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的夜,压得人气都透不过来,只有那浓浓厚厚的黑云空隙中,偶而透出一点点稀疏的星光。
蓝文侯缓缓地醒了过来,虽然醒了,但是眼上依然是一片乌黑,他摇了摇头仔细地思想了一下,一股凉气从心底里直寒上来,他用双手拨开了眼,但是依然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绝望地知道,眼睛瞎了!
一剎时之间,蓝文侯心中彷佛想到了无数的事,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想,他心中什么也容不下,只有两个字,瞎了!瞎了!
他悲愤地紧捏着双拳,指骨格格地作响,数十年来的英雄岁月一幕幕地飘过脑海,他喃喃地告诉自己,别了,这一切都将永别了。
以七指竹神技名震天下的丐帮老大,武林中任何人一想到他,立刻就想到他那叱咤风云英雄气概,谁又想得到一世英雄的蓝文侯会双目盲瞎地躺在这荒山野岭?
蓝文侯巨大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他胸中有太多的不平,血与泪交织成的怨愤,他的面颊上挂着两行英雄之泪──
“白老三是已经完了,古老四大约也完了,唉,我的老天爷,难道你硬要天下的好人全都死光吗?”
蓝文侯喃喃地低诉着,他的心情终于渐渐地平静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隐隐地作痛,他大着胆再吸一口气,让那口真气在丹田里运行了一周,除了剧烈的疼痛以外,并没有中断的现象,他吐出了那口气,带着凄凉的安慰告诉自己,伤虽重,但是又一次从鬼门关拣回了生命。
拣回了生命又怎样?难道带着这一双盲目在武林中重振雄风吗?那是不可能的,蓝文侯颓然地长叹──
“完了,一切都完了。”
忽然,他发觉自己的身上覆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他当下大大地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分明地记得自己从那惨不忍睹的血斗中挨了掌震滚落下来,怎么说也不该有这么一条毯子呀!
他用手摸着那条薄毯,软绵绵的,像是细羊毛织成的,他拿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清幽的淡淡香气传入鼻中,他不禁愣住了。
这时,他听到一个带着羞涩的温柔声音在耳旁道:“你醒了吗?”
蓝文侯惊得要坐起来,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肩上,蓝文侯道:“你……你……你是谁?”
那温柔的声音道:“你听不出来吗?”
蓝文侯听她这么说,又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了,但是怎么想一时也想不出来这究竟会是谁,他仔细地回味这声音,摇了摇头道:“我──我想不起来,姑娘,我们见过吗?”
他从那声音上判断是个年轻女子,是以便称以“姑娘”,耳旁但听得那“姑娘”轻笑了一声,然后道:“没有啊。”
蓝文侯怔了一怔道:“多谢姑娘好心,我……”
那温柔的声音道:“你别多说话,瞧你脸上血痕,似乎是眼睛受了伤,伤得重吗?”
蓝文侯听到“眼睛”两字,便觉心上如同被针刺了一下一般,他强压抑着满腔激动,用最大的能耐平静地道:“瞎了。”
一声尖叫,充满着惊震与骇然──
“瞎……瞎了?”
那女子像是自己的眼睛被刺瞎了一般地狂叫起来,她忘情地抓住蓝文侯的双肩,颤声叫道:“你……你是骗人的吧……”
蓝文侯感觉出那女子超出寻常的激动,他心中有一些感激,也有一些惨然,他暗思道:“这姑娘真是好心肠。”
但是他不得不答道:“是瞎了,一点也看不见了。”
他说完了这句话,忽然就沉寂了起来,那女子没有说一句话,彷佛在忽然之间悄悄离去了一般,过了一会,蓝文侯彷佛听到轻微的啜泣声,他低声问道:“姑娘你──是你在哭吗?”
啜泣声停了下来,过了一会,那温柔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不,不是。”
蓝文侯听到那语尾上还带着一些哽咽,在这一剎那间,蓝文侯心中忽然兴起无限的感慨,他记得平日和白老三古老四闲谈之际,白三侠曾说像丐帮十侠这种人,终生只为天下不平之事奔波拼命,到自己死的时候,只怕世上没有一个亲人会哭上一声,当时古老四豪气干云地说,大丈夫但教马革裹尸,便是死后立刻让野狗饿狼啃个精光也不打紧,要什么妇人孺子来哭孝?蓝文侯想不到只是在一夜之间,说这话的人都已尸曝荒野,而自己不过废了一双眼睛,倒有人为自己一哭,想着想着,蓝文侯不禁想得呆了。
他怎么想也想不出这姑娘会是谁,但是那声音却是愈听愈耳熟,他忍不住问道:“姑娘你贵姓?”
那女子迟疑了一会才答道:“安,安静的安。”
蓝文侯道:“在下叫蓝文侯,安姑娘好心,真是谢谢。”
蓝文侯虽然看不见,但是他彷佛觉得安姑娘微微地笑了一笑,他想问问这姑娘怎会半夜三更出现在这荒野山岭,又怎会素昧平生就来照料自己的伤势,但是他却不便再多问了。
蓝文侯想了一想,问道:“这里距离山顶有多远?”
那安姑娘道:“山顶?啊!蓝先生你是问距方才那山顶?不,咱们已经离开那里啦,这里是两个山峦后面的一片牧地,不是你滚落的那里啦。”
蓝文侯吃了一惊,自己昏的时间可真还不短,他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啦?”
那安姑娘道:“天已经要亮了。”
蓝文侯想到自己这一生将永远再看不见太阳升起了,他的额上不禁暴出了一粒粒的汗珠。
那安姑娘温柔地道:“蓝先生,你……你的眼睛一定会好的,只要好好地休养一段日子。”
蓝文侯扯动了嘴角作出一个淡然的苦笑,他心中在流泪,但是他的声调还是保持着宁静,像是在说另外一个人的事一般,轻轻地道:“但愿如姑娘所说的。”
那安姑娘道:“蓝先生你遭了那么大的不幸,竟能……竟能谈笑自若,我……我真佩服你的勇敢……”
蓝文侯摇了摇头,暗自叹道:“所谓勇敢的人,只是把泪水往肚子里咽罢了。”
他感到有些口渴,微微动了一动,那温柔的声音立刻在耳边响起:“口渴?”
蓝文侯点了点头,他惊奇于这安姑娘超人的细心,听觉告诉他是她拿了水走近了,他挣扎着要坐起来,接着他又感觉到那只温柔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他一吸气,胸口猛烈的剧痛使他忍不住哼了一声,再也坐不住,向后倒了下去。
他的头没有碰着坚硬的石头,也没有碰着刺肤的草上,却跌在一个温暖的怀中,蓝文侯只觉得脑中嗡然发晕,他一生奔波江湖,日日夜夜所经历的只是刀剑脓血,那曾与女子妇人接近过?他只觉迷迷糊糊地,只感到那安姑娘轻轻地把他放在草地上,他才清醒过来,身上已出了一身大汗。
那安姑娘站了起来,蓝文侯听到衣裙索索之声,轻微的脚步渐渐离去,蓝文侯忽然觉得心中升起一种依恋的情绪,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终于叫道:“安姑娘──”
安姑娘停下身来,蓝文侯道:“你……你是住在这里吗?”
那安姑娘想了一想才答道:“我?……啊──是的,我与我……爹爹住在这里……”
蓝文侯呵了一声道:“令尊大人?──”
安姑娘抢着道:“他……他本来和我住在这里,半月前到州城去啦,要……要很久很久才回来。”
蓝文侯是何等老练的人物,他一听这话,便觉得多半不是真的,但是他没有作声,只是呵了一下。
他呼吸了几下,觉得体力略有恢复,便撑着坐了起来,手撑着地,打算要站了起来道:“那么──安姑娘,在下告辞了,多谢姑娘搭救,此恩……”
他还没有说完,那安姑娘已经抢着叫了起来:“喂──喂,你不能走──哎呀──”
蓝文侯刚一站起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立刻又栽倒下去,安姑娘赶上来相扶,蓝文侯已经摔倒地上,他只闻得一阵清幽的淡香扫鼻而过,接着安姑娘的手扶住了他,带着埋怨口气的声音:“你,你伤成这个样子,怎能就走?”
