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沉默之中,她们眺望着无尽的大道。
姚畹正忙着编一个故事,急切之中,她想起了张大哥的故事,她想,我且编一个给查姐姐听,看看她的意见如何。
查汝明奇怪地望望她,因为她仍不说话。
于是,她开口了,而语音是如此的清脆——
她说:“从前,有一个地方,有一个老武师。”
查汝明被她这种童话式的开头,逗得轻笑出声。
姚畹瞄了她一眼,仍一本正经地道:“老武师有三个徒弟,一个姓张,一个姓陆,还有一个姓金。”
“姓张的最好,其他两个啊,差不多,不好也不坏。”
查汝明笑着插嘴道:“是不是还有一个姓姚?”
姚畹嘟起小嘴道:“不来了,没有姓姚的啦!”
“姓金的喜欢老武师的女儿,偷偷和她生了个儿子。”
查汝明微笑道:“生了个儿子?”
姚畹脸儿通红,双手乱摇道:“你老是要打岔。”
“再说老武师很不高兴,便把姓金的徒弟关起来,要家法从事,这姓金的也很鬼,便骗过了看守他姓陆的师哥,逃了出来。”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大地一片寂静,这老武师所住的庄院里,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但是在后园的一幢楼房里,正发生了一件神号鬼泣的大事。”
查汝明起初只当她一味编个故事来宽自己的心,但见她这时说得神气活现,还加上手势表示,她的面容是如此的肃穆,使得查汝明不得不仔细地咀嚼着她的字句,而更因此觉得,她实在是在叙述着一个有心的故事。
只听得姚畹继续说道:“这幢楼房上的二楼,正是老武师的女儿的卧室,这时有一个不速之客,正自兀立在她的床边。”
“那人就是那姓金的,也是小姐的意中人。”
“他用剑迫住小姐手边的两个丫头,及一个老妈子,吓得他们动都不敢动。”
“他对小姐说:‘师父要杀我们,师妹,我们快逃吧!’”
“小姐低垂了脸道:‘我们岂可一错再错,我是决不跟你走了,你还是快走吧!’”
“那姓金的徒弟怒道:‘你我誓不相离,难道你还想和我们的孩子同在庄中受他人欺侮么?’”
“那小姐银牙咬碎,伤心已极道:‘难道你还不明了我的心迹?孩子你尽管带走,你放心,你我相离之时,也就是我的死期,只望你善待孩子,勿使他再踏前人覆辙。’”
“那人见天光不早,毅然决然地顿顿足道:‘好!好!……’”
“说着,一手将孩子纳在怀中,以剑尖点了那三个佣人的软麻穴,然后黯然道:‘别矣,我爱……’”
“便飞身而出,隐于黑暗之中。”
查汝明大为动情,急急问道:“那小姐又如何呢?”
姚畹抬头远望黑色的天空,仿佛在那儿看到了她那未见过面的大姐姐,畹儿想,她会不会和查姐姐一般爱护我呢?
于是,她低声鸣咽道:“她自杀了,她在当晚便上吊了。”
查汝明虽已猜中了这不幸的结果,但也不禁同情地低喊了一声“噢”!
然后,她又追问道:“那坏蛋呢?”
畹儿随道:“坏蛋?”
“噢,你是指金师哥?”
忽然,她自觉失言,幸好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于是,她急忙大声道:“姓金的还是无恶不作,结果被他师父派了两个师哥,到处追剿他,最后终于在一个绝谷里找到他了。”
“于是,展开了一场恶战,最后,当然是好人胜了。”
查汝明问道:“坏人死了没有?”
畹儿得意地笑了笑说:“他当着两个师哥的面,一跃身而跳进了深不见底的绝谷,你想,他死了没有?”
查汝明想了想道:“十成是死了。”
畹儿正颜道:“奇怪的很,我总有个预感,他也许没死,因为……”
说到这儿,她说得渐渐慢下来,似乎是难于出口的样子,查汝明插嘴问她说道:“为什么?”
