
突然他想到这一点,他像是发狂一般喜悦起来,一生中从来没有比这更令他狂激的,也许是他方才被迷惘得太苦了。
于是他重新打量这周围,他发现那微弱的光是从顶壁上透进来的,但是顶上至少有四五丈高,没有轻功的他怎能上去察看?
又一次他开始后悔没有好好跟爹爹学武——这是现实的问题逼得他如此想,一回到现实,他脑海中方才那些可笑的幻影像是一霎那间消灭了。
“什么真?什么假?管我什么事?我只知道我叫岳君青,是铁马岳多谦的儿子,今年十七岁了——”
他无聊地笑了一下,又加上一句:“到现在我还没有学过武艺。”
他拍了拍后脑,像是清醒了一些,他把自己落入水中之前情景仔细地思索了一遍,他蓦然想到那梢公的奇异神色,他大叫出声:“兀,这是阴谋,是一个阴谋!”
然而这是一个什么阴谋呢?恐怕除了那施布阴谋的人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这的确是一个天大的阴谋,但是施阴谋的人绝对没有料到这个岳铁马的儿子竟没有学过武艺,更没有料到因为他这一个阴谋,却造成了武林空前的一位高手。
且说君青发觉自己被弄到这里来必是中了别人的阴谋,但是他苦思不出为什么会找到自己头上来?
蓦然——
“哗啦”一声,光影顿时亮了不少,君青仰首一看,只见顶上一块巨石竟被移开半尺,接着一根绳子吊了下来,绳端系着一个竹篮儿,缓缓落在君青的脚前,君青低头一看,只见篮中放着一些粗饭,他心想:“哼,果然把我当做囚犯了,这大概算是牢饭吧。”
他知道只要自已一拿篮中的食物,那绳子就会立刻吊上去,于是他迟疑着。
那知他这迟疑,上面的人似乎不耐烦了,抖手把竹篮吊了回去。
这一下,君青倒真感到一丝饿意了。
他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烦闷,于是他盘膝坐着,做起“修身养气”的功夫来。
过了一刻,他的脸色愈来愈红润,头顶上竟见微微冒出丝丝蒸气。
君青自幼厌武喜文,但是对于爸爸传授给他的“养气”之术却是极感兴趣,十几年来没有一日间断,于是不知不觉间把铁马岳多谦的上乘内功练得极是纯厚,若是纯就内功而言,君青此时之修为进境只怕已超过一方和卓方,而与芷青在伯仲之间。
要知天下学武之人,无不是一面修练内功,一面修练招式,上乘之资的人得遇明师,各种神妙招式能在十年之内深得其妙,若要内力修为能完全练到配合得上神妙招式,则至少要三四十年之后,自古以来,勤练内功十多年之久而一招一式都不曾学过的,只怕仅岳君青一人耳。
以君青的资质,学的又是岳家的正宗内功,加上十多年心无旁骛的潜心苦修,他的内功造诣自然要比一方、卓方一面兼习招式要纯得多了。也就是说,自古以来,在君青这般年纪而具如此内功的,只怕也只有他一人的了。
当日君青学那“定阳真经”最后一页时,虽然只悟得一招,但是他却不知这最后一页的三招乃是松陵老人毕生功力精华,一招比一招厉害十倍,三招连施,端的鬼神莫测,松陵老人把它列在全书之后,乃是要学武之人把前面全学会之后,有了充份的内功修为才能领悟的,岂料君青一个半招也不曾学过的少年,竟然在片刻之间悟得一招,这已是开武林从未有之奇了。
且说君青正运功完毕,忽然听见顶上一个娇甜的声音道:“喂。”
君青侧耳倾听,果然又是那声音:“喂,岳……岳公子。”
君青心中大奇,应道:“谁在叫我?”
那上面似乎是个女孩子,童音未脱地道:“是我——”
君青暗暗奇道:“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上面那人又道:“我姓司徒。”
君青想了想,自已识得的人中绝没有姓司徒的,而且又是一个姑娘!
于是他带着诧异地道:“司徒姑娘有什么见教?”
上面那姑娘道:“你等一会——”
接着一阵隆隆绞盘的声音,君青正在奇怪,忽然光线一亮,又是一根带子吊着一个竹篮下来。
但是,这次的竹篮不是装什物的竹筐,而是个放花的小巧篮子,而吊索也是两根绣花缎带相结而成的,篮中放着一大碗饭,几个精致小菜,君青靠近些,只觉那缎带上依稀散出一阵阵清香,倒像是女孩子身上衣带之类。
正诧异间,上面那姑娘的声音又传来:“岳公子,快些把食物拿下,待会就有人要来了。”
君青听那姑娘声音颇为焦急,而且他实在也有点饿了,于是伸手把篮中食物拿出。
上面那姑娘飞快地把花篮提了上去,君青有很多话要问她,正要开口,那姑娘已道:“我要走啦……晚上再来……”
接着又是一阵绞盘声,那巨石缓缓合上。
君青满肚子的纳闷,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姓司徒的姑娘是什么人。
一低头,瞧见地上的饭菜,他猛然想起肚子已经饿了好半天,伸手端起饭碗,却见大碗边上还插着一双小巧的象牙短筷,他心中不觉一阵迷糊。
那莱肴也作得极是可口,君青已有许久没有进食,一口气把大碗饭全吃完了,收拾在一旁,心中开始苦思这一连串的怪事。
然而不久他就放弃了这一个企图,因为这些全不相干的“奇遇”中他一丝头绪也找不出来。于是他想到了现实的问题:“怎么样设法逃出去?”
“一逃出去,这些疑问终可水落石出的。”
“但是,怎样逃出去呢?”