蓝文侯这一跤摔得还不轻,背脊骨上疼痛欲裂,想不到自己已衰弱到这个地步,他呆躺在地上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安姑娘道:“你就在这里休养一些日子吧。”
蓝文侯感觉到扶在他膀臂上的那双嫩手上传来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他终于点了点头。
中午的时候,好心的安姑娘带着笑声,端了两盘蔬菜一锅饭进来,对蓝文侯道:“来尝尝我做的饭菜,平日……平日爹爹最是喜欢吃我烧的菜了。”
蓝文侯坐了起来,摸着桌上的碗筷,尝了一口饭,半生半熟有如砂石,再吃了一口菜,咸得几乎跳了起来,他想起她说平常她爹爹最喜欢吃她烧的菜,那岂不成了盐精了!
蓝文侯心中在笑,面上可一点也看不出来,大约是那位安姑娘自己也尝了一口她亲手的杰作,这才搭讪着轻声道:“好像太咸了一点吧!”
蓝文侯道:“还好还好。”
那安姑娘兴味盈盈地看着蓝文侯连吃了四大碗饭,彷佛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人吃这么多饭似的,她看蓝文侯吃完了饭,便把碗碟收拾了,蓝文侯静静地坐在一边,努力提气运起功来。
瞎了眼的盲目生活,日子过得比蜗牛爬行还要慢,无聊得令人有窒息的感觉,蓝文侯每一想到以后还有几十年这样的日子要过,他不禁汗流浃背热血如沸,当他以最大的定力把如火激情压制下去后,紧接着的又是满腹满腔的寂寞与无聊。
那好心的安姑娘寒暖问喧,照料得无微不至,蓝文侯一生也不曾过过这么舒服的日子,他觉得那安姑娘透着好些难以解释的古怪,她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荒山中?她与什么爹爹同住于此分明是句谎话,她怎能凭一个人把受伤昏迷的蓝文侯背负过数重山峦送到这里?她一个人留着蓝文侯这么一个大男人住在荒山中不怕吗?
这许多事都难以解释,蓝文侯是个大丈夫,纵然心疑,也只有放在心中罢了,他只在黑暗中默默用功力疗治内伤,他要用最大的智慧为未来难过的数十年余生作一个最聪明的安排,但是他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他根本无法集中心力来想这一件事,一想到那漫漫的黑暗,他就泄气了,剩下的只是一肚子的怒火。
“喂!你快来瞧呀,咱们门外来了一对好漂亮的白羊──”
蓝文侯听见那娇柔的嗓子在叫着,他扶着墙走到门口。
“喂──你快来瞧呀……”
蓝文侯推开了门,信口答道:“我没有眼睛怎么瞧得见呀?”
霎时之间,安姑娘呆住了,她的兴高采烈在剎那之间化为乌有,她失色地扶着身旁的一棵大树,忽然哭起来。
蓝文侯缓缓地走上前去,他摸索着走到安姑娘的身旁,低声道:“安姑娘,我说这话,丝毫没有……没有生气的意思。”
安姑娘低泣着道:“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蓝文侯摸着自己的眼睛,黑漆的一片,他茫然伸出壮大的手,反慰抚着那激动抽泣的人。
渐渐,蓝文侯的内伤好了大半了,他不明白的只是为什么那安姑娘萍水相逢地却对他那么好,蓝文侯自生下来到现在,从来就没有享受过这种温暖,他想不通为什么时,只好这样苦笑着对自己说:“她不过是可怜我一个瞎子罢了。”
忽然,门外传来了尖叫声,接着彷佛有野狼的嚎叫声,蓝文侯吃了一惊,伸手在桌边拾起一根棒棍,就往屋外冲出。
他耳边听得狼声就在数尺之内,急得他忘了一切,飞奔而去,没料到在门口上被门槛一绊,哎哟一声摔了个大跟斗。
只听得那安姑娘一声低叱:“畜牲,撒野吗!”
接着是野狼痛嚎的声音,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安姑娘回头瞧见了摔倒的蓝文侯,她走近来道:“一只饿狼跑到咱们这儿来偷东西吃,被我打跑了。”
蓝文侯没有理她,他心中正在苦思一个重要的问题,从方才安姑娘那一声低叱之中,他断定那声音是熟悉的,也许平日安姑娘总是那么温柔地对他说话,使他觉不出来,但是从这一声低叱之中,他能确定他这声音他以前一定听过的!
安姑娘见他沉思,还以为他在想打狼的事,便笑着解释道:“一只饿狼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我爹爹平日也曾教过我一点粗浅功夫……”
蓝文侯忽然坐了起来,他一把抓住了安姑娘的手臂,缓缓地道:“安姑娘,你告诉我,究竟你是谁?我们以前一定见过的,一定见过的!”
安姑娘全身抖颤了一下,蓝文侯追问道:“是不是?我们曾见过面──”
安姑娘忽然间恢复了平静,她轻声道:“一点也不错,我们是见过的。”
蓝文侯道:“告诉我,我们是在什么时候见过?”
安姑娘的声音忽然变得幽然:“让我告诉你吧,是十五年前──”
蓝文侯惊道:“十五年前?”
安姑娘道:“是的,十五年前,在洛阳──你还记得吗?”
蓝文侯呵一声道:“嗯,不错,十五年前我的确住在洛阳……但是,但是,我什么时候见过你呀?”
那安姑娘道:“蓝……蓝文侯,你可还记得沈大娘吗?”
“沈大娘?沈大娘?你……你……”
霎时之间,蓝文侯记起来了,那时他刚开始名震武林,在洛阳城外只身击退黄河三剑,成了武林中的风云人物,那一年,他为居宿的房东老太太沈大娘打抱不平一夜之间杀了四个富绅恶棍,送了三千两纹银要沈大娘逃离洛城,蓝文侯想起这一段往事,不禁又惊又疑地问道:“你……你就是沈大娘身边带着的那个与家人失散了的表侄女儿?”
安姑娘的声音忽然变得哀怨起来:“啊,真亏你蓝大爷还记得哩,洛阳城里那个天真的少女她以为住在沈姨娘家的那个青年房客能一夜之间为她们的事杀了四个人,又毫不犹豫地送上三千两银子,那会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她啊,那晓得,那晓得当沈大娘感激得无以为报,向那青年侠客提出将唯一的侄女许……配……给他时,他……他……他摇首一口拒绝了,还说什么施不望报的话,蓝……蓝大侠,你真潇洒啊,你可知道你的一句话把一个少女的心完全粉碎了?……”
蓝文侯听得呆了,那是十五年前的往事,他早就忘到脑后去了,想不到在这里会遇上昔日的故人,还有那一段无意中伤害了人尚不自知的隐情,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额上冒着汗珠。
那安姑娘说到后来,已经泣不成声了,蓝文侯僵硬地唤道:“安姑娘,安姑娘,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你……你后来与你沈姨妈离开洛阳后到了哪里?”
安姑娘道:“姨妈带着我到了南方,第二年她老人家就去世了,可怜我孤苦伶仃一个人在混日子……”
蓝文侯听她说得可怜,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他以为一生行侠仗义,所作所为终生而无憾事,如今再细细想来,那其中也许不知不觉做错了许多事,伤了多少人,他想着想着,不禁汗流浃背了。
其实一个人活在世上,最可贵的就是那一股干劲,如果人为了怕错,而不敢做事,那么世上的事由谁来做?总要有错才有对,何况是非之间只有一线之隔,一件事的是非,那只有靠时间去证明了。
安姑娘没有再说下去,蓝文侯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安姑娘道:“后来?以后的十年,我完全变了另外的一个人,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中,那详细的情形你不必问,我不会告诉你的,那是我的秘密……”
“秘密?”
“嗯──”
蓝文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这安姑娘只是十五年前与她见过,我连她的人都全忘了,怎会记得那声音?何况我觉得那声音是那么熟悉……”
他忍不住问道:“安姑娘,咱们以后没有再见过面了吗?”
安姑娘顿了一顿道:“没有,当然没有──”
蓝文侯皱着眉苦思着,他觉得心头的谜愈来愈难解了。
日子在黑暗中又溜去了一天。
自从安姑娘对蓝文侯说过了以前的往事,她便不再提起那事,像是没有说过一般,每日更是细心地照料着蓝文侯,蓝文侯在心深处深深地感激着,一种看似轻淡其实日趋浓厚的感情在蓝文侯心中滋长着。
这一切的发展,有一天,到了最高潮──
那天,安姑娘如同一个疯人一般狂喜着奔了进来,大声叫道:“你瞧,你瞧,我找到了什么东西?”