畹儿笑笑,摇摇头道:“因为,我也曾从黄山上掉下来,而我就没有死。”
查汝明被她这不成理由的理由给说住了,说实在话,她也不能确定这姓金的死了没有,因为,是有这种千层绝壁上跳下而不摔死的特例。
畹儿说:“我还有其他的理由。”
“因为,他的两位师哥能找到他,就是因为他在山上疗伤了一月之久,你想,以他这份聪明,岂不会留个退路,所以他在二位师哥脸前自动地一跃而下,更可以藉他俩之口,遍告天下武林,使大家误以为他死了。”
查汝明点点头。
姚畹继续说道:“还有另外一个更强而有力的证明,就是他那个小孩始终下落不明,以他的伶俐,又岂会不早为他的儿子设想?”
查汝明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打了个转,贝齿轻咬樱唇,然后浅笑着对姚畹道:“畹妹妹,管他的,反正又不是真的事,来,天色晚了,我们再赶一程路,我记得前面十来里有个村子。”
说着,轻灵的身子已上了马,姚畹心中明白她也同意自己的推测,不禁信心大增,也就一笑而策骑疾驰了。
这时已是掌灯时分,路上除了她俩外,凄凉得连一个鬼影都没有,月儿虽兀自挂在天角,但却没有丝毫的光影。
良久,终于前面有点点灯火,那马儿见到有了明亮处精神陡然旺盛,拔开四蹄,加速往那村庄冲去。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庄子,一条大街贯通全村,像样的客寓都没一个,她们只得胡乱找个权且歇身之处。
她们寄居的客店叫来升老栈,不过三五个客房,幸好还有一间空的,依畹儿性子,不住也罢,但查汝明知道这小地方可能再也没个更好的去处,便决定住下来。
那店伙方自点了个灯笼,领着她俩往店里走,迎面走出几条汉子,查汝明见他们都非善类,暗暗留意,那几个粗痞见到有两个俏巧的女客,先是一怔,然后互换了一个眼色,作个会心的奸笑。
休息了定当,也用过了晚饭,畹儿关起门来,在炕上练了些坐功,暗暗照着张大哥得自少林天一大师的心传去运功,果觉大有进境,她心中雀跃万分,她想:终有一日,我总会和陆哥哥并驾齐驱的!因为——
四海推全真。
伏波震八宗!
查汝明见她面如满月犹白,眼比秋水还清,嘴角上还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仿佛一泓秋波,又仿佛解语之花,真令人羡煞,她连想到自己,又何曾没有这般无忧无虑的日子呢?但现在,唉!陆介啊!陆介!你又为何如此寡情,莫非是……郎心已有他属?
于是,她喟然而叹了,那长叹声,不知是带走了她心中的烦闷,还是反而增加了内心的空虚?
畹儿已练完了功夫,却被查姐姐的长叹,把她自梦境中追回,她同情地瞥了查姐姐一眼,她想:我长大后也会和查姐姐这样心事重重么?
于是,她们无言地,默默地对坐着。
忽然,隔室传来那些粗痞的声音,那是三四个人在七嘴八舌的低低地商量着。
“我说,老大,咱们舵主也四十出头啦,他不急,我们做弟兄的也要打算打算,隔壁那两个娘儿还真不错,你说怎样?”
“张阿七少多嘴,人家没两手,敢在外面跑?”
“老大不是我帮阿七说话,人家固然有两手,我们天全教也不是摆不出去的,咱们舵主十八岁就成了名,三四十里之内,哪个不敬,谁个不服。”
这时,还传来啪的一声,想来是那家伙吹得得意,还猛力拍了下大腿。
这些天全教的家伙,真把查汝明气得笑也笑不出,畹儿不大懂他们说什么,对天全教也很少听说过,是以毫无反应,不过她看到查汝明一再用手示意,要她不要出声,也知道个中大有名堂,便仔细地听着。
果然,那些人毫无警觉性,仍在讨论不已。
听得另外一个嗓子稍重的人道:“老四说的也有理,不过大哥也对,凭咱们要是拿不下这两个妞,我邬天星也就不在外面混了。”
“邬老五什么都好,就是会自吹自擂了,上次叫你去收规费,还差些给人家撵了出来,少吹牛。”
那邬老五怒道:“张阿七,你少猪八戒倒打人家一耙,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邬老五哪点得罪你了咧!”