“要是……要是我有轻功……或者——”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定阳真经”,心中忖道:“不知这书上有没有轻功的秘诀?”
一念及此,他再也忍不住,匆匆从怀中把“定阳真经”掏了出来,在地上一翻动,陡然想起一事:“我落在水中衣衫都湿透了,怎的这本书却是一点水渍也没有?”
他仔细瞧那书卷的纸张,果然发觉那纸质十分奇怪,倒像是一种细毛编织而成的。
他暗暗自道:“我只学学这上面的轻功身法,其他什么拳脚招式一概不看。”
自语已毕,轻轻翻开书来。
然而全书却没有一页是讲轻功的,他不禁大大失望。忽然眼角一瞥,瞧见那一套拳法之中有好几个腾跃的姿式,瞧那模样,十分美妙轻巧,君青恍然大悟,暗忖:原来轻功身法之中,这拳法乃是夹在拳法乃是叫着“万柔拳法”,君青看那“万柔”两字,再看那书中拳式,心中砰然一动。
“柔能克刚虽是千古至理,但是若是寓刚强于柔韧之中,岂非相辅相济,威力大增?”
此念一生,再看那拳招下面的注释,只觉一句句如行云流水般从心中流过,君青不禁大喜。
要知君青方才所悟道理看来简单,其实乃是松陵老人一生武学至理,这“定阳真经”中全部武功虽然玲瑯满目,美处无穷,但总是依着这一个道理推出来的,这“定阳”两字就含有“定阳刚之劲于阴弱之力”的意思。
这“万柔拳法”一共十八路,君青虽然一招也没有练,但是当他读完口诀注释,这拳法中的精要处已是了然于胸,他起身照着书上所记腾跃之法,一式一式地练习了一遍,只觉身体像是陡然变轻了许多,快捷之处真令他意想不到。
其实这就全得归功于他深厚的内功底子,所以学起来事半功倍,而且他心中早已领悟了不少武学上乘道理,只是不曾实际试用过罢了。
他又照着练了两遍,只觉愈来愈熟,愈来愈快,到了第四遍时,他陡然想起一事,不禁呆了下来。
原来他发现这几遍自己虽是在练习轻功身法,但是手脚也不知不觉照着再练习,只是自己全神贯注,不曾发觉,这时他那套轻功身法固然已练成,但是这“万柔拳法”的一切招式也全学上了身,想甩都甩不脱了。
他呆了一阵,随手一挥,不由自主地上下一抖,正是万柔拳的第一招,而且施得精妙无比,一丝不错。
他呼呼一连发出三招,一招力道比一招强,本来他始终配合不好力道,现在像是豁然贯通了,但他却轻叹了一声,脸上了无喜色。
他自言自语道:“小时候,我不肯练武,二哥笑我迟早有一天还是会练的,他说岳家的子孙没有不会武的,这话果然给他说对了……”
他是一个极富幻想的人,小时候一提到练武,他马上就幻想出一幅血淋淋的拼斗景象,是以怎么样也不肯学武,这时他已经学上了身,却又幻想行侠仗义的种种好处,竭力试着寻找学武的百般好处,他憧憬着仗剑的古游侠,为人间主持正义,除暴安良……
他猛一拍腿,叫道:“对,圣人也说过‘除恶务尽’,可见除恶就是行善,对坏人正应如此!”
于是他像是找到了极佳的理由,霎时之间,他觉得习武是名正言顺的了。
这一刹那间,在他胸中埋藏了十七年的豪气陡然激发了出来,他长啸一声,暗道:“至少,练好武功也不至于被关在这儿一无可施了。”
这时,顶上又是一阵绞盘之声,果然不一会,那石岩缓缓移开,那个姑娘的声音:“喂。”
君青应道:“司徒姑娘——”
司徒姑娘道:“你没睡吗?”
君青怔了一怔,道:“啊,我糊涂啦,这是半夜么?”
外面司徒姑娘轻笑道:“是啊,刚才交三鼓。”
君青忍不住问道:“司徒姑娘,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知道我姓岳?”
司徒姑娘道:“这里呀——叫做‘水底宫’。”
君青奇道:“水底宫?没有听过,这儿在水底下么?”
司徒姑娘道:“自然是在水底下啊,要没有这般奇处,我爹爹怎会选这地方来住。”
君青大奇,脑筋一转,道:“你爹爹?你爹爹是谁?”
司徒姑娘笑道:“我爹爹是宫主。”
君青原本聪明无比,心想:“她既是这什么‘水底宫’的宫主女儿,又知我姓岳,可见这宫主是有心要把我捉来的了。”
他原想叫司徒姑娘找根绳索把自己吊出去,此时想到她乃是宫主的女儿,心中一阵不自在,就住口不言。
那司徒姑娘听他不作声,忙柔声道:“你在底下一定闷极啦,我听爹爹说他要用你把一个什么岳铁马逼来,岳铁马是谁呀?”
君青沉声道:“是我爸爸。”
那司徒姑娘似乎惊了一会,继续道:“不管怎么样,我明天先叫爹爹放你上来再说,我爹爹最是听我话——”
君青暗暗哼了一声,心道:“我可不领你的情,瞧我再练几天跳不跳得出来?”
那司徒姑娘道:“我走啦,明儿再送东西来。”
那绞盘的声音去了好半天,君青还呆坐在那儿。他暗暗想到:“是什么人要寻爸爸的晦气?哼!”