蓝文侯愣然,她立刻又叫道:“啊!对不起,我忘了你看不见东西,不过马上就可以看见了……”
蓝文侯吃了一大惊:“什么?你说什么?”
安姑娘兴奋地道:“我在山中找到了一根‘鹿角草’!”
蓝文侯道:“什么是鹿角草?”
安姑娘快活地笑道:“你不用管,有了这根鹿角草,我只要花三个时辰配制一味药石,包你的双目复明!”
蓝文侯半信半疑地问道:“真的?”
安姑娘嘻嘻地笑了一笑,转过身跑到里面去了。
三个时辰后,安姑娘带着一包热腾腾的白药膏走了近来,她叫蓝文侯躺在床上,然后把那药膏轻轻地涂在蓝文侯的眼上,蓝文侯叫道:“好烫。”
安姑娘笑道:“将就些吧。”
她几乎是伏在蓝文侯的身上涂弄着,蓝文侯可以感到她身上的热气与呼吸,接着他听到“嚓”的一声撕布的声音,他忍不住问道:“干什么?”
安姑娘笑道:“撕裙子给你包扎呀。”
蓝文侯抬起头来让她包扎,却正好与她碰了一个响头。
安姑娘手中包扎着,口中快活地道:“包好以后,过半个时辰,你把布条取下睁开眼睛瞧瞧吧,美丽的世界又属于你啦!”
蓝文侯道:“我的眼睛能够再看得见时,我第一眼一定要仔细瞧瞧你这可爱的好心姑娘生得有多么可爱。”
安姑娘轻巧地笑道:“咱们不是十五年前就见过了吗?”
蓝文侯期期艾艾地道:“那时候,那时候……”
安姑娘道:“那时候你天天和我们住在一块,却根本没有看清楚我是圆脸还是方脸是不是?”
蓝文侯想了一想,强辩道:“不,十五年了你的模样一定变了呀。”
安姑娘轻打了他一下,没有说话,她显然已经包扎好了,但是依然轻伏在他的身边,蓝文侯轻喟道:“十五年,十五年,你也该有三十岁了吧……”
安姑娘道:“不止,三十二岁另三个月。”
忽然,蓝文侯伸手抱住了她的腰肢,低声地说:“你记得那年你姨妈把你许配给我吗?我……我那时真胡涂,你……你是这么好的姑娘……”
安姑娘没有说话,蓝文侯道:“现在,是我求你,你……你还肯嫁给我吗?”
安姑娘像是突然被刺了一下,她脸上的笑容全敛,轻轻地撑坐起来,蓝文侯抱着她的腰肢摇着,催问道:“你回答我呀,你回答我呀。”
安姑娘尽力用温柔的声音答:“好,好,我答应你,你先放我起来呀。”
蓝文侯高兴地放开了手,安姑娘站了起来,泪水已如泉涌一般地流了下来,她默默地想道:“我该走,悄悄地远离了。”
她伸手摸了摸头上光秃秃的头顶,吞着自己眼泪想道:“已经做了出家人还能恋爱吗?他是第一进入我心中的男人,也是终生唯一进入我心中的男人,就让他永远活在我心中吧,我没有欲念,也没有野心,佛不会反对他的弟子去爱人吧!”
她默默地望着那脸上包着布条的英伟男子,心中如巨涛拍岸一般澎湃着:“从那十五年前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这一生不会爱第二个人了,后来我虽做了出家人,可是我的心还是系在他的身上,那年庄人仪煽动我与他作对,我怎会中那庄人仪的诡计?只不过是要借机看他一眼罢了,想不到他一点也认不出我来,他那几个宝贝兄弟蛮烈得如火药一般,竟然真的拼起来了,我当时也气了起来,打便打吧,以前姨妈提亲的时候,你一口拒绝得好爽快,让你瞧瞧我的本事,唉,居庸关一战,想不到打得那么糟,我真是又恨又急,那几个死叫化还是不肯停手,非打到死伤流血才休,唉……”
她瞟了蓝文侯一眼,继续想道:“后来你们又来复仇,我十年来辛苦建立的威名全让你给毁了,罢,罢,毁了也就算了,毁在你的手上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是天赐的好机会,我在这里遇上了受伤的你,能有机会为你做一些事,我是多么地高兴啊……”
她轻抚了抚蓝文侯的额角,温柔地道:“从现在起,你一句话也不能说,默默数三百下,然后就可以拆开布包了。”
蓝文侯点了点头,他心中正编织着美梦,“安姑娘”伸手拭去了眼泪,默默地对自己说道:“该走了,真该走了,没有希望的恋爱还是埋藏在心里吧,有痛苦,让我一个担了吧,他……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走远了,他也许以为我是个天上下凡的仙女哩……”
她苦笑了一下,深深地望了蓝文侯几眼,忽然悄悄地,像幽灵一样地走了。
蓝文侯默默地数着,好不容易数到了三百,他叫道:“喂,我可以拆开了吧?”
没有人回答。
他又问了一声,依然静悄悄的,他终于自己拆开了布包,一道强光射了进来,使他目眩神晕,等他再睁开眼时,美丽的世界又呈现在他的眼前了,他激动得几乎要大叫出来,但是他发现“安姑娘”不在了。
他冲出门去,高声叫着,除了自己的回音外,什么也没有,他不禁又惊又疑,连忙施展轻功向山前跑去。
他跑到了山顶,从一片丛林中忽然发现了一点白衣的影子,于是他发狂般地抄捷径追了上去,身形之快,简直疾逾流星。
终于他接近了,从侧面的林子上抄了上去,他正想喊,忽然之间,彷佛全身的血液冻僵了──
那白衣女子正低着头走着,脸上挂着泪痕,裙角缺了一长条,不正是给自己包扎眼睛的布条吗?但是她──她竟是大漠的金沙神功九音神尼!
霎时之间,蓝文侯彷佛成了木偶,原来是她……原来是她……
难怪她的声音那么熟,难怪她……
难怪她要离开!