老大怒道:“兄弟少内斗,自打自,前日三河分舵的哥儿们,不是给他们舵主找了个老婆,也蛮标致的,那女的也不过是个乡下人,我们又何必另求烦恼,这两个准不是上手货,刺多啦!”
他们一吹一搭,好像予取予求,已任他们宰割的样子,查汝明哪听得进这些秽语,便和姚畹俯耳细商,两人暗暗有了计议。
第二日一大早,她俩就上了路,才走了半里多路,空中飞过一只信鸽,畹儿想起堡中豢养着一堆的鸽子,便不禁想起了家,她想到了姚百森——她那威严的哥哥,张大哥,神笔王天等,她也想到了上次群雄大闹伏波堡,师父凌霜姥姥和武林三英,最后,她的思念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个勇敢的马车夫——陆大哥!
查汝明以鞭梢遥指那信鸽道:“畹妹,那些猴瓜子去搬救兵啦!”
畹儿被她一语惊醒,有点赧然道:“查姐姐,我们做得也太绝了点,你想想,四个大汉,都直着脖子,连转动一下都不行,是不是笑死人。”
查汝明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谁叫他们口没遮拦的。”
畹儿回想了一下,心中似是不忍道:“现在怎办?”
查汝明自上次陆介弃她而去之后,一肚子的烦闷正无处发泄,乃狠狠道:“这些天全贼子,来一个算一个,来两个算一双,怎么来的怎么走,我可不含糊。”
畹儿觉得她有些反常,其实,这是心中感情长久积压后必有的现象!
因此,她俩互相看了一眼,嫣然一笑。
她们沉默地在官道上策骑奔驰,两旁的景物如飞鸟般地掠向身后,她们兴奋极了。
畹儿是因为,久想邀游天下的志愿终算得尝,蹄声得得,每一步都象征着她的自由,而且每一声都代表着,她更接近了陆大哥一步,因为听说他和神龙剑客曾在兰州现身,而现在,她们正在向兰州进发!
查汝明是因为,她知道前面必有天全教徒阻路,这将是一场战事,虽然,这必定是一面倒的,但多杀几个天全贼子,不是代表正义的胜利吗?其实这仅是表面的理由,她想:陆介一心要诛灭天全教,而我——查汝明应该义不容辞地帮助他。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始喜欢陆介的,当她师父初次告诉她,那半截玉环上所刻的姓名,就是她丈夫的时候,她是半带震惊,半带痛心,因为她的终生,将要托付与一个素未见面的人,她甚至不知道,那人到底是个胖子或是个瘦子。
因此她带着如此的心情,离开了她的恩师,名义上是到外面阅历,而她也知道,骨子里还不是为了她的终身大事。
她开始埋怨她的父母,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她只有抱着碰运气的态度,去从事可能是她一生中最重大的冒险——将她的终生托付与一个名叫陆介的人。
现在回想起来,她曾在华山见过他一面,但她可不知道他便是她的丈夫——陆介。
那次,她多少对他有点好感,尤其是因为他曾救过自己一命,但她不敢在心中培育出对任何人特殊的好感,因为此身已非自有!
有时,她睡不着,她便开始幻想,她总希望把他想成她所见过的男子中,集每一人优点之大成,但她总会潜意识的把他想成一个有缺陷的人,拐腿、瞎眼、黄脸……
她本来决定,如果他不合己意,她决定伴恩师终生,继承她佛家衣钵。
然后,就是在会川县的会面,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舍身救他,只是因为他叫陆介吗?她更不知道,自己为何有如此大的勇气,当面告诉他,他就是自己苦苦找寻的丈夫。
在此以前,她曾深深考虑过,一旦见到他,自己将如何开口,万一,他已结了婚,或者,他或许会出了家,那怎么办?
她只是为了听说凌霜姥姥曾与一个名叫陆介的人有了梁子,她便上华山去大闹一场,而也只是为了这陆介两个字,她曾走遍天下,但她哪会想到,陆介竟会无缘无故地躲避她!
她将终生不忘那一刻,当她告诉他,自己是他的妻子时,他那震惊的目光,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走了,她实在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她自觉已是一个弃妇!