他一把抓起那本“定阳真经”,用力地翻到下一页,仔细参悟起来。
两个时辰之后,君青又从那定阳真经中领悟出许多别人一年也无法领悟到的东西,他轻叹了一声忖道:“我要静坐一会,仔细连贯一下了。想不到武学之奥秘,玄妙如斯。”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试着努力往上一纵,他的身形轻飘飘地跃起两丈之高——这个高度距离顶上还差一大截,因此使得岳君青大为失望——然而,他一夜之间,练就这等轻功,只怕已是无人能信了。
“喂,岳公子——”
君青抬头道:“司徒姑娘,怎么?”
司徒姑娘的声音显得有些忧愁,轻声道:“平常我爹爹总是听我的话,那晓得我叫他先放你上来,他却是不肯,我——”
君青道:“你怎么?”
她原是想说“我哭了两场他也不睬”,但随即想到这话甚是有失面子,就住口不说。
偏偏君青没有听到下文,又加了一句:“你怎么啦?”
她连忙扯开话头,尖声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君青怔了一怔,才答道:“我叫岳君青。”
那司徒姑娘道:“我叫司徒丹。”
君青道:“司徒姑娘,令尊名讳能不能见告?”
司徒丹道:“我爹爹叫司徒青松。”
君青默念着“司徒青松”这名字,只觉陌生得紧,从来没有听过。
这时那司徒丹突然惊慌地道:“喂……岳……岳君青……有人来了,我要走啦……”
君青在心里面冷笑道:“哼,管你司徒青松是什么人,只要我练到能跑出去,好歹叫你知道点厉害。”
于是,他又翻开了秘笈。
这怪洞中浑浑然的,分不出白天还是黑夜。
君青拿着一节枯竹,依照着“定阳真经”上惟一的剑招练习着。
这几天他在这微弱的亮光下已习惯得能察秋毫了,他斜睨着这真经上的第九页,上面写着“卿云四式”,旁边写着一行草字:“天下第一剑术”。
君青心想:“这位松陵老前辈口气恁大,就算通天之神岂可妄称‘天下第一’四字?”
但是他仍怀着兴奋的心情看那第一招:“卿云烂兮”。
这一招下面包含着十个变化,是以虽是四式,却是整整四十招。
君青细心地苦练了三个时辰,才算练熟了第一式十个变化,他连接着施了一遍,只觉心与手会,神与“剑”通,许多悟于心中而表达不出的高深武学,这时都似陡然贯通,他施到最后一变,手中竹枝一斜而下,“噗”的一声插在山石之上,那枯脆的竹枝竟然插入三分。
君青不由惊得呆了,他心想:“这剑式看来平和怎么这大威力?怪道松陵老人要夸称为‘天下第一剑术’了。”
他支着竹枝,缓缓坐在地上,眼睛瞥在那精致的碗碟上,他心想:“这司徒姑娘是个心地极善良的好姑娘,我猜想她一定长得极是好看,就像——”
就像谁?他可说不上来,他自幼住在终南山上,压根儿也没有瞧过标致的姑娘是什么模样儿,他只能从书上描写的字句中去想象。
他心目中那最美丽的人具有书上所形容的一切,然而究竟只是一个朦胧的轮廓。
“喂。”那个悦耳的声音又响了。
他发觉自己对这声音已有了期待的心理,他应了一声,只见那小花篮又装着几样饭菜吊了下来,他想说两句感激的话,但是想了一会,却不知该说什么。
司徒丹道:“你晚上在这里面怕不怕?”
君青想说“有你来陪我说话我就不怕啦”,但是他只说了“不怕”两字。
要是往常,司徒姑娘必是叽叽呱呱地和他东扯西扯,那知这时司徒丹竟是沉默起来了。
君青觉得有一些紧张的感觉,也默默没有说话。
忽然他像是听到一阵低泣的声音传入耳中,他仔细一听,倒像是司徒丹在暗泣呢,他不禁惊讶道:“司徒姑娘,你在哭什么?”
上面没有回答,却停止了泣声,过了一会,司徒丹的声音轻悄悄地传了下来:“以前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爹爹叫我读书,又不说意思给我听,我又没有兄弟姐妹,每天只有一个人坐在花园里呆想……我以前想起好多有趣的事儿,本来要和你说,可是现在想起来呀,那当真全是胡思乱想……”
君青想着,一个小姑娘,穿着绿色的,也许是白色的裙子,独自寂寞地坐在花丛中,她的脸像桃花一般,她那柳叶一般的细眉微微地皱着,凝视着天上的白云,或是地上的蚂蚁……他不禁想得发痴了。
那姑娘的声音终于惊开了他的幻想:“……他俩都说我是个傻姑娘,不过这几天我像聪明了许多,真的,好些以前不通的事也懂啦。”
君青像是觉得这姑娘就在对面一般,微笑道:“姑娘原来就是慧人。”
司徒丹悄声道:“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这词句以前我总是不懂,现在我可懂啦……岳哥哥,我——”
君青心中大大震动,他从没有料到这小姑娘会说出这番话来,一种奇异无比的情绪升上他的心田,也分不出是喜是悲,像是惊喜,又像是恐慌。
这纯洁的少年,一十七年的生命岁月,还比不上平常人十年的生活经历,他只是生活在青山白云、松涛、翠谷之间,他的感情平均完整地分给了爸爸、妈妈和三个哥哥,但是在这一刹那之间,他生像是起了极大的恐慌,又像是心花怒放,竟呆在那儿痴住了。
忽然上面传来一声尖锐的冷笑声:“好,师妹,你——你——”
是司徒丹的声音,显然她很是愤怒:“师哥,你——偷听我说话……”
那男子的声音:“我跟了你好几天,你每天送三次饭给这贱小子,嘿!”
司徒姑娘显然大是愤怒,叫道:“我高兴送给他吃,要你管么?”