蓝文侯心中有千万个要喊她的心意,但是他没有勇气喊出来,这时,他心中也同样地想着:“没有希望的恋爱,除了偷偷埋葬在心里,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现在只要喊她一声,今后千百倍的痛苦就将压在我们两人的身上了……”
他呆呆地躲在树后,心中凌乱如麻,直到山岚模糊了那纤弱的身影,泪水模糊了自己的视线。日已暮。
夕阳西斜,暮色渐起,金黄色的天光在大地边缘抹开,逐渐黯淡。
这一座山区绵延好几十里,山势虽并不甚高大,但山上道路崎岖已极,一向是人迹稀绝,尤其是到了黄昏时分,就是山边小道上都久久找不出一个行人。
背着阳光的山道上已是一片暮色苍苍,加以久无人迹,道上杂草丛生,道边树叶浓密,晚风吹拂处,阴影暗暗地在地面上速动,令人有一种阴森的感觉。
这时天色更暗了,山路上忽然响起一阵足步声,转角处走出一个身高体阔的大汉。
这大汉走得并不十分急促,不像是赶路模样,但在这种时刻却只身在这等荒僻之处行走的是罕见。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吁了口气喃喃道:“青山绿水四海为家,唉!这些日来我是受够了。”
他摇摇头,放开胸前衣襟,让晚风吹在健壮的胸脯上,抬起手来拭了拭额前的汗水,忽然之间,他的手停在额际,收回已踏出半步的前足,凝神倾注一会,面色微微一变,轻轻走到道边。
他微微沉吟一会,蹲下身来,晚风吹过,传来一阵人语之声。
人声越来越近,那大汉蹲在道旁,两旁树叶杂草丛丛,整个人影都被掩蔽得十分严密。
只见道路那一边走来二人,左边的一个年约六旬,面目清癯,右面的是个少年,大约二十一、二岁左右,两人边谈边走,走到那大汉隐身不远之处,忽然停下身来。
只听那老人道:“庭君,你大师伯可太啰嗦了──”
那少年接口道:“只因那姓齐的小子关系重大,而那黄妈却又吞吞吐吐,彷佛有什么秘辛在她胸中……”
那老人嗯了一声道:“你大师伯确也顾忌这一点,再加上你方才不留神,那东西竟被抢去──”
那少年满面愧色道:“是弟子一时大意……”
那老人哼了一声道:“这山坳的确是太险峻了,以你大师伯和我自估,也毫无办法在她毁了那东西之前能及时抢回。”
那少年嗯了一声,老人又道:“好在那东西到实在无法时,让她毁去也无所谓,你大师伯倒有耐心和她僵持。”
两人一老一少,听口气倒像是一对师徒,蹲在道旁的大汉这时用足目力,只见那老人双目不怒而威,精光闪烁不定,分明是内家绝顶高手,他经验充足,早就长吸了一口真气,十分小心地换气。
那老人望了望天色道:“月亮就快升上来了,再等她一会,咱们走吧,看你大师伯有什么妙策。”
说着两人缓缓向原路走去。
那躲在黑暗中的大汉轻轻吁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事,便又蹲下身来,在地上拾起一块小硬泥,向右前方约略五丈外轻轻一弹,“啪”一声,小泥块落在道中。
大汉又等了一会,不见动静,这才站起身来,拨开枝叶,一纵身跟着走了过去。
走过路角,只见二十多丈外,站四个人。
这时天色已暗,距离又过远,那大汉目力虽过人,但也仅能模糊分辨有二人是方才那一老一少,还有两人便看不清楚。
他想了一想,轻轻吸足了一口真气,慢慢沿着树丛的阴影向前移动。
他从那老人的举止上便可看出那老人身怀绝技,自己万万不可有分毫大意,是以虽尚隔如此遥远,但仍万分留神。
他小心翼翼向前移动,约摸移了五六丈左右,这时忽然月光一明,月儿从云堆中爬出,地上一明。
那大汉身在暗处,看那明处事物格外清楚,加以距离又缩短了一段,已可瞧见那四人的眉目。
一看之下,只见那四人之中,除了见过的一老一少外,另一对也是一个老年和一个少年。
那老年的相貌简直威风已极,神态举止之间,彷佛有一种君临四方的气度,大汉心中不由暗惊。
转目一看那少年,大汉心中猛然一震,几乎惊呼出声,只见那少年英俊潇洒,正是近日名动江湖的齐天心。
原来那日齐天心与金南道一战,失足跌下山崖,知情者皆以为齐天心已死,岂料他坠落之际,双手乱抓,迷迷糊糊之间抓到了一根山藤,竟在即将粉身碎骨之际,停了下来,大难不死,但天魁等人又追踪而来,趁齐天心伤势未愈,将他擒住。
大汉瞧见齐天心面部表情,他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了,入目便知齐天心是受了人家穴道禁制,动也不能动。
以齐天心的功力竟受制于人,那大汉心念电转,却始终想不起那两个老人是何来路。
只见那二老及一少,六道目光全盯着前方,大汉想起方才听到的对话,随着他们目光一看,只见他们三人乃是站在一个山洞之前。
那山洞甚大,大汉站身之处,恰可瞧见山洞内部,但只见其中黑团团的,似乎有人影蠕动。
他心中一转念,把方才听到的一联想上,忖道:“大约是有一个叫什么黄妈的女人,方才乘那少年不留神,抢了一件重要的事物躲到洞中,那山洞后乃分明是绝险之地,那两个老人只怕黄妈拼死毁了那重要事物,是以迟迟不敢下手。”
他经验老到,料事如神,凭方才听着的片刻对话,已将事情关联起来。
这时忽听那气度威猛的老人叫道:“黄妈,你在老夫家中十余年,老夫自问不曾分亳亏待于你──”
大汉心中一怔,忖道:“原来是他们家中之事,与齐天心又有何关?”
忽听那洞中一个女人冷冷道:“大爷的恩遇,老身自不敢忘。”
那老人道:“既是如此,那么你快将那东西拿出来──”
那女人道:“大爷,咱们也不必再多说了,这十多年来,什么秘密我都知道了──”
那老人心中似乎大惊,大吼道:“别胡说,什么秘密──”
那女人陡然尖声大笑起来:“大爷,你自问良心──”
那老人怔了一怔,好一会才勉强道:“废话少说,你快将那事物拿出来。”
那女人冷冷道:“倘若不拿出来呢?”
那老人哼了一声道:“你一心护齐天心这小子,想来和他必有渊源,哼哼,你若不拿出来,老夫就一掌将姓齐的小子给毙了!”
那洞中的女人没有回答,显是在考虑不决。
老人冷然一笑又道:“黄妈,你若将那东西拿出,咱们决不再为难你──”
他话尚未说完,那黄妈忽然尖声大笑起来,那声音尖利刺耳,在黑夜中透出一股可怕的气氛。
老人怒道:“你笑什么?”
黄妈在洞中道:“老爷,你说得不错,这东西我不拿出来,死路一条,拿出来,嘿嘿,你老爷也不会放过我……”
老人冷冷道:“黄妈,你要知道这东西对老夫虽甚重要,但失之并无太大损害,必要之时,后果你可以想象得着。”
那大汉躲在暗处,将两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心中不住盘算:“齐天心和这两老人的关系还不浅,这倒奇了。”
这时黄妈忽道:“老爷,我有一个建议,对你我均有好处……”
那老人冷冷道:“你说来听听!”
黄妈道:“我这一条命是要不成啦,老爷,我将这东西交出,你放走齐公子──”
老人冷笑道:“你倒要胁老夫了!”
黄妈心中似乎也很着急道:“老爷,这齐公子与你并无仇怨,你──你何必──”
老人心中似乎一惊接口问道:“老夫何必什么?”
黄妈似乎心情甚为激动,颤声道:“你……你何必赶尽杀绝!”
老人脸上一变道:“胡说八道──”
黄妈忽然大笑道:“这十几年来,什么事我都知道了,老爷,你的手法也未免太毒辣了!”
老人面上神色阴晴不定,他耳旁另一个方才和徒弟走开的老人大吼道:“住口!谁有闲功夫和你瞎扯,哼!老大,我可不耐烦了,老夫这就数到‘三’,你不拿出东西,哼!老夫先斃了姓齐的小子再将你碎尸万段!”
他心中怒火上升,发话之间不知不觉动用了内家真力,只听那话音好比平地春雷,远在十丈以外躲着的大汉都不觉耳膜一震,心中暗骇。
那老人冷冷数道:“一──二──”
他停了一停,洞中毫无动静,他脸色一沉,顿时杀气大起,冷哼道:“数到三啦!”
话声方落,右掌一起,对准齐天心顶门“泥丸”大穴一拍而下。
在暗处躲伏着的大汉,只看得暗暗心焦,却又不敢冲出去相救,只急得他一身冷汗。
正在这时,忽然洞中黄妈大叫道:“慢着!”