未遇见他以前,她未尝不想到出家过,但他为什么又如此可爱,叫人不能忘他呢?因此,她内心燃起了一种火焰,她曾想到自杀,但却被姚畹救了,现在,她只是愤怒,因为,没有一个女人会甘心自己的情郎被他人抢走的,尤其是像她这般美丽的女人!
想到这里,她激动地一挥马鞭,那马儿受了驱策,痛得长嘶一声,放开脚力,如风般地往前奔去。
畹儿被查姐姐这一突然的举动,所惊讶了,她高叫一声“查姐姐”,也赶上前去,两骑先后疾奔。
眼前便是一片林子,早被大雪盖了个透,白白的,仿佛是白珊瑚树,又像是一大块刻上花纹的白玉。
忽然,一支响箭射向查汝明,这支响箭来得甚为阴毒,等听到呜呜的声音,那箭也已自到了眼前。
畹儿看得急切,惊叫道:“查姐姐!”
查汝明不慌不忙,玉躯微微半立马上,樱口一张,已将那支响箭咬定,畹儿急急赶到,见她编贝玉齿之间,嵌着一支乌黑的箭头,黑白相映,加上一张比桃花还红的粉脸,煞是好看,畹儿心中暗暗羡慕不已。
那林子里跑出十余骑,个个皆是劲装打扮的汉子,为首的那人在马上鼓掌道:“好俊的功夫,我胡天鹞这厢有礼了。”
查汝明听他口气轻薄,再仔细一瞧,这人大约四十年纪,长得倒不十分难看,想来便是天全教的什么分舵舵主了。
那人见她俩不作回答,自讨了个没趣,但眼前两个妞儿,长得实在十分可爱,便对自己部下吃亏的理由,捉摸到十之七八,他面不改色地笑道:“在下入地龙胡天鹞,职掌沙河分舵,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畹儿嫌他言辞不客气,正想抢白他两句,不料查汝明呸的一声,把响箭吐向那人,众人大惊,只因这箭来势竟比方才还疾,那胡天鹞存心卖弄,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暗暗运气,想用掌磕飞来箭,显显自己手段。
哪料这支箭甚是古怪,忽在他面前二尺,滴溜溜打了个转,往下一落,正好掠过马眼,射在马脚前,那马陡然受惊,唏??一声长嘶,便是一掀,却把这个沙河分舵舵主掀在地下,一头栽在雪地上。
那厮虎吼一声,双掌拍地,身形刚要腾起,查汝明信手一挥道:“畹妹,这厮是不是在演他那入地龙的绝技啦?”
这一挥,掌风过处,又把胡天鹞打了个跟斗,其实胡天鹞再不济,也不会一上手就如此丢人现眼,这千不该,万不该,胡天鹞不该见色起意,兀自逞强。
姚畹左手虚掩樱口,笑道:“鹞子入了地,顶多癞龙一条!”
那些天全教徒平素把分舵主奉为天人,哪料到全不是人家对手,一时倒吓得不敢上前,怔在一旁。
胡天鹞也是个混出名头的人,在沙河附近可也真有些字号,哪丢得起这人,但又自量不是人家对手,当堂气结,这时跌坐在雪地上,满头满身都是白雪,倒成了个雪人,他大叫一声道:“罢!罢!罢!我入地龙又有何面目再见教中弟兄。”
说着,拔出佩刀,往颈上就划。
众教徒大惊,但欲救已迟。
查汝明无动于衷,冷笑一声。
姚畹见状也吃了一惊,情急之下,施出张大哥所授的轻功,只见她自马上往前掠起,有若脱弓之矢。
只因男女有别,她玉足微挑,已把那尖刀踢在空中,入地龙把不住刀,虎口震裂,他只当她俩还不放过他,骂声连连。
姚畹接住尖刀,往他身旁一落道:“胜败兵家常事,胡舵主又何必气馁,我查姐姐便连你教中二大护法也斗不过她,胡舵主,你可说是虽败犹荣。”
她这句瞎吹的话,倒把天全门下给震住了,而查汝明芳心也蛮受用的。
不过查汝明仍冷声道:“畹妹妹,这等天全贼子还跟他啰嗦什么,一刀一个杀了算啦。”
其声音之冷酷,使天全众人大吃一惊,哪想到会出诸于如此貌美的女子口中。
其实,查汝明这时正处于情绪极端不稳定的时候,她多少因为见弃于陆介而转恨世人,尤其是天全教及蛇形令主,因为,他们使她遇见了陆介,而才会打破了她的迷梦。
但是,世人,尤其是姚畹,怎会了解她呢?