那男子似乎气极,大喝道:“好,师妹你——吃里扒外!”司徒姑娘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那男子狠狠地道:“瞧我不把这贱小子宰了!”
司徒丹似乎大惊,叫道:“你敢!”
那男子怒道:“瞧我敢不敢。”
君青在下面忽觉大怒,恨不得跳出去打那厮一顿,他想到这里,猛然吸气,双脚一纵,身形如一只大雁一般腾空而起,竟然高达三丈!
但是距离顶处仍有丈余,他废然轻叹一声,听声音,司徒姑娘和她师哥都走远了。
他无聊地四周望了望,最后,眼睛停在“定阳真经”上,于是一种说不出的力量促使他翻到下一页,“卿云四式”的第二式:“虬缦缦兮”。
咸阳古道平平的倘佯在两座山峰之中,官道的尽头乃是名震关中的胡家庄。
胡家庄背山面水,依山而筑,气派甚是雄伟,关中人民没有不知道这山庄的,盛名远播。
这日夜晚,寒风凛凛,胡家庄竟连来劲敌。
先则是铁马岳多谦暗中潜入,却见和胡庄主齐名的雷公也在庄中,自量必非对手,是以立刻退走。
接着笑震天南也只身匹马闯胡家庄,而且和胡笠雷公说僵动手,内力不敌,岳多谦皆因萧一笑和自己来意同出一辙,都是为朋友寻仇,是以敌忾之心大起,百忙之中,弹出一指,解去萧一笑之危,却知胡笠一定会追出查看,是以立即如飞隐去。
胡笠、程暻然和萧一笑好快的身形,几乎不分前后呼的击开窗户,飞身追去,但黑暗中已是一片寂然。
三人都是一等一的身手,那肯罢休,轻身功夫施出,简直有如闪电,但一口气追出十里,仍不见一个人影。
胡笠身形虽是矮胖,但行走起来,足不点地,竟是奇快,呼呼又奔得半盏茶时分,蓦然心中一动,猛吸一口气,刷地立定下来。
这可难为他了,正在全速奔驰之际,这一个急停,在真力的换用之间,起码也得有一甲子功力以上,而胡笠作的如此从容不迫,正显出他极深的内力造诣。
程暻然亦步亦趋的和他并肩而驰,忽见胡笠一个急停,身形可仍在急奔之中,猛可问道:“为什么?”
胡笠沉声道:“追不上了,当心敌人调虎离山——”
程暻然一想也觉有理,嘿然吐气,双足一剪,呼的一声,身形竟在空中一弯,劲风嘶嘶然,已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形,飘然落回原地。
这一手轻功,可真美妙极了,左方萧一笑忍不住喝了一声采,边行边道:“好俊的功夫,尊驾到底是何称呼?”
皆因他只知这貌不惊人的老者姓程而不知其名,是以有此一问。
雷公甚是厌恶他那种骄妄之态,冷冷一哼,不理不睬。
萧一笑怒气上升,蓦然他念头一动,强自忍下这口怒气,双臂一摆,身形一倾,整个身子向右边一横,双足却不丝毫缓慢,呼地一声,左足一顿之下,右足伸出猛扫一脚,身形却借此一脚之力,转了一个急切的小弯,直奔左而去,片刻间便奔入小路中。
剑神胡笠猛可运劲沉声道:“萧老师好走!胡某人随时候教——”
其实这时他心中甚是矛盾,他已知道其中一切蕴密了,但他是何等人物,绝不示弱说将出来。
黑暗中立刻传来萧一笑爽朗的笑声:“好说!姓胡的不愧七奇中人物!”
话声方落,人已奔出三四十丈以外。
胡笠和程暻然相对一视,各自发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不约而同,转身奔回山庄。
这且不表他们两人回到山庄,却说岳多谦用数十年无上心法潜到胡家庄,没有让任何人发现,弹出一指救了笑震天南后,立刻如飞而去。
他可明白这三个人都是非同小可!是以轻功已施至一十二成,自从他三十年前归隐终南山麓以后,这等狂驰对他已是一种生疏的玩意了,但由于三十年不断的锻练,功夫施展出来,真是有若一条黑线,滚滚而去。
赶了一程,用心听听身后动静,已知敌人并没有赶上来,于是慢下身形,慢慢在山道中踱着,心中却不断盘算道:“那萧一笑昔年和立亭弟结下梁子,今日解了他下风之危,以我看来,他们绝没有发现我是谁!”
一丝微笑浮上他的脸孔,敢情他对这一点也甚是满意,尤其是在三个高手环立之下,仍能以无上轻功潜进胡家庄,猝然出手,这一点已是十分难能的了。
“啊——”岳多谦又继续沉思:“啊,胡笠和程暻然已成莫逆,去找姓胡的架梁,姓程的也一定要插上一马!哼,那可不成。”
他之所以作如此想,皆因方才曾亲眼目睹萧一笑找胡笠拼命的那一幕。
“对了,萧一笑不也是和胡笠对立吗!”岳多谦忽然想到了这一点,他想如若能和萧一笑一同闯一次胡家庄,那便可以放手一闹了!
但他立即又想到另一层:“萧一笑何等性子,绝不会在自己的事情中去借力他人,哼,我岳多谦是何人,又岂能去请他?”
他头脑中思想甚是纷乱,不能集中,脚步不由放缓了下来。
又沉吟了好一会,却始终不能想出一个万全办法。
“去找姜慈航吗?他一向是萍踪无定的!”