那老人右掌一扬,生生收回掌势,只听黄妈尖叫一声道:“好,好,今日之事,我老婆子的一条命送定了,可是在临死之前,老婆子非将这秘密说出不可。”
两个老人对望一眼,黄妈大笑道:“大爷二爷,你们可还记得四十年前,翠阳谷的一场血战?齐公子,你──听仔细了──”
那两个老人似乎有些着急,但知那洞中地势太险,他们到底不愿平白失去那件事物,是以想了想,并不阻止她说。
那气度威猛的老人道:“黄妈你尽管说吧,老夫可不怕。”
黄妈道:“那时候,武林中有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大家都称他为董先生。”
两个老人一起哼了一声,却并未发言。
黄妈接口道:“那老董先生六十大寿后退隐翠阳谷,他的功夫是当时武林数一数二的,和他老人家齐名的仅有奇叟南天及神尼无忧两人。”
她逐渐说到故事的关键,在外的四个人都出神地听着,这时那大汉一步步移近,已移到不及五丈之处。
黄妈又道:“董老先生退隐后的半年,那时我是他老人家家中的奶妈,还有一个姓秦的管家,有一天忽然来了两个夜行人,被董老先生击退,这之后翠阳谷倒平静了一段时间,直到半年后,谷中董老一家人,两位夫人,两位少爷陪着董老先生,董老先生为了一种稀世神功坐关三十六日。
“这三十六日中间如有外人相扰,立即走火入魔,是以两位夫人、两位少爷寸步不移相护。
“大约在第十日左右,两位夫人忽然整日闭门不出,密谈不已,似乎在研究一件十分要紧之事。
“两位少爷不是一母所出,平日感情甚佳,但这半年以来却似乎生了隔膜。
“大约在第十三日左右,两位夫人出来,满面忧愁,却均闭口不言。
“第十五日,谷中忽然来了一个人,这人与董老先生仅为泛泛之交,乃是九州神拳叶公桥。”
在黑暗中的大汉似乎猛吃一惊,浑身一震,好在大家都留神倾听,没有发觉。
“叶老英雄到了谷中,和两位夫人见了面,两位夫人立刻将叶老英雄请入,三人又密谈不止。”
黄妈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好一会,两个老人都生疑心,她忽然接道:“这种情形确实十分令人奇异,可怪那两位少爷却不闻不问。
“第二天清晨,叶公桥急急出谷而去,临走时,对两位夫人说了一些什么,两位夫人连连点首。
“叶老英雄一走,两位夫人立刻将翠阳谷唯一通向谷外的一条小径用巨石封闭,这巨石非得谷内之人开启方可通人,于是翠阳谷对外完全隔绝。
“两位夫人仍然忧容不减,整个谷内气氛大异寻常,老身也不便相问。
“到了第三十日,大少爷忽然只身开石出谷而去,第二日又神秘回来,帮他开启巨石的是他的生母。
“到了第三十五日深夜,那一夜月黑风高,天黑如漆,倏然那巨石竟然大开──”
忽然那黄妈尖呼一声,霎时洞中再也听不到一丝声息。
她正说到要紧之处,倏生巨变,两个老人身形好比箭一般一掠而至洞口。
他们不知洞中有何事发生,不敢冒然而进,霎时间一条人影自路旁黑影飞身而出,一掠而至,到了齐天心身前。
两个老人呼的转身,只见那人影飞快在齐天心背上击了两掌,解了他的穴道。
这下事变太怪,两个老人都是大怔,那在一边的少年大吼一声,一翻掌平拍向那个高大人影。那大汉暴吼一声,倏地右手一横,一阵尖锐的啸声骤起,那少年一连倒退三步,齐天心和那大汉的人影已在十丈以外。
那两个老人陡然面色惨变,脱口呼道:“七指竹,七指竹又现世了!”
左方一个老人身形立起,倏地洞中冷冷传出一个声音:“二爷,那东西你来拿去吧!”
两个老人唰地反过身来,只见那黄妈手扬了一扬,面上露出古怪的笑容,呼地反身一跳──
且说其心往兰州赶去,他眼见丐帮诸侠只为证明自己清白,竟然不顾树下强仇,终因自己赶来迟了一步,造成无可挽救的结局,他心中愈想愈是悲痛,一时之间,只觉世间坎坷多舛,望着滚滚黄沙的大道,往来人众骑士忙忙碌碌,心中只觉发痴,也不知他们到底为了些什么?
他边行边想,脚步不由得放得慢了,走了半天,大道已尽,又是密茂枣林,崎岖山道,他迈步走入林中,这时正是腊月将尽,林中一片枯黄,北风吹起,更显得无限凄怆,其心睹景伤心,心中只是翻来覆去想道:“西天剑神在凌月国实在是位尊已极,一人之下而已,剑术更是神化,可是至死之时,仍是对‘名’这一关耿耿于怀,他听到天剑是施出绝传的‘大风剑法’才胜了他,欢喜得恍若打胜了天剑一般,唉!‘名’之一关,难道是这么难以堪破吗?”
他是世间少有之聪明人,对这问题却是想不通,其实是他天性大异常人,深沉多谋,心中未存名利好胜之心,不然一沾争名斗胜之心,便如春蚕作茧,愈缠愈紧,世人一生钻营,舍名利其又如何?
其心踏着枯枝败叶缓缓前行,心想明春花开天暖,这林子又是一片青葱,生意盈盈,可是死去的人却是无法再见一面,他自己出手替丐帮解了几次围,丐帮诸侠就为自己牺牲了性命,最可悲的只是为了自己的声名,名满天下的蓝大哥,竟会率领丐帮剩下的全部力量,和对方作孤注一掷的火拼。
他愈想愈乱,一时之间丐帮十侠的面孔一张张闪过眼前,丐帮诸侠都是豪放不羁的,像古四侠雷二侠根本可说是面貌狞然,乍看起来几乎使人厌恶,可是目前这一张张脸都显得那么亲切,那么大仁大义,默默地背负起沉重的担子,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一点畏缩,默默地散播着人间正义的种子,不望世人感恩,也不望世人赞扬,照理说应该是最淡泊的人生了,可是对于声名却看得比性命还重得多,人性变幻,那是最难以琢磨的了。
他想着想着,忽然一阵沉重的呼吸声从左边传来,其心凝神一听,心中一怔,忖道:“这分明是有人运功疗伤,运转真气,这林中难道有高人隐藏?”
他循声轻步走去,那声音愈来愈是急促,好像已到了最紧要关头,他转了两个弯,只见前面一片枯草坪,当中端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面对面一言不发。
其心一瞧之下,几乎出声叫了起来,原来那男的正是和自己忘年之交的四川唐瞎子,和他对面坐的,却是那病容满面的中年妇人五毒病姑。
两人见其心走近,脸上却是一点表情也没有,那唐瞎子双目失明也倒罢了,那五毒病姑和其心交过手,可是对其心突然到来,却是视若无睹,其心心中一凛,戒备着不敢前去。
唐瞎子呼吸急促,似乎强忍体内痛苦,其心全身运足真气,他缓缓走向唐瞎子身旁,想以内力助他运功,他一步步走近唐瞎子,却是全神注视五毒病姑,他全身密布真气,举步之间自然流露出一种沉若山岳的慑人气势来,五毒病姑纵有再大神通,要想出手暗算,也是毫无希望。
其心走到唐瞎子背后,伸手正待抵住唐瞎子后背,唐瞎子倏然就地一滚,滚出了数尺之外,其心见他满脸惶急之色,他心中转忖道:“难道唐瞎子和五毒病姑斗毒,不愿别人出手助他,其实这五毒病姑是人人皆可诛作恶多端的女魔头,何以拘泥于此?”
他眼角一瞟五毒病姑,仍是神色未动,双目低垂,盘膝而坐,其心心中忖道:“女子天性原本狭窄浅浮,这人沉着如此,当真是个大大劲敌了。”
忽然唐瞎子脸色一变,额间尽是青濛濛的一片,十分狞恶可怖,其心沉吟无着,但见唐瞎子呼吸渐渐平和,调息畅顺,其心心中一宽,知道唐瞎子已度过了生死大关,但脸上青气却是愈来愈浓,唐瞎子本来长相就不好看,眼珠又是死板板的永不转动,此刻再加上满脸青气,直像阴间放出的索命厉鬼,牛神马面了。
唐瞎子忽然哈哈一声长笑道:“五毒病姑,你这区区之毒,就算难得倒我老儿,岂能难得倒老儿这破肚皮,哈哈!你遍采各种毒药,合成这短命药物,可是白费苦心了。”
那五毒病姑仍是一言不发,唐瞎子手舞足蹈,似乎高兴无比,他见对手五毒病姑不言不语,只道是对方被自己难倒,心中更是得意,口中又道:“你这味毒药配制可谓煞费苦心,厉害也够厉害了,可是仍有一点漏洞,你如认输老儿说给你听也罢。”
他和五毒病姑约定比较下毒手段,原本是想除去这武林中人人谈及而色变的女魔头,可是目下被自己想出了对方所出之难题,竟是高兴已极,只觉是在争强斗智,对于五毒病姑认为是唯一对手,要否杀她,倒是次要的事了。
唐瞎子见五毒病姑仍是不言不语,他心中烦躁,不知五毒病姑又在弄什么鬼?双耳凝神听去,仍是丝毫不见动静,唐瞎子阴阴地道:“病姑,你是服输了吧!老儿再数三下,你说不出老儿那味毒药名称,你就得自奉誓言。”
他大声数数,数到了“三”仍是不见动静,其心知五毒病姑性烈似火,心中也感奇怪!唐瞎子一数完“三”,当下紧接着大声道:“你所配的药是南疆百年蟾蜍,云南人面黑蜘蛛作主药,贵州万年腐尸泥为副,加上长尾天蝎尿和成丸药,蟾蜍蜘蛛之毒至阳,尸腐之泥至阴,君臣相左,原是攻阳攻阴,无懈可击,可是你却忘了一点,阴阳合,原本可以收相辅之功,你却将份量配错了,反而得到阴阳消长之弊,哈哈毒娘,我老唐是何许人也,这一松懈,便不能制我于死。”
他伸手抚着肚皮得意喝道:“肚皮啊肚皮!你真是我唐瞎子的老伙伴,如果没你老兄,我唐瞎子今日岂能赢过这毒婆娘?”