姚畹意外地望望她,再看看那些战战自危的天全教徒,和坐在地上的痛不欲生的入地龙胡天鹞,毅然道:“查姐姐,网开一面又何妨?”
这是她们结成好友之后,第一次的意见不合,查汝明惊讶地看看姚畹,她认为姚畹没有为那些人求情的必要,虽然她内心也颇为自己刚才过激的行为有些歉然,但仍怒容满面地道:“哼!随你去!”
说着,一鞭坐骑,唰地一声,往那批天全教徒冲去,那些天全教徒哗然四避,查汝明本不再刁难他们,不过是为了夺路而走,但有两人离她近些,一时闪不及,只见她玉齿用力咬住下唇,猛地抽了他们一鞭,仿佛一股冤气,都发泄在这一鞭之上。
那两人痛喊连连,滚倒在地,鞭痕过处,大棉袄都被抽裂了,黑粗的肌肤上明显地印着一条伤痕,便连里肉都翻了出来,看上去真是恶心。
姚畹望着她的背影,歉然地对着众人看了一眼道:“后会有期。”
她实在不知怎样说才好,因为,她并不知道这些人中,颇有些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她是把每一个人都当作善人来看待。
她也跨上了坐骑,追查汝明而去。
才没走几步,忽然,她回头高声道:“客栈中的四位朋友,只要在他们左肋下三指处点一点便可治癒。”
说着,扬鞭而去。
众人默默地望着她离去,无人加以阻拦。
胡天鹞无言地低垂着头,那尖刀仍插在身旁的雪地上。
畹儿策骑力驰,转眼已出多里地。
查汝明此时的心绪很乱,她不知道,自己何以会如此乖戾,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和畹儿闹别扭,因为她已暗暗承认,畹儿的仁道精神是对的。
但一想到天全教门下的种种暴行,她又自认该得而诛之才快人心,因此,她又有些责怪畹儿的意思,她始终认为畹儿宅心太仁厚,在阴险的世俗里,难免要吃大亏的,于是,她痛心地摇摇头,却不知是为畹儿,还是为她自己呢?
其实,一个少女,尤其是处于像她这种窘状的少女,有时她内心的变化,便连自己也不可捉摸到的。
有时,她非常冲动,就好像查汝明刚才一样,但这种冲动的原因,却非如常人般的,是出于临时的因素,而是心中久积下的因素,一时爆发起来,当然程度倍于常人,而更不能使他人了解个中原委了。
查汝明懊悔了,但空虚在片刻之间,又完全替代了懊悔在她心中的地位。
在未离师父之前,她未尝没有愉快而充实的生活,但当她致力寻陆介的时候,由于心中渐积的思念,使她产生的错觉,以为这将是生命的全部,而当一旦发觉,这部分已不属于她时,她潜意识地认为,生命已无其他的意义了,因此,她悲观,她厌世,甚至她有些嫉妒世人,尤其是像畹儿这种天真而不知世忧的人。
想到畹儿,她便放缓了坐骑的脚力,因为,她有个责任感,她须要保护畹儿,虽然畹儿的身世对她还是陌生的,她甚至不关心这点,但她对畹儿的纯真,又带上了多少分的喜爱。
矛盾是女人的特性,尤其是在成长期中的少女。
于是,她渐渐已可听到畹儿那匹大黑马的蹄声。
接着,随风而至的,是畹儿急切的呼声:“查姐姐,查姐姐!”