岳多谦又想了好半天,猛一抬头,却见天空早现曙光,已是黎明时分。
信步走下山去,仍然落脚在一个客栈中,面对着的这一个大问题,却始终不得以解决。
岳多谦沉默的度过一天,这一天他并没有跨出客栈一步,仍在苦思拼斗胡笠和程暻然之策。
蓦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际,忖道:“对了,昨日在胡家庄中,不是听说那萧一笑曾提起什么罗信章镖头是以华山神拳打遍大江南北吗?——”
这个念头,昨日他已想过,但因室中萧一笑和程暻然已然动手,是以这个念头被搁了下来。
“嗯,那次那个青蝠剑客和我拼斗一场,我始终认不出他的剑式出自何门,但偶而从他辅助剑式所发的拳招上,瞧出他隐隐和——和华山有关!”
华山拳招,罗信章也是以华山神拳称雄的!
“青蝠剑客以我推断,八成是胡笠这老头子,嘿!昨日所看,胡笠的两个弟子在施展轻功时,不有点像青蝠剑客的路数吗?
“不过,昨日我也曾亲眼目睹胡笠和程老头过招,那一式似乎比青蝠剑客又要高明不少。
“总之,胡笠和青蝠剑客定有什么关连这是不会错的了!”岳多谦在纷乱的思维中,好不容易找出这一个结论,但是这些有若战争的局面一般,仍是乱糟糟的,黑茫茫的一片,局势依旧没有明朗!
岳多谦敲敲自己的脑门,忽又豪气干云的忖道:“不管它这许多,只要——只要胡笠对一次阵,这一切,起码有一大半,都会迎刃而解了!”
蓦地房门外大厅中一阵子喧哗,一个粗壮的声音叫道:“店家,店家,看房!”
听声音分辨得出,不是那笑震天南萧一笑是谁。
岳多谦微微一怔,暗笑道:“任你笑震天南多狂,但也有自知之明,不敢再去胡家庄来一个登门拜柬了——”
萧一笑叫了两声,早有店家迎入。
岳多谦又自忖道:“和这狂生同宿一店,早晚必要朝相,嘿,那可不好看,不如仍能维持这张面皮吧!”
想着想着,整理好包袱,猛然想起昨日探庄时走失了那匹马,没奈何只好再拿银子买一匹了。
从门缝中缈目一瞥,大厅中并没有萧一笑的人影,情知他敢情已入房休息去了。
大踏步走出客栈,随便拣了一匹强壮的马,跨上去顺着官道溜溜。
天气仍是寒风凛凛,关中一带遍地积雪。
岳多谦顺着官道,一直溜到尽头,驰上山去。
眺目而望,远方一片灰灰的,天沉沉,仍是要下雪的模样,丝毫不见开朗。
蓦然,远方出现条人影,一闪而过。
人影出现的地方距山上甚是遥远,但岳多谦内力极高,是以仍然能够瞥见。
这一下岳多谦可吃了一惊,忖道:“是什么人有如此身法!”
岳多谦何等经验,他从这一瞥之下,已断定这条人影的身形甚是轻灵。
沉吟半晌,实在想不出何方高人,心想反正没事,不如前去看看。
他想到便做,驰马而去。
下得山来,直驰了顿饭时分,才到官道那头,打量一下地形,却见左侧是一弯流水,上面已薄薄结了冰,右侧却是丛林榛莽,乱石磋峨!
考虑一下,纵马向右侧而去,他心中想左面是一弯流水,不大可能有人渡过,是以立刻奔向右侧。
走了好一会,却见小路越来越窄,丛林也越来越密。
当下一连沉吟,猛然闻见不远处一种衣袂破风之声,呼的微微响了一下。
岳多谦微微一哂,刷地落下马来。
却见那一声衣袂破空之响不再传来。
岳多谦可不管那么多,一个起落,上得一棵树梢。
他上树上得很为及时,匆匆瞥了一眼。
果然不出所料,有一条人影在右前方一掠而逝。
岳多谦不再迟疑,猛吸一口真气,身形几个起落,便自如飞赶去。
岳多谦心知这个人物必非胡家庄的人,皆因他知胡笠家法甚严,绝不允许门下弟子持技惊世骇俗。
奔了一程,前面的人影陡然一顿,岳多谦赶忙也是一收足步,急忙中匆匆一瞥——
只见前面那人头顶上是光光的,竟是一个和尚。
岳多谦心中大奇,忖道:“和尚?”
须知当今武林除了少林一派乃是出家,其余各派有是有的,但却不可能有这等高手!
“难道这和尚是少林的?”
岳多谦默默自忖:“假若是少林的话,嘿,可没听过少林弟子在江湖上乱跑的,除非是少林发生了什么变故!”
想到这里,那和尚陡然停身也在沉思,好一会才摇摇头,猛可打横里走出丛林。
岳多谦瞧他的模样,判断这和尚大约是准备出林而去,心中念头一动,忖道:“这和尚倒像是在搜索什么似的!”
正沉吟间,那和尚已匆匆离去。
岳多谦陡然念头一转,也自腾身直奔而去。
但他去的可不是出林,却是深入林中。
他判断这和尚可是要追什么人,那么那个人,必然早已打这儿离去,自己反正闲着无事,不如进林去瞧瞧,却是他之一念之微,引起了日后几多风波!