唐瞎子忽地站起身来,他四下张望,虽是黑茫茫的一片,可是他彷佛看到了武林群豪都在向他唐瞎子恭维称颂,他生平最得意之学乃是下毒解救之学,此时便用这门法子打败不可一世的五毒病姑,真是得意之极。
其心见五毒病姑只是沉默,他心中犯疑,双袖一卷,一掌袭向五毒病姑,唐瞎子连忙摇手叫道:“小兄弟使不得,你这一出手,这毒婆娘如要赖账,岂不让她落了口实。”
其心忙一收掌,他这出击之势何等凌厉,虽是收掌快速,掌风仍然扫到五毒病姑,五毒病姑倏然倒地,气息全无,其心恍然大悟叫道:“恭喜唐大哥,你替武林除了一个大害。”
唐瞎子一怔,哦了一声道:“原来这毒婆早就中毒身死,我还当她在钻研我下的毒药名称哩!小兄弟你来得正好,我唐瞎子心中最存不得事,正要寻你问个真切。”
其心心中料到,唐瞎子也一定是问自己与凌月国主间的关系,他心中烦乱,不愿再提此事,当下插口道:“唐大哥,你和五毒病姑斗毒,用什么法儿将她制死?”
唐瞎子心中犯疑,他知其心是用言语支开自己想问之问话,但其心一提到下毒毒死五毒病姑之事,不觉心痒难搔,忍不住道:“小兄弟,你道我老哥和五毒病姑如何个比法,哈哈!这真是不要命的别开生面。”
其心道:“愿闻其详。”
唐瞎子道:“那五毒病姑也知道我老唐是个下毒的大行家,她一上来便出了个古怪的题目,规定双方各出几种毒药,对方如是猜不出来是败了的一方立刻自尽。”
其心道:“唐大哥是毒中圣人,那五毒病姑想是横行已惯,目中无人,真不知天高地厚。”
唐瞎子道:“正是正是!我唐瞎子岂能怕了她,当下立刻答应,结果嘛,对了三阵,第四阵正在对峙,小兄弟你便来了。”
其心道:“唐大哥,你真是好生大胆,你以身试药,万一找不到解毒之方,岂不是完了吗?”
唐瞎子嘻嘻笑道:“这个!这个我唐瞎子根本就没想到,天下虽大,难道有能毒倒我瞎子的毒吗?真是笑话!笑话!”
他昂首而言,那光景真有前不见古人的味道,其心见他能将下毒如神的五毒病姑铲除,心中更是折服。
“小兄弟,我的事讲完了,瞎子可要问问你的事了。”
其心也正色道:“唐大哥,你难道不能信任小弟?”
唐瞎子微窘,他说道:“不是……不是老哥不相信于你,实在……实在……他妈的那些人说得……他妈的历历如绘,就像真的瞧见一般。”
其心缓缓地道:“有唐大哥这种义薄云天的兄长,小弟还敢有辱大哥的声名吗?”
他言语之间,不觉又想起丐帮蓝文侯帮主,心中一痛,便住口不说了,唐瞎子大喜叫道:“小兄弟你别往老哥脸上贴金,我唐瞎子一生杀人无数,原也算不得什么好人,可是在根本上,自信还能够得上一个‘忠’一个‘义’字,小兄弟,为人但须心存忠义,世人交口非难,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
其心瞧着这粗壮的大汉,从他口中说出这段大道理来,当其字字似金,落地有声,岂是巧言令色之辈所能说出,不由听得痴了,他茫然应道:“唐大哥说得正是!”
唐瞎子正待开口说话,忽然腹间一阵剧痛,再也站不起来,其心心中大惊,连忙伸手去扶,只见唐瞎子青气直透华盖,隐隐之间竟有黑气上升,其心见形势急迫,一运内劲,按在唐瞎子背腹之间通心要脉。
过了半个时辰,唐瞎子脸上黑气消失,仍是青森森一块马脸,忽然唐瞎子双目一睁连道:“好险!好险!”
其心奇道:“什么?”
他说话之间,右手真力仍是缓缓输入唐瞎子体内,唐瞎子见其心头上白气直冒,知他正用极上乘内功替自己逼毒,心中甚是感激。
又过了一会唐瞎子自忖无妨,他不愿其心为他多耗真力,便道:“好了!好了!五毒病姑当真好毒,她在毒药中还加了附着,她大概也知道配药份量不准,这又加了几分攻隙铜绿之毒。”
其心道:“唐大哥,你无妨了?”
唐瞎子豪迈地站起,哈哈纵声笑道:“我从毒中长大,岂有被毒倒之理!”
他愈笑愈是得意,忽然笑声一窒,其心见他脸色大变,一副茫然失措的样子,其心心中一凛道:“唐大哥,你毒素才除,先歇歇再说!”
唐瞎子口中喃喃道:“什么毒药,什么毒药?”
其心惊问道:“唐大哥,你说什么?”
唐瞎子惨然道:“你唐大哥已是废人啦!”
其心大吃一惊,他犹自不信生龙活虎的唐大哥在一刻之间怎变成废人,唐瞎子凄凉地反复道:“这是什么毒,这是什么毒!”
一时之间,他茫茫的瞪着其心看,忽然又是一声大笑道:“小弟,老哥哥一时糊涂了,天下岂有伤得了我之毒药,真是笑话,真是笑话。”
他这话,虽是和适才同一句话,可是其心听将起来,却是疑心大起,心中忖道:“唐大哥只是怕我担心,是以故作轻松。”
唐瞎子用力一拍其心臂道:“小兄弟,老哥尚有要事,就此告别了,小兄弟,你自多多珍重。”
其心见他突然要走,心中更是有疑,他心中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忖道:“难道唐大哥自知无法自救,他怕我见到他死时凄惨,是以要赶快支开我?”
他愈想愈觉可能,当下再不迟疑,大声叫道:“唐大哥,你别骗我,你……你……定是中了毒。”
唐瞎子知道这个小兄弟足智多谋,岂是容易骗得了的,当下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我老儿虽然能将体内之毒逼聚不发,却不能解得了,这是什么毒,我竟查不出来?”
其心见他颓丧已极,他按在唐瞎子后心的手,也觉得肌肉放松,劲力全失,他脱口道:“唐大哥,你真气散了吗?”
唐瞎子沉重地点点头,其心心中一寒,知道嫉恶如仇的唐大哥,他一身武功废掉了,不说他结仇甚多,就是他那如火的脾气,这日后的日子也不知怎样过法。
其心定眼一瞧唐瞎子,只见他目光焕散,已到灯枯油尽的地步,他心中一震,忖道:“唐大哥死意已决,他此刻正在散功,我如不能助他重振生机,等到功力一散,那是神仙也束手的了。”
其心在这当儿,心中真如千头万绪,一个法儿也不管用,蓦然他双目神光四射,注视着唐瞎子喝道:“唐大哥,世间还是有不解之毒,唉,纵在解毒大王,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唐瞎子一怔怒道:“你说什么?”
其心叹息道:“世间毒物真是五花八门,一个人心力有限,岂能一一了解其毒,要想穷有生之年,将各毒破解,看来是永无希望的了。”
唐瞎子明知他在相激,可是他胸中对于毒物之学真是包罗万象,学富五车,当下不吐不快,再也忍耐不住道:“你年纪青青,岂知学有专长,那世间毒物虽多,可是如能依其生态分之,也不过有几类而已,这个给你说也是枉然,你是不会懂的。”
其心沉声道:“那么解毒大王唐君棣怎会有想不出的毒物?”