她本想维持尊严,装作不睬她,但是终于她忍不住了,她一拨坐骑,回头奔向畹儿。
两马相交,皆高嘶一声,前蹄高举。
两人不约而同地翻身下马,她们紧抱在一起,畹儿低声地啜泣道:“我……我不应该不听姐姐的话,姐姐,你对我这么好。”
查汝明心中歉然倍增,她内心的激动到了极点,她强忍住眼中呼之欲出的泪珠道:“畹妹,你没错,我不该……”
畹儿抬头凝视着她的双睛,打断她的话道:“姐姐不必再讲了,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说着,先自上了马,查汝明更为感动,她方才明了,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那么,一个陆介的来去,又有什么太多重视之处呢?
她觉得她真正了解了她的师父,她师父自少皈依佛门,红颜常伴青灯,而终生行侠仗义,她起先以为这是一种苦修的形式,现在,她略略能领会到其中的真谛。
于是,出世之念,在她心中又油然而起,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回顾周身景色,到底,尘世尚可留恋啊!
她注视着姚畹,她因过去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而感觉到惭愧。
而姚畹又哪能知道,此刻她那千变万化的内心呢?她并不知道自己对查姐姐在无形中的影响是多大,她当然更不知道,眼前的查姐姐是她和陆大哥间最大的障碍,而她似乎已在心理上压倒了第一号的对手。
因此,她只有不安地回看查姐姐几眼,她对刚才自己违抗她的行为仍感到抱歉,她低声道:“姐姐,我们走吧。”
查汝明木然地点点头,上了马,她们又并骑驰骋于北国的原野之上。
她们的行程仍是往西行,这路径并非是事先商议好的,而是不约而同地都有同感。
畹儿名为游历,实则是想陆介。
查汝明也想再和陆介见面,但她的自尊心,又禁止她作如是想,这就是何以她一度向东行,而折入伏牛山的理由,现在她聊可自欺的是,她是和畹妹妹同行,她不过是与畹妹妹同览天下之名胜而已,当然,如果因此遇见陆介,这也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事。
少女的心理,就是这般的微妙。
但他们彼此并不知道,她们真正西行的目标,正如表面的理由一样,是完全符合的。
她们的足迹所及,曾到过西安城南慈恩寺雄伟的大雁塔,城东壮观的七十二孔灞桥,二处皆遍布了唐人的遗迹,她们也游览过咸阳城北的碑林以及周代诸王等的遗陵,她们也曾路过了词人墨客最喜提及的大散关,和今古兵家必争的潼关,但一切的一切,都不能吸引她们,使她们暂驻芳踪。
一路上,她们不止二三次地听闻到天全教的倒行逆施,但除了目睹以外,她们并不分心,而仍贯彻其路线。
她们也曾察觉到,陕甘两省的武林将有空前之争,但她们除了一个人之外,并不多关怀。
她们不断地听到蛇形令主,也就是天全教主种种令人发指的暴行,剑剑诛绝,甚至连初生婴孩都不放过,但她们抱着同一心理,等到找到陆哥哥再说。
只有关于陆介的消息,才能使她们驻足,但江湖上对这新起之秀,当代全真首徒的传说,竟是众说纷纭,甚至,到如今为止,还没有人送他一个绰号,这只是因为见过他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她们继续西进,不管北国的旱季将临。
她们还是西进,也不管已渐脱离了汉族定居的范围。
她们更西进,绝不管眼前一切的困难!
她们相互地说:“大漠落日,塞上飘雪,是何等壮观。”
而其实,她们的内心,只被同一因素所结合。
她们的友谊虽随时而增,但她们却相同地固守着心中的机密。
有人说,爱情是女人的全部生活,这话未必全对,但就初恋的少女而言,至少它百分之百是对的。
不过,她们在这方面有实质上的差别——
查汝明是成熟的美,她是知道恋爱而恋爱,因此她处处多幻想,多顾忌,怕失败。
而姚畹是待开的苞蕾,她是不知恋爱而恋爱,因此她不思而为之,连成败都不想,她根本未把对方的几种可能列入考虑之内。
但可怕的并不是在于她们与日俱增的友情,也不是她们在恋爱方面的差异,而是可怕的,她们有如此高贵而真纯的友谊,但也有同一爱恋的对象——陆介。
幸而人不能通晓未来,所以,至少现在她们仍是快活地共同生活在一起。但是将来呢?
管他的,将来总归是将来啊……