岳多谦乃是武林七奇中人物,功夫之深,自是不问可知的了,这一闯林而入,却差一点栽了一个跟斗。
却说他刚行至林边,只见林中密枝丛生,虽是在隆冬之际,绿叶早已枯落,但枯枝却仍是密麻的很。
岳多谦随手拂出两袖,扫落当面的几枝枯桠,闪身入内。
直行约摸有顿饭的工夫,枯林才算走完。
枯林的尽头,却是一片平坦。
左侧有着一幢房子,房子是木板钉成的,很不成气候,大概并非出自什么匠人之手,乃是屋主人自己钉成的。
岳多谦目光如电,已将这一片坦地前前后后打量个够,只见房子前面一片地上,铺出一条小径来,却见这小径上新土之印宛然呈现在目前,竟是两三日以前才挖成功的。
房子左面平坦土地上一片积雪未化,积雪几达盈尺,显示房主人疏懒成性,根本不管这些雪花。
岳多谦干咳一声,缓缓道:“老朽无意进入此林,不知屋中有否主人——”
他说此话时,尽量抑住雄浑的中气,是以说得很慢,但却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有内力的样子。
话未说完,蓦地里木屋内“咚”的传出一声琴声,打断岳多谦的话头。
岳多谦一怔,忽地屋中“咚”、“咚”又是两声琴响。
这两声琴声好不奇异,毫无声调高低可言,只是低沉有力已极,就是以千斤铁锤打在一块铁板上,也未必能够放出这等音调。
岳多谦猛觉心中一震,大惊失色,身形竟是一个跄踉,猛可吸一口真气,一凝之下,稳立不动。
这一下,岳多谦可惊得说不出话来了,竟然在这枯林之后出现这等人物,方才那声琴声,声调之劲,几乎成隐形真气,岳多谦一不注意,几乎吃了大亏,这屋中主人的内力可真是骇人听闻了!
“咚”,又是一声琴韵传来。
岳多谦心中一沉,猛可大喝一声,内力贯注之下,竟把那“咚”“咚”之声掩盖!
这一喝可动用了岳多谦十成真力,他可不敢再有丝毫轻视这屋内之人,喝声方起,四周枯枝都被震得一阵之摇动,落下不少雪花来。
铁马岳多谦心中怒气可大啦,哼哼忖道:“这是何等人物如此张狂,若非我岳多谦,今日就是再差一点的人物也要被你这几声琴声所伤——”
他对这一点最是不能释然于怀,喝声方毕,大踏步走向那木屋中。
木屋中的人却不再弹动琴声了,一片寂然!
岳多谦顺着小径走入,三四步便到门口,伸手一挥,呼的撞开房门,一步踏入。
猛然劲风之声大作,迎面一股极强的掌力有如一张无形的铁块当门而立,阻着他进门,岳多谦疾哼一声,右足动也不动,却将方才跨入门槛的左足一收,左掌一立,荡开来袭的掌力,只觉手上一沉,一挥之下,左足又是一步重新跨出,端端正正走入屋中。
别看岳多谦这一步,却是包含甚是深奥的玄机!
他这一进一退乃是按掌中感觉而行,原来屋中那人一掌封住木门,岳多谦左掌一立,破解他千斤之力,左足却是一退,直等到手中感到对方旧力将尽,新力尚未发出,在这将发未发,内力不接之际,闪电一步踏入,果然丝毫没有受到阻挡,别看这一步,可是岳多谦生平功力和经验集中才施得出来,在对阵之时,威力可十分强大!
入得屋中一瞧,却见一个粗布打扮的人背门而坐,右手持笔作写字状,左手一掌才挥出,已自收回,猛可却是一震,顺手拂了一袖横在桌子上的一具琴弦。
“咚”一声,岳多谦低低一哼,和那极为沉重的琴声抗了一记,顺着跨前两步。
那人却是不闻不问,对岳多谦的进入理也不理!
岳多谦心中一怔,弄不清对方是什么意思,藉此打量室中,却是除了这木桌以外是一片空荡。
这木桌上横着一具木琴,方才那震人心弦的琴声即是由此而发,不由多打量那琴儿几眼,却见那木琴制得甚是粗糙,连琴上的弦索都没有绷紧,心中不由忖道:“关中果是卧虎藏龙之地,此人不但沉着异人,内力造诣可也高强得紧哩!”
心念一动,又是一声干咳,那人仍是不理不睬,岳多谦心中一奇,又上前两步,到了那桌边,却见那人正在书法,木桌上平展着一张大红的柬纸,那人挥笔正往上写。
只见他握毫沾沾墨汁,振笔而写,岳多谦可是大行家了,一瞥之下,又是一惊。
那人写的是魏碑体,一粗一细,上下横直,书写甚快,只是瞧他十分使劲,握笔之手,竟作金石刻铸一般,在纸中一笔一划写着。
几笔一下,第一个字写的敢情是“剑”字。
笔毫一下,岳多谦此等行家也不由脱口低呼一声“好”,原来莫小看这区区一笔,落笔却有百斤之力,一撇一捺之间,内力疾涌,笔笔墨透纸背。
岳多谦本也是此中行家,看看心中不由技痒,默默忖道:“此人好上乘的功夫,写字之间,竟有如对阵,一笔一划莫不内力贯注,书写魏碑这才够味!”
那人运笔如飞,顷刻上首已自写毕,岳多谦一瞧之下,不由咦出了声!
原来上首写的是:
“剑神胡笠
雷公程暻然
英鉴:”
这一下可真凑巧了,又有人写拜柬给胡笠,岳多谦心中思潮起伏,不断忖道:“瞧这人模样,必是七奇中人物,只是不知是谁又要和胡笠有所牵搁,倒没听说过——”
他们武林七奇相互从未见面,是以岳多谦始终猜不出这是何等人物!
那人右手急振,挥毫一转,开始书写下首。
岳多谦可知道这一下他要写出自己姓名了,这一点正是岳多谦渴望知道的,只见大笔一挥,柬纸上已出现一个“班”字!
岳多谦心中一怔,猛可失声大喝道:“班焯!”