唐瞎子搔首不语,他此刻的确不知自己是中了何毒,其心见他正在沉思,飞快一掌,拍在他泥丸穴上,唐瞎子身子一懈,倒在地上。
其心原见唐瞎子正在自散功力,知道如果自己出手阻止,他一急之下散功更快,那便束手无策,是以出言激得他心神分散,这才出掌拍倒。
唐瞎子一怔,随即恍然道:“小兄弟你别瞎担心,我瞎子岂是自寻短见的人,你快解了我的穴道,好让我仔细想想解毒的法儿。”
其心见他似乎醉心于解毒,心想只有以此事将他绊住,他知唐瞎子脾气,如心中存着一个苦思欲解的问题,定是锲而不舍,在找到解答之前是不会放弃,五毒病姑所下毒药一定非同小可,也够他一辈子想了。
他正待去解唐瞎子穴道,终觉不能放心,忽然想起儿时父亲携他采药时讲给他听的一个故事,当下便说道:“唐大哥,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唐瞎子烦躁道:“小兄弟,偏你在这时候还讲什么故事?快快解开我的穴道。”
其心微微一笑道:“从前神农氏皇帝看到众生疾病之痛,心中突生悲悯之念,发上誓愿要救众生百病。”
唐瞎子不耐道:“这又有什么相干?”
其心缓缓道:“神农氏皇帝乃是大慈大悲的人,他此念一生,立刻遍行全国名山大川,找寻治病药草,那天下草木药石之多,真是难以计算,神农皇帝为救众人,终于以无上大勇,遍尝百草,试其温寒甘辛,乃悟各药相克相佐之道,传下药医之术。”
唐瞎子听其心侃侃道来,他虽精研毒物,可是都是从一本毒经上得到,此时听其心说得有趣,不禁问道:“神农皇帝也太胆大一点,他遍尝百草,又为毒解之术,难道不怕中毒?”
其心道:“神农帝何等大勇,他多次误服毒草,总算生具异禀,能够保得性命,可是终因体内毒素太多,脸上却是青森森的,狞恶难看,唐大哥,你适才以身试毒,那是为了什么?”
唐瞎子想了想道:“那还为了什么啊,还不是打败那毒婆娘。”
其心摇摇头道:“不是不是,你是发了悲天悯人之念,这才以身试毒,要想救中原武林中人。”
这正是唐瞎子心中之意,他约斗五毒病姑,虽是气她不过,但终因怕她在武林中掀起腥风血雨,是以挺身而出,只是适才一阵争斗,倒忘了本意,此时其心一提起,唐瞎子大起知己之感。
其心道:“从前神农皇帝遍尝百草,这就弄成一张青脸,唐大哥以身试毒,真可和神农帝先后媲美。”
神农皇帝乃是中国三皇五帝,其心敬佩唐瞎子为人,竟将两人并提而论,唐瞎子听得一怔,忽道:“小兄弟,我脸色也发青了?”
其心点点头道:“佛家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唐大哥,天下之大勇者岂有超过四川唐君棣的?”
唐瞎子反复思想,心中只是喃喃忖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一时之间,忽觉灵台之间一片清净,他昔日仗义行侠,舍生拼死,只是心存一个义字,并未想到为什么该如此做,此时豁然贯通,心中激愤之情不禁大消。
其心见他神色转了数次,他上前一拍唐君棣解了穴道,唐瞎子恭然道:“多谢小兄弟指点,老哥哥这就找个地方隐居,如果不能解天下万毒,今生再不出来。”
其心听他说得如此坚决,虽喜他重拯生机,可是日后会面之机却极渺茫,其心呆呆望着他道:“唐大哥,日后小弟事罢,自当前来寻找大哥!”
唐君棣哈哈大笑道:“兄弟前途似锦,领袖群伦可指日而得,那时我唐瞎子虽不能目睹,这光景也可想得到。”
他真情流露,其心听得一震,心中忖道:“他双目已瞎,只道是我爹爹所害,如果他知道我是地煞董无公的儿子,他难道会如此?”
唐君棣一拉其心手,只觉豪气千丈,他纵声说道:“小兄弟,你怎么不高兴?咱们相识以来会少别多,岂能像娘儿一般依依不舍?”
其心长笑应道:“大哥说得是!小弟该罚。”
两人抚掌大笑,其心想到这两日夜间,故人凋零,目下唐瞎子又将走了,忽然一种无法压抑的离情袭了上来,以他深沉,竟是忍耐不住,笑声中唐瞎子只觉手背一凉,他的感觉大是敏于常人,心中忖道:“小兄弟怎么哭了,他平日英风飒飒,此刻难道是以为我无救了,是以流泪。”
唐瞎子大声道:“放心小兄弟,唐瞎子命又臭又长,总要看到小兄弟名扬四海这才能见阎王去!”
其心勉强笑道:“唐大哥,小弟等着你便是!”
唐君棣连声叫好,他此时心情大好,心中只是忖道:“我如能破解万毒,这功德不也大得紧吗?武功失去了我更能精钻此学,又打什么紧。”
他扶起竹杖,向其心挥挥手径自走了,其心看着他那巍巍身躯,虽是步履蹒跚,可是彷佛之间背后放出一团光辉,其心心中忖道:“人言佛光普照,成佛之尊顶上有光,唐大哥,其心其行,也真可立地成佛了。”
那竹杖笃笃之声愈来愈远,其心不再逗留,他为了挽救武林浩劫,自己身受旁人百般轻蔑不用说,好友又一个个为他受累,如果不能臻得全功,那是百死莫赎的了。
他飞快穿过林子,翻山越岭只寻捷径,走了数日兰州已是遥遥在望,他又然背了一遍强记下的机要,这才昂首挺胸进城。
这日正是新年初一,他东奔西走,这数年之间,那里还记得过年过节,这时只见大街小巷桃符遍贴,满地都是爆竹纸屑,行人熙攘,好一番新年气象。
其心漫步走去,忽见一个孩儿,穿着大红新棉袄,头上也戴了一顶鲜艳皮帽,整个身体只有一双小手和冻红的小脸露在外面,那孩子顶多只有四五岁模样,生得极是清秀可爱,正随着大人打拱作揖,一双小手捧得紧紧,却是脸上笑瞇瞇的好不可爱。
其心见这孩儿生得可爱,不由多看了两眼,那孩儿胸前小兜中满满装着全是红包,大人们还是不停的送,可见这小儿真是人见人爱了。
那小孩儿忽然转过头来,他当其心盯着看他,心中却是一点也不害怕,黑漆漆的两只大眼溜了一溜,指着其心对他母亲道:“这位大哥好好看啊!比华哥哥还好看得多。”
孩儿的母亲溜了其心一眼,笑叱道:“麟儿莫乱叫,是大叔不是大哥。”
其心见他母子俩又笑又说,真是令人羡慕,那孩儿似乎对其心特别有好感,不住向其心招着小手,口中不停地道:“大叔!大叔,到我家吃饭去啊!”
其心见他天真无邪,心中暗笑忖道:“你这娃儿倒是四海,年纪虽小,大有豪士之风。”
其心向小儿挥挥手,那小孩儿的父亲也向其心看了一眼,只见其心相貌斯文,气质清华,他也是个大有阅历之人,虽见其心穿得陈旧,可是丝毫掩不住高雅风姿,心中不禁暗暗喝采,忖道:“西北地方,那里走来如此人物?”
当下拱手一揖道:“请教兄台高姓大名,小儿对兄台倾慕已极,就是在下也是如沐春风,喜不自胜。”
其心见他出言不俗,连忙还礼道:“晚辈姓董,令郎玉雪可爱,真是人间宠儿,兄长有子如此,真教人好生羡慕。”
那人年方三旬,白面微髯,他向其心微微一笑道:“小儿已代主人留客,兄台如肯赏光,小弟舍间就在前面不远。”
那小儿见父亲和这俊少年只是寒喧,他却是一句话也不懂,心中甚是烦恼,忽然发现一桩奇事,嘟嘴道:“爹爹,这位大叔过年怎么不穿新衣服?”
那中年汉子连忙喝叱,向其心作揖道:“小犬年幼,兄台大量,万祈莫怪。”
其心微微一笑道:“令郎天真烂漫,小弟喜之不胜,何怪之有。”
他心中却甚感凄凉,他自幼失母,和齐天心命运却是一般。孩儿一年到头就只盼望过年,有吃有穿,其心却从未享受过,他愈瞧那孩儿愈是可爱,自己风尘仆仆,难怪这幼儿要奇怪了。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只小元宝放那孩儿兜中,向那中年一揖作别,那中年却在沉吟,孩子已叫道:“我要这位大叔别走,爹爹你快留他!”