喝声中,那人先声一个焯字已然写出。
岳多谦可真料不到这七奇中最是急暴的霹雳神拳班焯竟是如此文绉绉的,忍不住失声一呼。他自踏入这房中,一直是真力遍溢全身,一惊之下,这一声大呼,内力全发,嗡的一声,班焯冷不防吃了一惊,右臂一振,笔上一点墨汁滴了下来。
“噗”一声,墨汁滴在木桌上,竟自发出一响,对木桌打凹下去一块,这可见他写字时臂上内力可是随时贯注,是以一振之下,墨汁也因内力贯注,竟臻此境!
呼一声,班焯陡然立起身来,闪电般一个反身,面对面的注视着岳多谦,心中却惊忖道:“这是何等人物?内力如此深厚!方才我以琴声相试,出掌封门,虽可知其功力——尤其是招式的变化,不在我之下,却不料他内力造诣竟也如此威猛!”
霹雷神拳班焯生平以为自负的乃是自己内力修为,纯粹是走至刚至猛一路,他时常自忖:“武林七奇中,功夫我不敢说,内力这一方面,嘿,我姓班的刚猛怕可首屈一指!”
但今日方才以琴声相试,已是惊在心头,料不到是何方高人,功力之厚不在自己之下,却又不料人家大喝一声,显示出内力的威猛,似也不在自己之下,这一下可大吃一惊,忍不住反身注视。
岳多谦岂能丝毫示弱?双目如电,神光奕奕也盯着班焯,班焯心头一震,半晌不语。
斗室之间,武林两大宗师齐临,两人之中,岳多谦是知道班焯的,但是班焯却不知岳多谦是何许人物!
班焯心中念头飞转:“这老头气度不凡,功力绝高,是武林七奇中人不会错了!嗯,七奇中雷公剑神我见过——那姜慈航是和尚,秦允——秦允绝不会是这等模样,对——”
这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猛吸一口真气,沉声缓缓一字一语问道:“敢问阁下姓岳或是姓艾?”
对面的老人陡然呵呵一笑,也是沉声道:“老夫姓岳,草字多谦!”
班焯释然的吐出那口真气,拱身一揖。
岳多嫌不遑答礼,蓦然他瞥见班焯双手一合之下,有意无意向外一翻。
岳多谦心中暗道:“久闻神拳霹雳班焯火急性儿,今日一见,果然不错,好家伙,倒要盘我的海底了一一”
心中一动,双掌一式一样,一合之下,微微一分,内力一吐之下,猛然一带。
呼的一声,班焯缓缓直起身来,岳多谦左手小指疾伸,虚空划了一个小圈儿。
班焯双目一凝,右手食指一伸一缩,中指轻弹,和岳多谦各自退后一步。
两个一代宗师这一试手,莫看一触即收,但却都是全力以赴,单说岳多谦,他不但施出了十成内力,而且那小指一圈乃是秋月拳中的精华,反观那班焯亦是如此。
两人一触之下,心中有数,岳多谦骇然忖道:“这汉子好重的内力,而且招式之佳,也是妙绝人寰,方才他那食中两指的动作,比我那式‘金圈立地’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嘿,七奇盛名,果是不虚!”
他心中震惊,却不知班焯亦是如此,班焯心中也自有数,他乃是直性子的人,一试之下,哈哈笑道:“岳铁马侠驾到临,老夫方才冒犯之处,尚乞多多包涵。”
岳多谦岂是心胸狭窄之人,豪气毕露,哈哈答道:“班兄那里的话,咱们虽是心仪已久,但缘悭一面,今日得见,何幸之有?”
两人相视哈哈一笑。
班焯乃是直性之人,一向久闻岳多谦侠名远播,私心很是仰慕,一见之下,果是豪气干云,侠风勃勃,两人都是一等一的人物,相视一笑,甚是投机。
沉吟片刻,岳多谦开口道:“素闻班兄世居龙池,怎地今日远入关中——”
班焯“哦”了一声,答道:“这个,岳兄大概也能猜着,方才岳兄见兄弟书的那封拜柬,兄弟此来关中,就是特别来会一会——”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接口道:“会一会雷公程暻然!”
岳多谦微微一怔,忖道:“瞧班霹雳的模样,分明是要找雷公决一决拳脚上的高下,唉,‘名’之一事,就是我岳多谦自己,幽隐三十年仍是一天不放下本领,那不是为着这个‘名’字!”
班焯歇了一歇,又自说道:“雷公威震关中,兄弟是知道的,是以来到关中,四处溜溜,想雷公声名如此大,本料一定可以遇上,可是一连半月,却不能成功!是以——”
他指了指木屋,不好意思的又道:“是以,自己胡乱钉了这木屋,以为落足之地!”
岳多谦暗暗一笑,点了点头。
班焯又道:“直到三四天前,兄弟实在耐不住了,便上剑神胡笠的胡家庄跑了一趟,想会会胡老头儿,总算也不虚此行——”
岳多谦又是暗中一笑,忖道:“嘿!这位班兄好大威风,找不上程雷公,便准备找胡笠充个数!”
班焯可不知他在想什么,蓦然宏声接道:“岳兄倒猜猜看,兄弟在胡家庄中竟逢一件巧事——”
岳多谦呵呵道:“我知道,程暻然这老儿住在胡家庄中,且和胡笠已成莫逆!”
班焯吃了一惊道:“不错,兄弟这可要考虑一下了,咦,岳兄你怎么知道?”
铁马岳多谦猛然仰天大笑,沉声道:“不瞒班兄,小弟昨晚也去过一次!”