其心向他一笑,闪身人丛之中,忽然远远传来一阵击锣之声,一阵声势雄壮的叱喝:“安大人到!安大人到!”
其心定眼一瞧,街上百姓都纷纷让道,前面两人抬着两块巨牌:“回避!”“肃静!”
其心忖道:“只怕是甘肃安大人到了,他新春出巡,不知为了什么,人家老百姓一年到头好容易有个休息,上街瞧瞧热闹,又要回避于他。”
他四下瞧去,只见众百姓并无不豫之色,都是笑嘻嘻地闪在路两边,前面北风吹过,一个绣金大“安”字旗在风中展起,拍拍飞舞,好不神气。
等到那安大人官轿一到,众百姓更是齐声欢呼,呼声震天,忽然轿门一开,一个五旬左右清癯老者缓缓站起身来,一张长方形的国字脸,剑眉挺鼻,文雅之中却带着威严,只觉依稀间有三分像那安明儿。
自这人一露身,众百姓更是欢喜,纷纷向总督拜年,自古以来,中国官场威仪何等人物,这总督是乃一方大员,位极人臣,像安大人这样随和和百姓见于街市之中,倒是未见的了。
安大人缓缓道:“多谢各位乡亲老伯!”
他出言虽缓,却是字字清晰,其心忖道:“安大人内功也自不弱!”
安大人不住向众人点点头招呼,众百姓对他感戴极深,人众愈挤愈多,其心暗想自己适才错怪了他,这安大人原来是万家生佛的大清官,心中不由大喜,也不知是替安明儿喜还是为什么,只觉很是愉快。
安大人正待归轿,忽然眼角一扫欢呼道:“百超,你真是忙中偷闲,好容易几天休息,也不在府中清静养养心,倒出来赶热闹了。”
其心顺安大人眼光看去,只见那人正是适才自己交谈的中年汉子,那中年汉子长揖肃容道:“安大人勤政于民,真是文曲下凡,我甘肃百姓真是多年积德,能属大人治下了!”
安大人一笑道:“百超,你不用跟我口是心非,你心里不知又在转什么鬼主意儿,说不定是说:‘你这官儿连新年也要骚扰百姓,真是大大不该。’好,我这就走!”
众人见总督如此随和可亲,更是心中感激,只见那中年汉子道:“安大人时时心怀百姓,自是上天降福,学生昨夜接获急报,甘西已获甘霖,旱象全消,来春丰收可卜。”
安大人大喜,按不住站了起来道:“百超休得骗我!”
那中年汉子道:“治下无戏言,学生在安大人旗下怎敢打诳,只是学生昨夜接报已迟,不便打扰大人度岁,这才想今日下午禀告大人。”
安大人连道:“好!好!好!既是甘西有雨,那来年黄河之水灌溉是不会有问题的,我也不必去青龙寺了。”
其心忖道:“安大人新年便替百姓求雨,这样的好官儿实在少见。”
安大人向中年汉子道:“百超你真逍遥,晚间来府中如何?”
那中年汉子道:“多谢安大人,学生下午尚须过访友人。”
安大人一眼瞧见那中年汉子可爱的孩儿,招手叫他过来了,想要赏个红包,他伸手入怀,却无分银,一来他居官已久,随处都有人安排招呼,二来他为人勤俭,不好财货,这金钱银两未放在心上,一时之间,竟拿不出来。
他情急之下,向轿夫示意,那轿夫甚是乖巧,偷偷献上一个两重的元宝,安大人接过,放在那孩儿手中,又摸摸那孩儿的头,他抬头一瞧,只见四下百姓忽然肃然,那中年汉子百超眼中闪烁着晶莹泪光。
安大人大奇,中年汉子从孩子手中取过元宝,他激动之下,声音发咽,好半天才道:“麟儿你谢安大人恩典,安大人您……您……爱民若溺,刻苦自己如此,这教我甘青百姓如何能报此恩?学生谨身受教,永不敢忘大人之身教。”
安大人不解,他见百姓一个个都瞧着他,眼光中流露出千般感恩,真恨不得为他赴死,他心中甚是感动,默默忖道:“真是尧舜之民也,真是尧舜之民,可惜我那能及古圣先贤之万一?”
他见众百姓都甚沉重,心想这是新正大年初一,正是万民欢腾之时,自己最好快走,他原是无意之举,想不到百姓竟会激动如此,当下一挥手对中年汉子道:“百超,你胡说些什么,我安靖原愧对百姓,只求多谋补救,何功之有?”
接着哈哈一笑道:“百超,我虽有偷闲半天之思,可是朝廷威仪,倒是你落得逍遥自在,任性游荡。”
他说完放下轿门,转向往总督府中抬去,众百姓目送这清官廉吏,人人充满爱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中年汉子见众人都以尊敬惊奇的眼光瞧着他,心中满不是味儿,要知总督何等尊贵,竟和他像朋友一般谈话,众百姓如何不羡慕尊敬?而且众百姓从未见过这中年汉子,自不知他居于何位,如何不惊?
那中年汉子携眷匆匆离去,其心也挤开人群,直往甘青总督安大人府中走去。
他是旧地重游,路径甚是熟悉,走过数条大街,便见总督府高高大门,他才走近总督府,正待向守门卫士致意求见总督,忽然大门开处,几个少女走了出来,其心定眼一瞧,只见其中一人正是总督千金安明儿。
安明儿眼尖,一眼便看见其心,她心中狂喜,忘形之下,直往其心之处跑来,其心又见到安明儿,心中也甚高兴,他见那几个少女都好奇的望着他,心中不觉有些不好意思。
其心道:“安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安明儿笑靥如花,迎着他道:“你是来兰州吗,快到我家住去,空房子多得很!”
其心仔细打量于她,只见她身上着了一袭丝裙,比起布衣荆裙又自有一番美丽,其心低声道:“我来兰州,有重要事情禀告令尊,碰到你正好请替我引见。”
安明儿心中大为失望,她只道其心是专程来看她,此时听到其心原是有事要找父亲,不由心中一沉。
安明儿只见那几个女伴好奇的望着其心,她脸上一红,连忙招手叫她们上前介绍道:“这就是董师兄,他上次救过我一命。”
其中一个女子年青口快,脱口道:“表姐,他就是你每天晚上跟我姐妹偷偷在背中谈论的那人吗?”
安明儿面若染脂,红得透了,其心也讪讪的不好意思,幸好其中一个年纪大的女子道:“董公子远道而来,咱们怎么老是站在门口,也不请客人入内。”
安明儿这才请其心入内,她感激的向她表姐望了一眼,其心走进府里,只觉府中白杨冲天,想到春天来之时,定是绿荫遍野,园中虽大,却少种花草,只是巨树林立,显得又是朴素又庄严。
安明儿引着其心连转数径,走过一个圆门,这才是内眷居寝之处,安明儿将其心带进东边一排房子,才一走上台阶,迎出九个青衣婢女来。
安明儿道:“你们带董公子去右边寝室去,快,快!”
那些婢女吃了一惊,以惊讶目光看着其心,原来那右边寝室正是安大人款待上宾所在,平日就是总督都是少进,想不到小姐竟会让给这臭小子住。
其心见那婢女们眼神有异,心中暗暗好奇,面上神色却是不变,他走进屋子,那婢女在前开了门,其心向内一望,只见屋中棋琴书画俱全,墙间悬着一副米芾草书,笔走龙蛇,端的是绝世之宝。
其心向婢女问道:“这是安大人的书房吗?”
那婢女抿嘴一笑,也不答话,其心见四墙洁白如雪,窗前绿绒厚昵,布置得清幽高华,却是不见丝毫富贵俗气,心中不禁暗暗折服。
他再往内间走去,只见屋角放着一个极大书柜,他走近一瞧,真是所藏丰富,无所不包,室中,平放着大床,床底下是暖室大炉。
其心放下简单行李,忽听到安明儿在外面喊道:“董公子你先休息一会,我去请母亲去。”
其心忙走出来道:“安小姐,怎敢劳动夫人大驾,我这就随你去见夫人。”
安明儿一皱眉道:“你是我朋友,我妈妈就是你伯母,什么夫人长夫人短,你不嫌俗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