班焯恍然道:“原来如此!兄弟当时假若去会会程暻然,胡笠固然绝不会插手,但对方多一个人,总是有个疙瘩。”
岳多谦点点头。
班焯又道:“是以兄弟当下便回来考虑一番,一直到今天,实在忍不住,干脆写帖拜庄,会一会名震关中的两奇,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他说到这里,想是触发豪气,含劲而言,声震屋顶。
岳多谦颔首忖道:“班霹雳去胡家是去定了,假若能和他一同前往,嘿,任它胡家庄铜墙铁壁,非得好好闹它一番。”
正沉吟间,班焯又问道:“听说岳兄幽隐多年,这次怎也重入湖海?”
他这句话可问到岳多谦心底深处,岳多谦双目一凝,沉声说道:“这是因为——因为……”
一时心中甚是激愤,说不出话来。
班焯奇异的望着岳多谦,说道:“岳兄怎么啦?”
岳多谦倒吸一口气,定定神,说道:“范立亭,班兄听说过吗?”
班焯双目一亮,高声道:“散手神拳?兄弟仰慕得紧!”
岳多谦冷冷的插口道:“你知道,散手神拳——”
班焯心中一震,抢口道:“怎么?”
“范立亭——死了。”
班焯猛可退后一步,大喝道:“什么?他——他竟死了?”
随着一掌反手打在木桌上,恰巧击在木琴中,喀折一声,木琴登时碎成四五片。
岳多谦负手仰天喃喃自语:“立亭弟,这位班兄,他——他对你是很敬慕的,你一生行侠仗义,公理自在人间,今日我老哥能和他一齐找那剑神挑梁,你……”
班焯陡然一声长叹,怒火竟在片刻之间全消,满面失望之色,抬起头来瞧瞧岳多谦,沉声道:“谁?谁能下手?”
“胡笠!”
班焯又是一惊,怔怔瞧着岳多谦。
岳多谦缓缓开口,说出散手神拳致死的经过,和自己重披征甲的一切情形。
班焯叹一口气,说道:“不瞒岳兄,兄弟平生以自己拳脚上的功夫为自豪,常常想到普天之下,拳脚功夫出色的只有三人,那便是雷公程暻然,散手神拳范立亭和笑震天南萧一笑!兄弟私心常以不能和此三人一会为憾,今日,唉,最著侠名的范立亭竟尔死去,我——”
岳多谦明白他的意思,黯然一笑。
顿时,两个盖代奇人相视互看一眼,在他们心中,都有着同一个意念,他们觉得,他们互相已经能够了解了。
半晌,岳多谦猛可跨前二步,走到木桌边,拿起那支笔,振笔一挥,在那大红柬纸上已写下三字。
班焯一瞧,只见一行字添写在自己姓名之后,龙飞凤舞,正是“岳多谦”三字。
他宏声一笑道:“好!这样好极了。”
岳多谦大笔一挥,在两人姓名下加上“顿首”两字。
写完随手一掷笔,反身道:“班兄可作如何打算?”
班焯爽快的答道:“从正门进去,大大方方投柬拜庄,嘿——”
岳多谦一点首,沉声道:“现在?”
霹雳神拳用力点点头,霍地向外走去!
岳多谦心中忖道:“瞧班霹雳约摸五十开外,顶多和程暻然年纪一般大小,雷公的造诣我是亲眼看着,老班却绝不比他稍逊哩!”
不消片刻,两人已走出枯林。
胡家庄。
在这阴暗的天,衬托出这威武的建筑物,益发显出一股不可深测的味道。
天空黑沉沉,雪花倒也没有飘落,管看门房的胡家弟子用力嗅嗅这周遭沉闷的气氛,他好像有预感这胡家将有一场震山摇岳的大风暴。
缓缓走到门边,费力的拉开那沉重的铁门,站在门口,门前官道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天上是黑的,地上是白的,在远处天地交界之处,却是一遍灰茫茫的色彩!
看门的唤作胡千,自从昨夜那笑震天南萧一笑拜庄以来,他没有好好休息过,今天早上老爷子胡笠还特别关照以后姓萧的再来,务必要恭敬以待。
这倒奇了,胡千心中虽是不服,但口中却不敢说出来。
蓦然,一阵北风猛然迎面吹来,胡千不由打了一个寒噤,眯眯眼,睁开一看,猛可大吃一惊。
只见两个人影好端端的站立在自己身前不及三尺!
这可奇怪了,眨眼间竟出现两个人,自己却是一概不知,胡千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后退一步。
定定神,看清楚了。
只见左首一个老人白发白髯,配合一袭宽大的白衫,寒风中劲然而立,宛如神仙中人。
右首的也有五六十岁了,却是满面虬髯,熊腰虎背,威猛已极。
胡千看清楚了,猛然他瞥见站在右首的那个威猛老者不断冲着他冷笑,不由心中有点发毛。
沉吟片刻,两个老人仍是不发一语。
胡千看管胡家庄大门可有十多年了,什么样子的客人,什么样子的场面没有见过,但像今日这般却是从未逢上过。
猛可那老者冷冷一笑:“嘿!嘿!嘿——”
他中气甚足,一开口,但觉声音有如钟鼓齐鸣,胡千吓了一跳,退后数步。
刷一声,威猛老者从怀中摸出一张大红色的拜柬,递到胡千身前。
胡千双眼一瞥,猛然全身一震。
老者右手蓦然一翻,振臂一送,呼的一声,那柬纸竟如一件什么似的,箭也似的撞向那扇铁门。
“当”一声,薄薄的一张纸竟比铁块还重,那么沉重的门也不禁震了一震!
“嘿”!老者又是一声冷哼道:“快拿进去给胡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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